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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
第零章
叶修坐在嘉世后院梧桐树下,却邪横于膝上,倚着树干闭目安睡。
风过树梢,吹得无数枝叶沙沙作响,枝摇叶动之间有阳光自缝隙间断续落下,跌碎在他衣襟之上,满怀淡金,与树叶一样的颜色。
他长发未梳,散散披在肩头背后,发尾被风轻轻摇晃,时候一久,已是有些乱了。
那人就这么在枝叶的摇晃声与风吹日照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餮足无比的打了个滔天的哈欠,叶修伸了个懒腰,将却邪往地里一插,当拐杖一样拄着的站起身来。
之前靠在树上被身体压着,那头发还不是太乱,现在人往起一站没了约束压制,风一吹,齐腰长发瞬间糊了满脸。
正在打第二个哈欠的青年顿时僵住。
手忙脚乱的把头发从脸上嘴里顺出来理好,叶修两三下拢起长发,在身上摸了摸也没找到发冠发带,眼睛一转却有了主意。
顺手从一边不知名的花木上折下近尺长的一段枝子,也不摘掉枝上花叶,他就那么随手一挽,将长发固定起来。
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那枝头却犹有无数花朵兀自开着,淡白的花瓣薄的几乎透明,花蕊一簇艳红,细碎的摇曳在风里,浅浅的暗香。
晃了晃头确定头发不会散开,叶修反手从地里抽出却邪。
也不擦一擦矛尖泥土,他就那么倒提着那柄出名无比的神兵随意自在地出了院门,连门都不掩。
风还在吹,将院中石桌上茶杯下压着的一张泥金拜贴吹的扇动不休,封皮之上三个大字狰狞。
挑战书。
陶轩立在房中窗下。
窗半开,从外侧自是看不见屋内人,然而屋内人却能将窗外看个清清楚楚。
就看着叶修那么懒洋洋走出小院,又沿着青石小路走向中庭,脚底的木屐敲得青石地板哒哒作响,及踝的长衫下摆顺着迈步抬腿向前一飘,又垂下来,然后再一飘,再垂下来,头上固定长发用的那一截长枝上的花叶也跟着这个节奏一晃一晃地摇,偶尔洒下一点花瓣。
他手里的是却邪,第一关前杀得血流成河的一口凶器,五大封号强者之一的斗神的兵刃,却让他就那么烧火棒一样提在手里,矛尖上沾了泥,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亮银色泽。
叶修还在向前走,转过庭中一架花石纲沿着台阶上了回廊,又顺着走廊左转右转一直转出月洞门,衣角一闪之后,人就再也看不见了。
陶轩却还在望着。
嘴里又问着话。
“刘皓,叫你送去的茶送了”
背后阴影里站着的那人立刻弓着身上了前,恭恭敬敬地回话。
陶轩却没在听他说什么,只是继续看着那扇门,那个院子,那座假山,那条路。
就好像那个人还在那里走着似的。
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开。
张新杰在城墙上,他在做日常巡视。
关城守军三年一换,上一期是叶修代领的嘉世,这一期是他们霸图。
隔壁两道关卡也刚换了守军,一边是轮回,另一边是百花。
关内鱼米之乡,就靠这三关镇守庇护,方能不受关外人的马蹄践踏。
京城离守关太近,关内又是一马平川,三关一失便再无险可守,大好河山只能任人长驱直入,策马中原。
守关,自古便是要事。
所以张新杰巡视之时从不松懈。
检查了所有当值士兵均是在岗警惕又确认了一应器械完好正常,他终于放下心来,返回大帐之中。
韩文清不在。
知道他是去校场查看士兵训练进度,张新杰铺纸磨墨,提起笔来。
他要给后方的肖时钦写信,通报军情。
肖时钦刚从军械厂里回来,连身上木屑刨花都来不及拍去。
新研究的机械傀儡果然好用,搬动滚石擂木轻巧方便,只是还有几个关键地方尚有问题,若是能突破问题正式应用起来,到时候给前线多配几台,必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这么想着,他一路急匆匆穿堂过户到了书房,又一路走到最后面的几排,拍着脑袋转了几圈之后猛虎下山般扑到一趟书架之前,对着字迹模糊的标签一架架一排排的点了过去,最后终于是找到了所需要的那几卷文书,便抽下来抱到桌前,顺手一撂。
却忘了这都是多年未有人翻阅过的书籍,沉淀在书架深处早厚厚积了一层灰,这么一摔灰尘荡漾起来,立马扑了一脸。
然而完全顾不上擦。
只一面咳嗽着一面翻阅着文书里记录的东西,看着看着,眉头就皱紧了。
拢好了斗篷上的兜帽之后,苏沐橙从马车上下来。
如数给了车钱又多给了几个大钱算是打赏,她谢绝了马车夫要帮她将行李扛进客栈里面的殷勤,自己提起了脚边的大包。
包裹满满当当,显然是无比沉重的,但她提着却是全然不显吃力的样子。
她面前是一扇对开木门,门上一对铜环已经被雨水锈蚀的有些发绿,而她握住铜环,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门开,苏沐橙提起行李走了进去。
――在这木门儿所属的那个院子临街的四层楼楼门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块牌匾。
乌木金漆,只是年岁久了,匾上的漆也蜕了大半,露出下面斑驳木纹,自有种岁月的味道。
那牌子上写的东西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风雨楼。
风城烟雨的风雨,沐雨橙风的风雨。
拳皇韩文清某次和斗神叶秋拼酒的时候喝多了,拿手指头刻的。
高英杰已经哭得两眼通红,王杰希却依然面色平静。
他身后是无数微草弟子,面前则站着一个少年,看相貌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低着头,腰板却还是笔直的。
又看了那孩子一阵,王杰希终于闭上眼睛,背过身去。
“不管你有什么原因,私自挑战虚空掌门李轩这事儿,终究还是犯了门规大忌。”
“我知道你与英杰交好,他有来向我为你求情,说你素来谨慎妥当――我也知你确实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只是这番大错酿下,乔一帆,便是有再多理由,我微草门下,也容不得你了。”
这话一说,高英杰身体顿时就是一个摇晃,而乔一帆面色愈加苍白,更是死死咬紧了嘴唇。
他就那么攥着拳顶着人群或嘲讽或怜悯或好奇或不屑的眼光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之后跪下来,对着微草山门,和站在门下的王杰希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正当那些弟子以为他要开口求怜或是怎样的时候,却见这少年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高英杰终于哭出声来。
黄少天在擦剑喻文州在练字张佳乐在打坐楚云秀在调弦,李迅养了只八哥儿正在教说话邹远对着书本苦思冥想吴羽策瞪着李轩一言不发满脸都是失望之色江波涛满头是汗背后周泽楷一脸无辜,林敬言在校场同方锐练习,全没注意到路过的赵禹哲脸上神色。
孙翔提剑,站在越云山门之下。
他背后有人哀求有人呵斥有人长号有人怒骂,而他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迈步,向前,把所有声音抛在身后,把越云也一同抛在身后。
没有停顿,没有驻足,甚至,连回头也没有。
他有一场挑战,就在今天。
而对手,是斗神叶秋。
第一章 东山血
正午,大东山山顶。
陶轩跪在崖边。
他左肩背后挂了伤,裂口从上往下贯过肩胛,将三四层衣物全部撕扯得破烂而凌乱,开裂处露出下面狰狞翻卷血流不止的伤口皮肉;而他面色比起伤口处露出的未染血的小衣更加苍白――也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方才的所见所闻。
他却全然不顾,只望着崖下深渊一片失魂落魄,可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崖间山风猎猎云海涛涛,有几只鸟儿在云中穿梭出没,怎样也看不见,看不见那人坠落下去的渺小身影。
孙翔就站在陶轩身后一丈多远的距离,正茫然无措的在陶轩与悬崖之间来回看着,年轻的脸上显然已经失去了所有主见。
纵使之前他向叶秋发起挑战时多么干脆离开越云时多么果决决斗之时又有多老练,此时此刻,也不过就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面对如此变故,依然只有不知所措。
陶轩肩上的伤是他留的,而叶秋,也是被他打落深渊。
时光倒回十息之前。
十息之前他已与叶秋缠斗了半个多时辰。
他此次既敢发出挑战自然是对自己功夫本事有着极大信心,却不想与叶秋缠斗了这么久,若不是不知为何对方在关键时刻经常突然发力不能给了他缓冲机会和余地,他早就败下阵来。
这番差距让孙翔一时无法接受,又一次强攻不下,他情绪便焦急了起来,也不管时机是否恰当,竟是强提真气,大招就这么出了手。
而对面的叶秋本是提矛来挡,动作却又突然的,跟方才十分相似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
很细微,很渺小,很难察觉――却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候。
却邪没能挡下,叶秋被孙翔,透胸而过。
那一刹那孙翔确实想过要收招救人,毕竟他只是想做一个挑战证明一下自己却真没想过要了叶秋性命,只是他之前全力出手这个时候又哪里那么好回收,长剑透胸之后真气顺势爆发,就将人振飞出去,数丈之远。
――偏是两人一番打斗已经到了崖边,便眼睁睁看着他飞出山崖――
又有人从身边疾冲过去竭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叶秋飘坠的长衫一角。
孙翔知道,那是陶轩。
他与叶秋打斗到一半的时候那人已经出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旁观着,但是当时他并未在意。因为他自信自己可以控制好力度,不会波及到这人何况,有嘉世军主管在,也刚好,能做个见证。
只是此时此刻便再也不能这么说。
陶轩的突然冲出是孙翔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更来不及阻拦。
如山洪一般爆发出来的气息能放不能收,饶是孙翔咆哮着强行收力,依然有一些四下扩散开来的在陶轩肩后扫出狰狞伤口,鲜血直流。
那人却全不在意这些伤势痛楚,只扑到崖边探出大半身体更尽力伸出手――却是就算怎么伸尽手臂亦有一些距离。
徒劳张开的五指之中,最终触到的,也只有一缕来去自如的山风。
鲜血在他肩上洇开,又一滴滴的落下来,滴落在崖边山石上,顺着缝隙流进去,最后浸入泥土;而陶轩最后看到的,是那人先茫然又释然,最后不知为何露出一个淡然笑容的脸。
笑着,叶秋对着他比了个口型。
“再见。”
那一声再见仿佛挖走了他一些什么一般。
山顶上陆陆续续又有人上来,领头的是崔立,后面跟着刘皓,贺铭,王泽,郭阳最后上来的那人孙翔并不认识,只是能在这个时候跟着这些人一起上来,想来也该是嘉世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崔立一上来就立刻冲到了陶轩身边着急上火的帮他包扎处理着伤口,其他几位看清场面之后也各自抽出兵器警惕的看着孙翔,刘皓却呆呆站到了山崖边上看着崖下云海变换,脸上仿佛丢了魂一般。
那个孙翔并不认识的人先盯了孙翔几眼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刘皓身旁,只提心吊胆的往崖下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又往后急忙连退几步,仿佛站久了便会掉下去一般。
偏偏退下来之后又侧着身子往下扫了两眼,过一会儿又去扫个两眼,一脸毫不掩饰的惋惜。
凑到刘皓身边,那人嘴唇略略动了几下,一句话被山风切得支离破碎,怎样也只听到“可惜却邪”几个字。
孙翔没听清,陶轩却听见了,便狠狠瞪了过去,几欲择人而噬的目光让那人立刻闭了嘴。
一起瞪过去的,还有一个刘皓。
只是刘皓那般瞪着那人也只有一瞬,待陶轩被崔立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来之后他就迅速收回了自己狠辣的目光,又一脸无害的站回到了陶轩背后,低头垂手。
还是人知的那个安静本分的魔剑客。
没去想这背后究竟透露出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孙翔收起重剑,张了张嘴然而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性格高傲狂妄,如今次这般被人用兵器指着本该勃然大怒拔剑相向,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半点儿战意来。
他挑战叶秋只为自证,不料最终证出的,竟是这般结果。
陶轩还在崖边兀自出神,崔立小心的扶着他站在那里,崖下深不见底的距离望的他有些头晕脚软,只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劝陶轩下去的话来。
而陶轩也没站多久,又看了一阵之后,他默默的从崖边走了回来。
嘉世的众人立刻将他拱卫其中,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的嘴,等着他开口发话。
陶轩却没说什么,而是走到方才叶秋中剑的地方艰难的扶着肩膀弯下腰去,又用没受伤的手从血泊之中拾起一枝花叶。
那是叶秋出门前用来束发的长枝,方才与孙翔一番打斗已经震落了上面不少花瓣,最后长剑贯体真气爆发之时更是将整个发髻震散,这一枝花叶在长发之间缠绵了半晌,最终还是坠落尘埃,染了血,沾了泥。
只是嫣红的蕊还聚在铁黑的枝上,边上又簇着嫩绿的新叶,有半片未掉的花瓣拢着花蕊,近乎透明的白色,颤巍巍抖在风里,点点暗香。
握着那枝花叶在掌心看了半晌,陶轩头也不抬。
“孙翔少侠挑战我嘉世军主帅叶秋,陶轩本是以为少侠只为证道,却不料少侠竟是抱了杀人的念头来的么”
这话一出孙翔脸色顿时血色全无,正要解释,又听陶轩继续说了下去,依然只看着手里的花枝,全未抬头。
“若少侠真为杀人而来,便请少侠将此时山上众人杀个干净,再下山去将嘉世军尽数屠了,不然,便是嘉世军中还有一人存于世上,也必然是要到冯长老面前与少侠算一算今日这笔血债的”
那话说的极阴狠,狠的孙翔一时竟是说不出半句辩解之言来,只是他讷讷半晌正要为自己解释的时候,陶轩终于抬起了头。
“只是,比武之时偶有失手也是在所难免,少侠若不是为杀人而来,只是一时失手那嘉世军,也没有硬要少侠偿命的道理。”
这话一说周围众人脸色齐齐都是一变,陶轩却全不为所动,只是仰起头,闭上眼睛。
“叶秋在嘉世军中十年,头三年只是小兵,后来吴雪峰退了,他在嘉世做了嘉世七年代帅,初上任时新官三把火烧出一片斗神风范,最后这四年虽是他心有旁骛不能与前些年相提并论却也未曾堕过嘉世的名声。”
这话说的突然,孙翔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敢接口,边上却有人已经隐约听出,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陶轩,满脸不敢置信。
重新睁开眼睛,陶轩握着那枝花叶看着孙翔,脸上没有表情。
“孙翔少侠既然是越云门下,越云一样是我联盟二十军之一,想来少侠也该练过上阵的长兵器,就是不知少侠用的究竟是什么”
那人答的快速而茫然“战矛――”
陶轩依然定定的看着他,脸上完全是木然的,只有嘴唇开开闭闭,声音刻板平直。
“战矛也好。孙翔少侠既是毁了我一个主帅,肯不肯,以身作偿,赔我一个主帅”
那话让孙翔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了其中究竟。
嘴唇哆嗦了好久,最终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狂喜,抖着手,他重重拜了下去。
“不敢有辞”
陶轩慢慢点了点头。
“刘皓。”他点出一个人名字,“即日起,你便是嘉世军中副帅,孙大帅刚走马上任一应事情尚不熟悉,你在军中多年,要与孙大帅多多配合相助才是。”
刘皓立刻翻身拜倒“属下领命”
点一点头,陶轩又点出一个名字“陈夜辉”
那个孙翔不认识的人顿时一个激灵,赶忙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跪到陶轩面前。
“长老,我在”
看了他好半天,陶轩终于说话,语速很慢。
“嘉世军中一应军械粮草被服物资,从来都是你管。现在新帅上任重整军风军纪,训练之时必然少不了跟你打交道。你务要小心谨慎,要什么给什么,不可误了大事――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陈夜辉也一抱拳。
“属下明白”
陶轩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走到孙翔面前想要亲手扶起这新任主帅,方一伸手又触动肩伤,只痛得面容扭曲,额头汗下如雨。
另一边崔立看的明白,便赶紧上前扶起孙翔,又低声劝陶轩早些回去,虽是伤口已经包扎过,却也还是找个大夫仔细看看,重新处理一下的好。
又望了崖下半晌,陶轩终于点头。
长长叹了一声,他垂下眼去。
“崔立,回去之后,派人多方打探一下叶帅的下落――这么高的山上掉下去,又被一剑穿胸,活估计是活不成了,只是叶落犹要归根,叶秋怎么说也是我嘉世军中主帅,我又怎能让他就这么曝尸荒野,流落在外。”
“只是你记住,这事一定要做在暗里,绝不能让人知道孙翔少侠将叶帅一剑透胸又打落山崖之事,不然军心不稳误了大事绝不是你我所能背负起的责任。”
说着抬起眼来看向孙翔,微微一笑“少侠可同意我的意见”
被他目光那么一撞,孙翔顿时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只懂讷讷点头。
刘皓却又追问了一句。
“那叶秋――”
“叶秋么,输给孙大帅之后心灰意冷挂冠辞去,以他的本事,你我难道,还能拦的下吗”
淡淡看了刘皓一眼,陶轩又低头看向掌中花枝,声音很静,静得听不出情绪。
他这样一低头,长发便从肩上滑下些许掩了他小半张脸,也掩去他接下来的嘴唇翕动。
便没人知道他后面无声无息,又说了句什么。
“反正也不过只是个代帅而已。”
没人听到他那句话,他们听到的只有细微一声咔嚓,是那铁黑的花枝不堪受力,脆脆的折在了陶轩掌心。
第二章 议事厅
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调整了一下吊着左手的绑带的位置让自己的肩膀所受到的压力更小一些,陶轩示意崔立将外套替他披在肩上,但并未接过刘皓捧来的佩剑与手杖。
外堂走廊里并没有镜子,擦的光亮的地砖上一样足以照出人影,虽然模糊,却也能让陶轩把自己看个大概――地砖上倒映出来的那个人衣衫整齐发冠端正,打扮得体适当怎样看都不失体面,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难掩的憔悴。
是失了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之后的所特有的那一种疲惫而无奈。
吸了口气让自己稍稍镇定一些,陶轩闭上眼睛想了想待会儿要说的那些话,慢慢点了点头。
将崔立为他抱来的座椅推到一边,嘉世的主管抱着受伤的手臂,面向内堂大门恭敬站好。
这样的谦恭姿态让嘉世新任的副帅也吓了一跳,但是想一想待会儿要面对的那些人他就明白了陶轩这样谨慎的原因;咽了口唾沫,刘皓看了看站在陶轩身后半步微微弯着腰的崔立,比着他的位置又往后退了一步,一同弯腰,低头。
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从内堂里面出来,偷偷抬眼看了那人一下,刘皓认得那是他们要拜访的那一位的贴身随从。
然而只唤了陶轩与崔立进去。
他请刘皓在外面等候的时候语气十足和气用词极为谦逊,话语里却硬是透出了丝高高在上的不容拒绝。
别说拒绝,连质疑都不容许。
那是种正大光明的傲慢,然而刘皓发作不得。
只能低眉顺眼地应下,弓着腰目送陶轩崔立在那人的引领下进入内堂,然后大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断绝他的视线。
这才可以直起身来。
又往门上多看了两眼,确定怎么看都不会再出来一个随从引了他一同进去,刘皓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那扇门隔开的,是“神之领域”。
――常理说三关之内所有领土都可以叫做神之领域,然而只有这扇门后面的某个他并不知道,也从未能亲自踏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神之领域。
正妄想着那个云深处的所在,却听到背后吱呀一声悠长,是开门的声音。
刘皓狂喜回头,然而看清门里出来的人的时候,又迅速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开门的还是刚刚对着他们倨傲不已的随从,然而这次弯着腰恭恭敬敬的替人开了门又小心翼翼的招呼着,送出门来的则是名年近三十的男子,一头长发用一根青玉簪子理的整齐,恰是将一双大小分明的眼睛露在外面。
那人刘皓认得,微草的掌门人,王杰希。
而跟在王杰希背后一步远的那一位一身盔甲,又没带头盔,就将脸孔整个儿露了出来。
说不上帅气潇洒,然而是挺坚毅而硬朗的一张脸,线条分明清楚五官极立体,很有男人味儿。
若是只看脸这人也就是三十出头不到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两鬓已经有了些星星点点的花白,远远看去,却像是天生一头灰发一般。
这人刘皓也认识。
他叫邓复升,某个家族的奴仆出身,十二三岁就进了家族里的私军,最初的时候是个只配给人垫脚上马的仆役,没干几个月得罪了当家少爷被送到联盟的奴隶军团里去当炮灰,后来炮灰兵团被击溃,整个编制都不复存在,他又被编入另一只军团继续当兵,这一次做的是盾牌手,依然是前线刀头上舔血的炮灰编制。
后来的十多年里他又在哪些地方陆续辗转过刘皓知道的并不是特别清楚,然而刘皓知道他现在的位置。
他,邓复升,这个仆役出身的家伙,一年前被微草掌门人王杰希亲自点名要进了微草,一去,就当上了王杰希的贴身护卫长。
三个月之后,微草受令出击强袭罪恶之城,邓复升领队,大胜而归。
那之后他又当上了微草军副帅。
而现在,他是微草的副掌门。
三级跳一步登天,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正想着要不要过去跟微草大当家问个安,却见那边的王杰希看了他一眼之后带着邓复升转了个弯,从另一条回廊里走了。
便悻悻站住了脚步,自然更不知道背对着他的那两个人之间的低声谈话。
王杰希说刚刚那家伙有狼顾之相,而邓复升应了一声,那是嘉世的刘皓――叶修一直有意压着的那个。
陶轩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到门后的世界了,崔立可是实打实的头一次。
所以纵然是来之前就被提醒了要保持恭敬不要太过随意放肆,却依然偷偷地朝着私下里打量观望着,窥视着回廊上的壁画。
有的是浩瀚汪洋里的渺小船队,顶着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艰难的前进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远超船只高度的巨浪掀翻拍碎,按进海底;有的是荒芜沼泽里拄着木杖艰难前行的车队,互相扶携的人们,嗷嗷待哺的孩童面黄肌瘦的成年人,四周荒草埋人脚下泥沼阴暗,不知前路何方。
崔立知道,这是“历史”。
他们是遗族,千百年前因为无边战火而不得不背井离乡,千百年后又回归故土的神之遗族。
而他们的故土,正是三关之后的这一片神之领域。
最古老的典籍里面,以最美好的文字记录,最动人的诗歌描绘,最炫丽的图画拓印的,草肥水美的家园。
人世间的天堂。
无数遗族跋涉历险十数年终于来到,又辛勤建设了数十年才打磨出书籍诗歌里的雏形的故乡。
只是这一次再不想被人杀戮掠夺逐出故里,就修起三关以御外敌,又组建军队严加操练。
开始的时候还在担心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抵御关外的强敌,毕竟那些敌人里面除了原住民之外还有大量的非人种族和类人种族,有着强大的力量或者危险的天赋,是遗族们所不具有的奇异,然而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似乎是为了对抗那些关外的原住民,遗族之中也有人获得了相应的能力,或是天生,或是后天突现。
这些人,被叫做“选民”。
传说中可以到达传说中的祭坛与神明交谈并获得更多能力和力量的“选民”。
而选民之中最顶尖的那五个人,长老说,祭坛上面有他们的徽记和称号,这五个人,被叫做封号五绝。
东占,西算,南射,北武,中全通。
陶轩领着崔立停下来的时候,就停在祭坛前面数丈之外,而面前站着的老者是联盟的第三任长老,冯宪君。
他背后的石墙上有着天然生成的花纹一般的图案,正是封号五绝的徽记,除了西方的徽记正好被冯长老挡在身后之外,其余东方的星盘,南方的长弓,北方的拳痕都清清楚楚,正中则是一柄战矛,横在打开的书本上。
比起其他几处略有暗淡。
不敢多看,崔立老老实实停在那里躬身低头,而陶轩的眼神则在看到那柄战矛的时候就黯了下来,被刺痛了一般。
却还记得先向冯宪君行礼。
“长老。”
一挥手阻止了他将全套礼节做完,冯宪君单刀直入。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陶轩没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又侧了侧头,朝着自己受伤的左肩望了一眼。
这个回答很显然让冯宪君理解到了什么,花白的眉毛死死皱了起来,而陶轩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叹了口气,声音暗哑。
“孙翔向叶秋发起挑战,地点是大东山顶然后叶秋被他打落深渊,却邪一同失落,在下的肩膀,也是那时所伤。”
这话一出,老者的脸上先是一种不敢置信,接着就换成了一种惊怒。
“你为什么不制止”
更深的埋下头去,陶轩的声音里满是苦涩“长老却让在下拿什么去制止――陶轩又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去制止陶轩并非选民,他两人间的打斗陶轩一介弱者根本无法插入,而若要事先制止,在下是能叫孙翔收回他的挑战书还是让斗神避战叶秋怎么肯再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
话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有小小水滴跌落,在陶轩脚前不远处的地板上摔的粉碎。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斗神叶秋能被人一剑直透胸背,打下山崖。”
那句话嘶哑低沉的,让冯宪君一张老脸迅速跟胡子变成了同样的颜色,更被话中含义惊的目瞪口呆。
叶秋十五岁入伍,至今已是十年整,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偏偏十年刀光剑影里过来,身上硬是一个疤痕都没留下。
这一代选民里比他打仗时间长的短的都有,除了某些一直在后方忙碌从没上过前线的,身上没有被战争留下点记号的,除了他叶秋,就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却偏是这个叶秋,在一次挑战里被人一剑贯胸而过,更被挑落山崖。
稳了稳声音,陶轩又叹一口气“何况叶秋他只是我嘉世代帅而已。”
冯宪君顿时也无言以对。
他入嘉世十年,头两年嘉世还未真正成军,只是个以编号为名的兵团,后来某次叶秋与吴雪峰一场大胜打出威风,联盟给这军团正式赐了名,为讨个吉兆,这才有了嘉世这个名字。
半年后吴雪峰家里变故解甲归田,陶轩不谙武艺,嘉世便交托给了叶秋,至今已是七年。
七年来联盟也一直试图让叶秋接下帅印,好名正言顺的统领一军,那人却,说什么都不肯。
虽说七年来一直吃住在军营也一直是帮着调教士兵出征作战,偏偏就是咬死一个客卿身份,最多也就担个代帅身份,任凭别人如何劝说都不肯松口。
好在在外人面前他并不张扬,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也就只有联盟高层,以及另外几只军团的首领级人物。
然而这种时候就颇是无奈――又非本队正式编制,却让人怎么对他下令
喟叹半晌,冯宪君将注意力转向当时的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