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恍然,从此萧景琰在江左盟中,便人称牛七。盟众见了,也不避道而走,反而多能攀谈两句。萧景琰人也随和,不出多日便磨掉了一身的高高在上,加之言谈间刚正有理,气度非凡,盟众都愿意攀附,渐渐连黎纲甄平都次于这份德信。
萧景琰便日日在这庭中罚站,运气抗寒,贯通周身经脉。历经一冬,江左盟内兄弟也都熟稔,每日众人前来宗主堂回话,都事先问声七爷,今日宗主心情如何身体又如何。人情送往,得了答话也便回馈些消息与他,最近江湖大事各国纷扰,百姓安泰疾苦,江左地界官员政绩,各地高手前来拜会,江左盟中何日比武,谁的武功精进,又谁家姑娘嫁娶。结果萧景琰足不出外立于庭中,倒成了江左盟中消息最通达的人。时日一久,连十三叔这等盟中老臣,出门都得事先问声七爷,今日外面情势如何。萧景琰一脸苦笑,你们日日出去,我在这天天罚站,成么。
及至某日,已位尊天下第一山庄庄主的卓鼎风亲来拜会,在庭中竟见如此神骏人物,不觉捋须沉思道“景睿吾儿,此人貌似似曾相识”
萧景睿吓了一跳,眼中死死盯住庭中如磐石稳固的屹立之人,手里却忙不迭去拉卓鼎风“爹,爹,咱走吧,苏兄还等着呢。您老不是总说要向苏兄亲自道谢么,苏兄盟务繁忙,再不走就太失于诚意了。”
卓鼎风闻言有理,一边走还一边锁眉不展道“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从今儿一大早,梅长苏仍未闲着。
先是药王谷差人送来些山珍草药,人参鹿茸灵芝肉苁蓉锁阳蛤蚧北芪当归川芎龙眼肉黄精淮山药何首乌等等等等装了几大箱子。梅长苏见了便皱眉,来人则说这是去年剩下的不值什么钱,老谷主让送来给江左盟兄弟当野菜加餐。说完一径送到后厨,听说吉婶见了倒十分惊喜。
刚送走药王谷的人,又迎进了卓鼎风。自当年谢玉一事后数年未见,几经沉浮,卓鼎风言谈间甚是感念江左梅郎高德恩义。如今天泉山庄名镇江湖坐视西南,不玄归附如虎添翼,甘愿俯首江左盟之下,听候调遣。梅长苏淡笑不答,只以清茶招待,偶有只言片语全无俗念。卓鼎风大悟,知江左梅郎心思豁然深远,唯有点头称叹而已。君子相交以茶言欢。梅长苏见萧景睿眉心思索,知在庭中见过萧景琰,遂以家常琐事岔开,问些金陵之务。萧景睿亦领略,复见清明含笑之色。
卓鼎风前脚走,蔺晨后脚便进来,站在进门处掸掸身上的雪,道“卓鼎风走了”
梅长苏正在看些书信,并不看他,答道“走了。刚才卓庄主还说想当面谢你一方之恩,你躲着。眼瞧着人走了你才来。”
蔺晨笑道“得得得。这些人情世故还是你智珠在握游刃有余,非我所长。”说罢,见梅长苏神色平静并不答言,便心里不平,用手一指庭中罚站之人,语调高扬道“哎呦长苏,如此数九寒冬你就把人家这么扔雪地里站着,你不心疼”
这话问的蹊跷。然而梅长苏依旧自若,语气平平“不是你说他自服草药后精气虚火上升、郁结燥热、须以寒气健体疏导经脉么”
蔺晨笑了,眸中发亮,语气倒牙“啧,啧,我说长苏,什么时候你都能把我诊断他的病症背下来了怎么这些年我诊断你的病症你就从来没记住过是,我是说他体内精气虚火上升、郁结燥热、须以寒气健体疏导经脉,可我也没说让他单衣薄杉冰天雪地里罚站啊这分明是你们江左盟宗主假公济私仗势欺人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好么”
说完见梅长苏并不理他,蔺晨也不尴尬,自在屋中踱了几步,故作恍然大悟道“哎呀呀长苏,你是不是生气啊气人家瞒了你一年才冒出来,气人家没早让不玄给你通个信儿,累你在驻军废地上眼巴巴等了一年。哎呀呀,那叫一个翘首以待望眼欲穿啊。啧,啧。可是你也不想想,就你这完璧归赵的肝胆气节,人家敢出来么新君没继位时他要是出来,保准儿你能把他捆上送回金陵去,那崖不白跳了那护心丹不白吃了我看江左梅郎算尽天下智计无双,偏偏这次是叫别人算计了江左梅郎。一鼓作气等生米煮成熟饭才敢露面,毕竟一朝不容二主,你也毫无办法了不是。”
这篇话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刚刚巧巧刺到梅长苏心尖儿上。原本表情就不咸不淡,这下更见冰冷。然而蔺晨却不收敛,走到桌边坐下,提起桌上已凉透的茶壶自斟自饮,干脆不去看梅长苏的脸色,啧啧匝舌道“哎呀长苏,我说你这样不行啊。你想让他以寒气贯通经脉来疗伤,你得告诉人家。你想让他磨去帝王霸气融入江左盟,你得告诉人家。你对他好,你担惊受怕你得告诉人家。你不能总拿块红布抖一抖,愣把水牛当蛮牛斗,这样是不行的呀”
梅长苏啪一下放下书信,叫道“黎纲甄平”
吓得蔺晨神色一凛“你又叫他们来送客”
梅长苏冷言道“我叫他们来端饺子。”
蔺晨无奈,只好拜服“得得得,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别老拿人参馅儿饺子招待我。上次我在金陵吃了半盘饺子,飞马回琅琊阁一路上心气升腾。后来在山坡歇脚,马都睡着了我还没睡着。”
这些年很少听见蔺晨诉苦。梅长苏真被气笑了“这次不是人参馅儿的。”
蔺晨瞪眼“那也不行啊你们江左盟财大气粗,不弄个人参馅儿,这回再给我来一盘护心丹馅儿的,你说我吃完出去,要是不找个悬崖跳跳,多暴殄天物。”
梅长苏干脆再不理会蔺晨,伸手又去拿书信准备开始盟务。
蔺晨坐在一边,眼瞧着梅长苏真要送客了,只好换个话题谈正事“长苏,你今天看见卓鼎风,他手臂上的旧伤如何”
梅长苏见蔺晨问的郑重,并非揶揄,便又放下书信,正色道“确实痊愈,并未留伤。我瞧着举手投足用力之势,比之当年丝毫不减。联想当日大渝一战,玄布虽然故意战败,但卓鼎风当时功力,也未必十分不敌。”
蔺晨凝神想了想,沉声道“如此看来,琅琊阁古方奇效不虚。按此法医治,萧景琰全身伤势,只待二到三年,可望痊愈。只是这一年间,切记每日着高手运气疗伤,不能怠慢。”
梅长苏闻言,眉宇间淡然安顺,温和宁静,道“放心。每日傍晚黎纲甄平必亲来运功。他们对这事,比蔺少阁主还上着心呢。”
晚间。江左盟暖阁。
萧景琰在西厢房疗伤后,仅着单衣入阁。
今冬雪大。然而暖阁中并未如往年安置诸多火盆。梅长苏如今虽非大愈,但以血疗伤后气色长进不少,自归廊州,身上肉也总算长了几两。萧景琰步履沉着,一边走一边凝神看着梅长苏坐在桌边对灯阅信,神色安然,不觉心中便暖了几分。
他左手提食盒,右手携绢布,走到梅长苏身边坐下。
梅长苏近日忙碌。自回廊州后,虽然对外称不涉俗事,一切交由十三叔带黎纲甄平处理。但实则江左梅郎声名浩大,一入廊州便如蛟潜怒海。江湖上数的着名号的,皆知正主归来,只奈闻得梅宗主养伤,不便探访。然几月辗转,梅宗主渐愈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此每天俗事纷扰络绎不绝。十三叔毕竟上了年纪,黎纲甄平应对不暇,各种结交的道谢的叨扰的,尤其是药王谷卓鼎风等,梅长苏实在不能婉拒。正如蔺晨所说,凡尘俗世,蔺少阁主能躲,梅长苏却躲不掉。
尤其还有,这一桌子自金陵来的书信。
梅长苏没理萧景琰。萧景琰也知梅长苏还在生气,便默默陪坐,眼见梅长苏拆开一封书信,萧景琰在旁边一声不响跟着看。
信是言侯来的。内中琐琐碎碎讲到很多金陵中事,周备详细,娓娓道来。比如太皇太后身体安康,帝后和睦,太医报皇后脉象有喜,太皇太后一日三次派人探望,只急着抱玄孙。陛下已将昔日祁王府女眷另立祠堂祭飨,宫中已撤除掖幽庭一所。朝中诸事安好,前几年受灾府地今秋皆报盈余,唯有江左一带今年雪大,朝廷已派户部巡视。但地方官奏报一切有序,陛下心中甚是感念江左盟在野默默护翼。马政兵政俱已稳定,陛下着手派遣朝中大吏各地巡视官员政绩,提拔新秀,收集民意,只待年后时机成熟便推行官员改制。去年一年漕运开矿均颇见成效。三省六部皆安定如常。小儿豫津已官职三品侍郎,官媒婆踏破门槛前来提亲。谢弼于去岁亦有佳绩,陛下屡召议事,前途无量。另有各国边境皆安定,上月夜秦来使朝拜,奏于归大长公主出使和亲已近两载,亦有所出,位尊贵妃之位。
等等等等。
萧景琰便要皱眉。前几年在位,言侯的上疏每天都要呈奏一封,萧景琰实在熟悉。其词句气势恢宏,言谈疏阔豪迈,颇有指点江山气吞万里的不世英才。怎么到了这家书上,鸡毛蒜皮油盐酱醋东拼西凑七零八落如同闲话,连于归大长公主还要提一嘴。岂止琐碎,简直琐碎。
不过萧景琰没言语。安安静静看着梅长苏提笔蘸墨,亦是相当零碎的给言侯回了封信。信中所言皆是细末小事。近日天气如何,每日伙食如何,晚上睡几时起几次,白天穿几层换几次,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心情好不好身上沉不沉。简直比言侯那封更零碎,可就这么零碎还洋洋洒洒写了几页。
到了下一封是纪王的来信。梅长苏展信一看,一页纸,只写四个大字身体安好
梅长苏提笔亦只回了三个字,比纪王还少一个字;安。同安。
萧景琰绷不住想乐,看见梅长苏神色寡淡,只好又憋了回去。
下一封信,信皮上署名是蒙挚。萧景琰正等着,可梅长苏却不看了,把信放到一边。萧景琰伸手去拿,被梅长苏一笔杆敲在手背上。萧景琰疼着,手却没松,语气温柔执拗“我只想看看他写了什么。”
梅长苏冷冷道“他说要辞朝到我这来当舵主。”
萧景琰闻听便道“那怎么行朝中诸事刚刚稳定,他一走,禁卫军那边可有合适的武将若无适者代替,宫城巡卫的重责怎能掉以轻心”
这话语气有些发急。在位两年,萧景琰早不至于此。但心有所憾,到底是中途扔了天下来陪小殊。这些心事萧景琰不说,梅长苏总是知道的。两头都重如千斤,两头都扔不下。到最后扔了一头保了另一头,谁知道萧景琰养伤这一年心里到底是怎么过的这个坎。来了江左盟,硬伤不算,风寒小病不断,幸而有蔺晨和晏大夫悉心调治。如今听了萧景琰这话的语气,梅长苏幽幽说道“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不在其位,便既来之则安之罢。”
萧景琰便知小殊在试他。小殊在担心,担心他放不下朝堂之事,担心他言语间暴露身份,担心毕竟一朝不容二主,世人若知先帝在世,必要引起骚乱。
萧景琰心中痛楚,软语道“是我之过。小殊别生气了。”
梅长苏却不领这个情,一言不发又去翻阅其他信件。
萧景琰见天色深晚,小殊体弱,总是熬到夜深,便觉心疼。又不忍制止,只好伸手打开食盒,食盒分两层,上层是饺子,下层是点心。一手把饺子端给梅长苏,一手便拈了块点心吃。梅长苏便觉奇怪,今日夜宵竟分了两样,蹙眉问道“你吃的什么”
萧景琰道“榛子酥。”
梅长苏疑惑“榛子酥”
萧景琰道“吉婶说江左盟内无人爱吃这个,偶尔做了一些,剩下给我,吃尽了别浪费。”
对话间,梅长苏不经意见萧景琰今日换了新衣,颜色浅淡,却是上好的丝绸光华流转,问道“这衣裳谁给你的”
萧景琰道“甄平给的。他说站在庭中给宗主看大门,不宜穿的太俗,没的叫人小瞧了江左盟。”
梅长苏抬眸又见萧景琰头上束发今日也换了玉的,玉质莹透温泽,又问“束发也换了”
萧景琰道“黎纲给的。说跟在宗主身边,不宜显露寒酸。平白降低宗主格调。”
梅长苏皱眉。偏偏眼锐,又见萧景琰衣袖里袖着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萧景琰拿出展卷铺开,是一卷图稿,道“十三叔今日给我。让我闲着无事,照翔地记画张地图。说免得哪天宗主想出门,叫我带着地图别走丢了。”
梅长苏简直无语,板着脸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十三叔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怎能如此耳顺
萧景琰仍不知何故,在身后道“小殊。别生气了。”
梅长苏不理会。
萧景琰想了想,便没话找话道“小殊,为什么我要姓牛。”
梅长苏不觉有异。心念萧景琰从一朝天子掉到江左牛七,个中曲折驳舛非常人可比。而这一切,不为了自己又为了谁。听到萧景琰如此问,便道“那你想姓什么王黄”
萧景琰想了想,道“跟你姓梅,或者姓苏也行。”
梅长苏略思道“不妥。江左梅郎之名太过招摇,易惹猜疑。”
萧景琰便笑“那你跟我姓牛也行。”
梅长苏这回总算知道萧景琰是在油嘴滑舌了,不觉面色赤红,嗔怒道“萧景琰,这些无赖话是谁教你的”
萧景琰无辜,摊手道“蒙古大夫。”
梅长苏真气急了。萧景琰看见他的小殊恼了,只好在旁小心翼翼用食指轻轻点一点梅长苏的腰间痒肉。梅长苏不理。
萧景琰又轻轻扯扯梅长苏的袖子。
梅长苏便再也气不起来了。
萧景琰见梅长苏不动,轻轻提着气,伸出双臂,怕惊着怕吓着一般,从身后将梅长苏缓缓拥在怀中。
阁中温暖如春,公子温良如玉。
梅长苏没有躲。任萧景琰轻轻收拢双臂,在颈边耳鬓厮磨,不沾一丝,低低叫了一声
小殊。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