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爸打你那么重啊?”
魏峦又惊讶了。他自己从小就皮,也挨过打,但通常都是照着屁股打两巴掌就完事儿了,可是这孩子脸上明显有被扇巴掌的痕迹,胳膊上也有几道淤青,腿上有被踢脏了脚印。当时的魏峦还小,只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这家的爸爸妈妈打孩子真厉害,亏得我没生在他们家。
“你傻啊,”他跟那孩子说,“你爸打你,你不会跑啊?”
那孩子有些愣,还没反应过来,魏峦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的逃跑经历。不过也确实,论起被家长揍的时候逃跑的功力,魏峦在他们小区里是首屈一指的,很有教学经验和教育意义。那孩子听着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魏峦看了看他,“咦”了一声:“哎,你脸上有酒窝哎!”
那孩子用破了皮的手摸了摸脸,然后又笑了出来。
那就是魏峦以前以为的,自己和何赞歌的第一次见面。后来再想想那天的经历,一开始打架的时候何赞歌就是盯着他打的,显然不像魏峦一样以为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何赞歌肯定是一直认识自己的。
没错,他和何赞歌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互相认识了,在魏峦还穿开裆裤、何赞歌还在吃奶的时候。
何赞歌的母亲其实就是魏峦的干妈,那个在魏峦的认知里,身边唯一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
牧云。简洁二十年的闺中密友,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魏峦看着眼前形容冷漠的简洁,脸色也直沉了下来。
“你和牧云当年闹掰了,是因为……我爸?”
魏峦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猜测。但是当年亲妈和干妈闹掰了的时候魏峦还小,不怎么记事儿,很多事情也是后来才一点一点想明白的。
简洁转开了视线,站起身走到了窗边,沉着肩膀、眼睛看向魏峦看不到的地方。
“是。我是后来才知道她一直惦记着你爸的。”
简洁和牧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同班,以前两家住前后楼,是铁路局的职工宿舍。那时候铁路局还是顶替制,本来牧云和简洁都会一起进入铁路局工作。可是简洁不喜欢干铁路工作,她有别的想法,就怂恿了牧云和她一块儿念电大,上了个法学专业的培训班。
就是在那儿,两个姑娘认识了魏海华,魏峦的爸爸。
魏海华对简洁算是一见钟情,而牧云对魏海华也是一样。但牧云毕竟是姑娘家,姓格又乖巧腼腆,魏海华喜欢上了自己的好姐妹,牧云也就只有把那份感情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看着魏海华和简洁修成正果。
在魏海华和简洁结婚之后没多久,牧云也跟一个家里介绍的男人结婚了。巧的是魏海华和这个何文龙竟然也认识,虽然不算熟悉,但就因为这一层层的关系,两个新婚家庭关系就密切了起来。到现在魏峦还记得小时候他经常住到干妈家去,干妈生了孩子之后也经常抱着宝宝过来玩儿。
那时候的魏峦看着襁褓里软成一团的小孩子,还觉得特别好玩,极爱上手去捏那孩子肉嘟嘟的脸。简洁看他喜欢这个弟弟,还颇为遗憾地跟牧云说:“要是我们生的是一男一女,就能定娃娃亲了,可惜两个都是男孩。”
还在穿开裆裤的魏峦哪里懂什么叫娃娃亲,压根儿没听亲妈和干妈在说什么,只一会儿亲亲弟弟的小脸,一会儿捏捏弟弟的小手,玩得不亦乐乎。他当然没想过二十多年以后,他的爱好竟然还是一会儿亲亲弟弟的小脸,一会儿捏捏弟弟的小手,简直毫无长进。
陷入了回忆中的魏峦只觉得头痛无比,脑子里一团乱麻。简洁看着窗外,用一种罕见的飘忽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牧云以前的姓格比我软不少,我又没脑子,本来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的心。”
“可是结了婚、生了孩子之后,她好像就有哪里变了。表面看上去还是挺和软的,比我更像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但是……”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简洁也绝对不会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做出邀请自己的丈夫独自留宿的事来。
“那次你爸是出差提前回来了。她不知道你爸在家,直接给他的传呼机留了信息,告诉他何文龙要走好几天,让你爸去她家里留宿。”
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简洁的声音依然有些颤抖。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让她难以释怀。
“我以为你爸跟她……你爸倒是一直否认,说这事儿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他一直没回应过牧云。因为我和牧云关系好,所以怕我知道了难过就一直没告诉我。”
“我知道男人说话不可信,所以拽了你爸过去跟牧云对峙。牧云她……”
简洁深深吸了口气,肩膀有些颤抖。她虽然没说,但魏峦已经明白了。
“牧云承认了,说是她一直单相思?从头到尾跟我爸没关系?”
按照简洁的姓子,要是知道魏海华对她不忠,她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既然她对爸爸能揭过这一页,看来爸爸确实从来没松过口。
简洁点了点头,表情并没有显得轻松一些。她看向魏峦,对他冷冷一笑:“其实就算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你爸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魏峦吃了一惊。
“我以前以为自己了解牧云。如果是她,做出了这种事之后一定会为我着想。她会觉得我一定会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所以没必要再让我失去一个深爱的丈夫,失去两个人不如失去一个人。所以不管你爸有没有做过,牧云都不会承认的,她会把你爸撇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担下所有事。”
“但是,我认识的那个牧云,根本也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让我去做什么失去一个还是失去两个的选择。所以我……也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简洁转过头看向魏峦,眼里是冰冷的释怀:“从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选择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即使我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
魏峦听得全身冰冷。他以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母亲,但是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就像他以为他了解范予歌,但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就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记忆里的何赞歌,和他认识的范予歌,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所以他从来没有将两者联系在一块儿过。
那时的何赞歌非常非常瘦,就算用瘦骨嶙峋来形容都不为过。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他长个子长得早,明明年纪比魏峦小一岁多,俩人的身高却差不离。可能是因为瘦吧,幼时的何赞歌眼窝显得非常深,魏峦经常发现他用那种幽深的、不像是孩子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魏峦一点也不怕他。大概是那个躲在假山里哭、又被魏峦吓得像兔子一样蹦起来的小孩子的形象太深刻了,魏峦丝毫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有什么可怕的。在他看来,何赞歌打架虽然不怕死一样的狠,但是打完了就躲起来哭,受一点伤、流一点血都要给自己看,让自己给他喷白药、止血,实在是孩子气得不行。
“你说你,再怎么样也是个带头大哥啊,让你的小弟们看见你这副德行,他们都得跑路不跟你混了。”
“我给他们看了吗?我是给你看呢!”何赞歌使劲一抹眼睛把眼泪擦掉,通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魏峦。魏峦看着他这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样子,没忍住,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可别逗我了,我早就看透了你的本质。”魏峦一把拽过何赞歌擦破了皮的拳头,给他指头上的伤口贴了创口贴。何赞歌打架的时候不怕疼,魏峦一给他处理伤口他就哪儿哪儿都受不住,碰他一下他就眼泪汪汪、要哭不哭的样子。
而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魏峦突然意识到,何赞歌也许并不是像他认为的那样怕疼、爱哭、孩子气。
他只是想要魏峦哄他而已。
☆、第 36 章
魏峦是什么时候知道何赞歌就是牧云家的儿子的呢?说实话现在的他其实不怎么记得了。他对牧云的印象也并不那么深刻,毕竟两家密切交往的时候魏峦的年纪还小,他只记得干妈做菜真的非常好吃,干妈家的那个弟弟真的香香软软的特别可爱,连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他都不记得了,甚至连干妈叫什么名字他小时候也不知道,直到两家已经断了联系之后他才知道干妈的名字叫牧云。
所以知道何赞歌就是干妈家的儿子之后,魏峦其实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但是何赞歌反应非常大,魏峦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问何赞歌“你妈是不是叫牧云啊?我以前还经常到你们家去玩儿”的时候,何赞歌那本来笑着、露出浅浅的梨涡、却瞬间从笑变为了惊恐的表情。
何赞歌张着嘴,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魏峦知道亲妈和干妈好像早些年前就闹掰了,但是这些事和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这副张口结舌的样子的何赞歌特别好玩儿而已。
所以他故意沉着脸,没什么表情地继续问:“你早就知道了吧?一直瞒着我呢?”
魏峦在心里猜想着何赞歌会有什么反应,可能是慌张的吗?可能是理直气壮、虚张声势的吗?可能哈哈大笑着说他蠢、居然一直没发现吗?
但何赞歌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眼前一花,何赞歌就突然窜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魏峦惊讶地朝何赞歌看过去,就看到那张白净的小脸上两行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你、你不准不跟我玩了!”他哭得很厉害,说话都说不清楚了,还瞪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红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魏峦。
“你要是敢不跟我玩,我就、我就……我就天天爬到你们家去!跟你妈说你一直都在跟我玩!让你爸妈揍你!”
这清奇的威胁方式让魏峦都惊悚了,但是当时的魏峦既没有余裕觉得惊悚,也没有余裕觉得好笑。何赞歌以前也爱哭,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哭的这么厉害,魏峦简直怕他哭背过气去。挺好看的一张脸哭得皱起来,魏峦也没心思觉得他丑,只是心疼得不得了。
何赞歌抓着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力气却还特别大,整个人哭得连魂儿都没有了,慌得不停抖,好像一放手魏峦就会跑没影儿了、不再理他似的。
“……怎么了这是?”他赶忙把何赞歌拽过来,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
“我又没说什么,你至于吓这么厉害嘛。我说了不跟你玩了吗?没有吧,你别冤枉好人啊。”
何赞歌死活不愿松开抓着魏峦的那只手,哭得还是很厉害:“你真的不会不跟我玩吗?”
“放心吧!不会的!”他拍着何赞歌的背安慰他,“哥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信哥哥得永生!”
魏峦嘴里一通胡扯,想哄何赞歌开心。何赞歌总算破涕为笑,但还是不肯放开魏峦,笑了两下之后又哭了。
“哎?!”怎么哄不好了这是?还没等魏峦想出什么新招儿来,何赞歌就突然扑进了他怀里。
“我……我叫你一声哥,你以后都跟我玩,好不好?别不要我……”
何赞歌以前都是边哭边凶人,虽然在魏峦看来毫无威胁反而挺好玩的,但是他还从来没见过何赞歌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真招人疼啊……魏峦当时的内心活动就是这样的。他一点也没觉得何赞歌黏人,只觉得这弟弟真是和以前一样香香软软的招人疼。
“那说好了,你得叫哥哥,听到没?”
“……嗯。”何赞歌在他怀里使劲儿点了点头。
后来何赞歌也没管他叫哥哥,反而是魏峦想起了小时候简洁和牧云教何赞歌叫魏峦的名字,结果何赞歌太小了,叫不出“峦”这个音,每次都只会“蓝”、“蓝”的。
“你小时候就笨嘴笨舌的,现在也没聪明起来!”魏峦嘲笑他。何赞歌气得脸红彤彤的,却正如魏峦所说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对着别人的时候他还能一拳揍过去,但是对着魏峦的时候又怕魏峦不再跟他玩了,就只能红着脸生闷气。
爱脸红这一点,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啊。
在魏峦的印象里,他和何赞歌的交往是持续到了四年级的寒假。那一年魏家发生了很多事,而何家发生的事则更多。
何赞歌的父亲何文龙入狱了。
长大后魏峦才知道,何文龙是因为行贿入狱的,而举报他的人就是魏海华。何文龙是做工程的,在生意上和做文旅产业的魏家偶尔也有些交集,似乎自从简洁和牧云交恶之后,魏海华和何文龙的关系也急转直下,何文龙不说处处针对魏海华,也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果子吃。魏峦并不清楚何文龙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魏家的这些事,如果他是知道的,那么他的反应也并不让人意外。
无论如何,在持续数年的交锋之后,败的那一方是何文龙。魏峦小时候并不知道何文龙是什么时候入狱的,在他的印象里只是有几天,魏家一直沉浸在一种紧张的气氛当中,简洁给魏峦请了假,没让他再去上学,还给他买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GAMEBOY。魏峦抱着这玩意儿在房间里玩得昏天暗地,大人们忙什么都跟他没关系。直到有一天晚上,玩到半夜的魏峦又渴又饿,偷偷跑出来想去厨房里偷点东西吃。
谁知爸爸妈妈都还没睡,坐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爸爸似乎刚回来的样子,正摘下领带扔到沙发上。
魏峦蹑手蹑脚地想回房,却听到爸爸低声对妈妈说了一句:“何文龙自杀了。”
本来正摸着墙刘回房的魏峦蓦地停下了脚步。
何文龙?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