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水雾似乎钝化了面前那人冷硬的棱角,温暖的体热在湿热狭窄的空间内交融,连呼吸都辨不清彼此。
掺血的水在脚下流成浅红的河,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息似乎拨动了某根关于野性的神经。
吴邪。
一直缄默的张起灵忽然开口出声。
吴邪的动作顿了一下,赌气似的没有理他,继续缠著绷带。
……吴邪。
依旧是冰凉的语调,淡漠如水的嗓音里却似乎不著痕迹地暗含了些许无奈的意味。
……对不起。
不大的声音被空气中的水雾来回反射,被拖长一般在吴邪耳中一遍遍重复。
……这家伙居然也会道歉……?
吴邪正思路有些模糊地为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发现诧异,忽然被猛力一推,背后一冰。
还没能做出任何像样的反应,便被按在了冰冷的墙砖上。
吴邪被背后突如其来的温度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要起来,却发现张起灵的手严严实实地按在自己肩膀上。
吴邪怕自己乱动他的伤口会裂开,只好被压著动弹不得。
干嘛,不就没理你嘛,还想仇杀不成?
吴邪鼓嘴皱眉瞪著正缓缓俯身朝自己靠近的家伙。
浴室明晃晃的灯光被那人身下的阴影遮住,身体被根本不像伤员应有的力道死死卡住。仅剩的类似于动物自我保护的警觉忽然复苏,吴邪后知后觉地在忽然沉下的气压中慌了起来。
那什——你——
出口的话语被变得几乎鼻尖相碰的距离硬生生逼了回去。
肩上一凉,低温的手掌探了进来。
吴邪吓得向后一缩,却忘记了自己抵在墙上无处遁逃。
另一只手开始解白衬衫的扣子,指尖的动作灵活而飞快,没有让吴邪反应的工夫便已经前襟大开。
微凉的手指点在胸前干燥的皮肤上,能感受到吴邪轻微的瑟缩,手指向一边划去,带下了松松勾在肩上的衬衫。另一探在肩上的手也向一边抹开,同样的效果。
衬衫已是聊胜于无地半挂在臂肘上,双肩□□在潮湿的水汽中,吴邪显然陷入完全摸不著头脑的状况,只能疑惑地睁大眼睛望著张起灵任其所为。
忽然落于耳窝的暖息把吴邪从混乱中猛然揪了出来,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近得能感觉到张起灵颊边的羽发扫在自己的颈侧。
张起灵的头埋在吴邪的项窝,深沉而滚烫的呼吸渲晕出一小片暧昧曚昽的温暖空间,仿佛是在记住什么似的,虔诚而如履薄冰的呼吸。
吴邪开始因为对面那人身上所带著的前所未有的威压感而慌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恐怕会有点不妙。
刚想开口义正言辞几句,张起灵却忽然起身,肩上的压迫消失。弥漫在周身空气中的那股胁迫著神经的气氛也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吴邪有点懵地看著两人间忽然拉开的距离,略带疑问意味的目光刚一上扬,便直接对上了一双深沉得根本望不进去的黑眸。两道仿佛是从漆黑的深渊中射出的低沉目光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牢牢黏在他脸上,让吴邪忽然有一种自己已经被盯上很久了的错觉。
吴邪开始严肃地思索起自己是不是过去哪里得罪了张大队长。
一个较之往常略低的声音却把他从思想的渊薮中拽了出来。
去洗吧。
留下这句话,仍然握在他肩上的手剥下形同虚设的衬衫,顺手丢进编织篮里。
吴邪纳闷地望著披上浴衣后无比惹眼的张起灵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还残留著湿暖吐息拂过的触感的脖子。
搞毛啊,好像之前说要两人组队一起洗的不是他一样。
吴邪这个从开端开始就多灾多难曲折迷离的澡洗了将近一个小时。
虽然深深为自己无端浪费的那些无辜的水资源感到内疚,但其实吴邪只是稍稍花时间思考了一下洗完出去之后该用什么样的嘴脸——呸,表情去面对张起灵而已。
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定是想多了,队长只是为了感谢他给自己疗伤所以帮他脱衣服作为报答而已。没错就是这样,那种奇怪的威压感一定是错觉,嗯对,错觉。
虽然吴邪直到走出浴室还是没能整理好表情,不过还好张起灵这根木头难得识相了一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进了浴室。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隔著冰花玻璃只能看到一片晃眼的明亮。吴邪一个人在大得无边无垠的床上滚得甚是无聊,百无聊赖地去隔壁小花房间转了一圈,发现只有黑眼镜一个人独守空闺,而解语花貌似捧著电脑寻找网线去了。吴邪又去小花的旧屋挑了点比较正常的衣服,挑来挑去总觉得那些粉衬衫白衬衫格子衬衫一点也不符合队长大人一向的硬汉风格,好不容易才终于扒拉出一件深蓝色的连帽衫,稍微符合他对队长的审美。
当吴邪抱著一捧衣服回到房间后,发现张起灵已经穿著自己之前胡乱捞回来的其中一件宽松白t和修身运动裤坐在床边擦头发。让他无比郁闷的是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衣服,穿在这人肉衣架子身上他娘的就是比自己有味道。
再仔细一看吴邪才发现房间的布局改变了,樱桃木大床被移动到了墙边,一面靠墙,一面对著挂著驼色法兰西绒罗马帘的券窗。毫无疑问,这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
这家伙在我出去闲晃的时候移的床?靠忘了自己带伤之躯是吧。吴邪忿忿地扫了一眼坐在床上悠哉绞著头发的张起灵,把怀里的衣服胡乱堆在装饰柜下的矮桌上,顺路绕过床去拿吹风机。
吴邪的头发就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稍微不顺著它来就会翘得横七竖八,所以每次洗完之后打理起来特麻烦。逛了一圈下来头发已晾得干湿正好,于是吴邪把吹风机接在床边的插座上吹头发。
嗡嗡作响的热风把耳廓吹得有些泛红,从吴邪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坐在床对面的张起灵的衣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色的绷带。
——见过的伤口并不少,对怎样尺寸的伤口会带来怎样的疼痛也很了解。
所以,即便这个人的动作若无其事般流畅,他的疼痛至少骗不过自己这双眼睛。
手握吹风机的动作慢了下来。吴邪一边吹头发一边扬扬眉,显然是想起了在丧尸车阵那儿张起灵不装□□故意吸引丧尸的事。
身后吹风机的嗡声停止了,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和柜门开合的声音。
张起灵微微转头一瞥,脸颊上便贴上了一样冰冷的事物。
吴邪手里拿著两罐从小型冰箱里取来的冰镇黑啤,一罐贴在自己脸颊上,另一罐贴在张起灵脸上。
张起灵从他手中接过罐装黑啤,吴邪从床上爬下来坐到张起灵身边,啪地一声拉开了易开罐。
别为了保护我们不顾自己。吴邪把自己手中打开的啤酒递了过去,把张起灵手里的拿了回来,又是一声清脆的金属音,吴邪把黑啤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没有你我们可逃不出去。吴邪嘿嘿一笑,啤酒不错啊,麦香够正。小花家怎么连没人住的别墅都什么都有啊……
吴邪似乎很满意的样子眯了眯眼,摇晃著手中的啤酒。
张起灵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罐壁渗出了水珠的啤酒。冽凉的辣味液体滑下干涩的喉管,焦香与苦味弥漫。
良久,才淡淡开口道
十天之内,这里会被丧尸包围。
吴邪把盏邀月的手了顿一下,旋即又慢悠悠地恢复原本的轨道。
虽然张起灵并没有说出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实,但他娘的悠哉气氛全被破坏了。
吴邪忽然豪气干云地放下猛灌几口空掉的易开罐,坐在床边双臂举成大字向后倒去,重重地在床上弹了一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小哥我睡觉了。
依旧闭著眼睛嘟哝著,刚吹干的头发松松软软地被压在脑后,滑开的刘海间露出额头。
吴邪感觉到自己的腿被搬上床,旋即身体被轻轻推了一下。
去里面。
明白这也是出于安全考量,吴邪闭著眼睛抱著被子滚到了大床贴著墙的一边。
脸埋在带有久置橱中的被子特有的陈旧气味的柔软布料中,身后的床垫微微下沉,连带身体侧卧的角度也发生了些微变化。吴邪睁开了眼睛,面前暖色的壁纸投映著他自己交错的暗影。比平日的床上多出一人,似乎连呼吸的频率都有些不一样。
为了省电,吊灯早已关上;为了安全,留出床头橘色的郁金香形布艺小灯。
这样一幅光影交迭错出的昏黄光景,渐渐在类似于睡意的疲惫的侵染下变得越来越模糊。
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还是同样一幅场景,床头灯暖洋洋的灯罩内流出圆形的清光。
不是醒来,只是一直没能睡去而已。
房间内一派寂然,身后那人睡得无声无息。
床铺的摆放,睡眠的位置,灯光的去留,皆是顾虑著安全。
十日之内,这里将被攻占。
这里的自备电保守估计只能持续供电半个月,而水塔中的水量更是用度甚窘,食物只有冰库里的冷冻食品,而目前他们下一步该去哪儿还没有任何著落。
没有什么决定去留之说,必须不断逃离。逃离这座城市,或者这个国家。并非逃向安全的地方,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在哪里。只是在死亡到来之前不停地重复著自以为远离了某种危险的举动,并藉此枉然地拖延著时间。
拖延活命的时间,也拖延死亡的时间。
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座坟茔。他们像一群盗墓者在死亡中打转。
人类掌握农耕技术后结束了逐水而居的游牧生活,但现在,几千年来才刚刚被建立健全的社会性开始分崩离析,人类又走向了逃亡。
要命,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
吴邪狠狠揉了揉脸,翻身转了过来面向外,却立即被入眼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原本以为张起灵是沉沉地睡著,没想到一回过头就对上他那双几乎其本身就与黑暗相同材料的眼睛。
吴邪一惊之下全身向后弹了开去,直接撞上身后的墙壁,后脑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听著都肉痛无比。
张起灵微微皱眉,把被震得所有反应都消失殆尽的吴邪向外拉出来一点。
你干嘛不出声!过度惊吓和颅脑损伤都是会死人的……
吴邪抱著脑袋一阵天旋地转,自从遇见这灾星之后好像自己的脑袋就没好过过,这下二十四条颅神经肯定断掉一半,干,你不要语言神经老子还要呢……
小哥你怎么没睡,天都快亮了……
语调里因为后脑的疼痛难免蓄了些怨气,不过转念一想一直胡思乱想没睡著的人不正包括鄙人自己,于是句尾声音略微底气不足地低了下去。
被问到的人以微乎其微的幅度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表达还没睡还是睡不著。动作细微到吴邪揉了揉眼睛,怀疑这人刚刚根本没动,是自己视神经受损看花了。
似乎是因为灯光昏黯的缘故,视线的边缘被充斥在空间中的浓黑入侵,视角仿佛也因此而变得窄仄。凝视间,忽然某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面前的人好像快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因被褥的覆盖而在黑暝中线条变得模糊的身体似乎正一点点湮入窅黑深处,阴影化作的鱼正一口一口地咬噬他的轮廓,他在黑暗中的剪影渐渐残缺,越来越不完整,在浓而粘稠的漆黑里,逐渐分崩离析……
看不清他是在变远还是在变小。
但是,黑暗涌上来了……
像是要……吞没一切的黑暗……
手刚从眼角落回枕边,便被紧紧握住。
吴邪。
好像被突然唤醒一样猛然挣大眼眶,吴邪怔忡地抬眼,床上另一个人正好端端地躺在一边,较之自己温暖了许多的热度从手上传来。
抱歉,我好像有点累了。刚刚……我……
我看到你好像快要消失……
就像……被黑暗……
语言在涌到唇边的路途中损耗殆尽,吴邪皱著眉垂下眼,像一只困惑惊惧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