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有趣的体验。闭上眼后,反而眼前风景渐渐清晰。
先隐隐浮现竹林延绵,碧绿成海。
继而可见爬满青苔的古老城墙。一盏盏孔明灯在夜色中慢慢浮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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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环顾左右,一转身,果然再次看见了刘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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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正微笑着站在一片水面上,不知何故,显得非常美丽——打量许久,才发现那是因为刘禅变回了一头黑色长发,披垂过肩。
黑发的刘禅一袭宽衫大袖,戴着垂旒冠,面如白玉,眼似碧水。温柔可亲。
司马昭回忆起来,那更像成都城下,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情境。
“昭公。”
“公嗣!!”
司马昭飞快向他跑去。一路踏破水面,惊起无数涟漪。他拉扯住刘禅的衣袖,心里升出无数希望。千言万语要问,第一句脱口而出的是
“公嗣,我这是……死了吗?“
“是啊。子上。世间已无你。接下来该是新的一生了。“
刘禅牵住他的手。声音恰好停留在温柔与虚无之间。如同对人说“城门已经关闭”“骏马已经吃饱肥草,该迁回马厩”。既不否认,又不强调——
然而,话音落在司马昭耳朵里,无异五雷轰顶。方才所有升起的希望甚至来不及看清,就一一飒踏陨落,再次万念俱灰。
天地无情啊!
司马昭扯住刘禅的衣袖。那句梗在他心头,司马昭再也不用伪装自己,他望刘禅,又低下头,淤藏脑中盘桓了许久许久的话,随眼泪汹涌而出
“可是,公嗣!我害怕!”
“我不想死——公嗣!我尚不知生死,我不想死呀!!”
令人闻之恻然。
但奇怪的是,司马昭并非在哀求。如果真有泰山府君的使者飘然而至,对司马昭说他只需在世人面前哀叹嚎哭祈福,便能续命三日——
司马昭一定不屑于此。
莫名地,与其说他在祈求延命,不如说他渴望倾述他内心最真实的恐惧和不安。这种倾诉难以对其他人表白——换取毫无意义的哀怜和猜想——但惟有眼前这个平静如水的刘禅不一样
刘禅总是那么澄净如照。对他说“我不想死”时,他从来不会听错成“请帮我活下去”或者“我是个胆小鬼,来安慰我。”
果然,刘禅只是点点头,皱眉
“是啊。我知道。“
这些声音很轻。一出口,就化为没有身体只有双翼的蝴蝶,飞散在空中。也不知司马昭听见了没有。
“生死到底是闹哪一出啊!我们都要去哪里呀?!“
司马昭嚎啕大哭。在这个时空里,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没有烦心扰乱,更有一个知心人静静在侧,他大可以尽意痛快地悲泣长啸,一扫死寂孤独。
“呜呼!悲哉!”
“悠悠苍天!何往吾归?!”
刘禅扶着他的肩膀,陪伴他,看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司马昭将脸埋在刘禅的袖子里,哭得声如裂帛。
他们坐在水中央,倒映竹林,黄灯,星瀚。
司马昭每一滴眼泪脱眶而出,滴入水面,都化作一条鲜红的鲤鱼;他每一声哀叹脱口而出,都化作一只仙鹤,向半空振翅飞去。
寿贺散于空风,欲望化为死水。
鹤归杳杳,鱼行迟迟。
司马昭的悲怀随着这痛快淋漓的大哭,渐渐平静下来。
等到司马昭口中吐出最后一双仙鹤时,那双鹤站在水面顾影成四,长唳而舞,舞姿十分优美动人。鹤错开翅膀,交颈缠绵片刻,东西飞去——
“哭……饱了?“
刘禅慢慢拍抚司马昭的肩,问。
“意犹未尽。“
司马昭拍拍肚皮,笑。因为没有身体的牵绊,哭这许多时,精力依然旺盛,眼角也不酸肿,竟如睡足醒来一般,恢复了些欢喜——
司马昭翻过身来,赖在刘禅的膝盖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嗝。
一只小小的踆乌从他的鼻孔里飞了出来,扑闪着翅膀,慌慌张张冲上天去,化为一轮红日。
日出了。漫□□霞,染得水面山城一片潋滟绯红,离合紫晴。
白日绚烂,司马昭却能以目直视看见七彩流霞中,三足的小踆乌如何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我竟然哭了整整一日一夜么?“司马昭把玩着刘禅的衣带,问。
刘禅低头抚弄他的乱发,没有回答他。
“话又说回来,公嗣,你为何能与我在此?——难道你也……”
司马昭突然心一沉。他倏地起身,捧着刘禅的脸孔仔细端详,怕从这张脸上也看到死相;刘禅苦笑。
“别闹呀。我还活着。这里是生死之外的万象之境。我在这里能与离魂野鬼相见。“
“这是我的……一点儿小本事。”
刘禅末一句略略表示谦逊。
“你能见到离魂身死之人?“
“嗯,如果他们能听见我的召唤,又或者想见我。“
司马昭实在好奇,索性直接相问
“你见过哪些死去的人?“
“嗯……………………”
刘禅低眉,似乎在认真回忆。
这个思考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司马昭不得不打断他
“除了我,还有谁来见过你?——你的父亲?你的叔叔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