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司马昭居然与尘世中大多数的羁绊割裂开来。
他短暂地成为了一个断缘之人。
04
……
名字和身份消失的时间里,司马昭发现自己反而无所不在。
他是地水火风本身,他是日月星辰之动。他是一切不可形容。
司马昭在这与天地相合的涌动中沉静了许久许久,似是走神,然而心中并不动。等他回过神来时,有如纷扬扬飞沙落成了山丘。
这才感叹妙不可言啊。
于是,一个问题鲜明浮现
……刘公嗣究竟希望在静坐中的司马昭,知道什么呢?
司马昭已经满心都是感悟了。这些感悟恢弘浩大,温柔而宽广——
他急于想下坐,拉过刘禅的手,跟刘禅分享他的感动。那些足以包容河山,爱尽天下苍生的感动……
公嗣。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
我懂了意志与修行;我懂了民生与宿命;我懂了远方与诗与我自己,我懂了天地与神灵与你……
然而钟声未起。
他只能继续遐思不止。似想而无念。
好在这种从流飘荡十分惬意,对他而言又很新奇;就让时间这么慢慢过去似乎也无不可。——
……
但,司马昭还是太天真了。
渐渐的,司马昭的身体开始酸疼起来。他从未想到,当人的身体静止不动太久时,居然会积累这样多的酸涩胀苦。
心里很烦,非常烦。
这样枯坐的意义何在呢?!我明明已经什么都懂了!是啊是啊!多么有哲理!多么深刻!——
为何还要这样枯坐呢!!
心烦才一起,时间更漫长一万倍。几乎停下来不走的时间,往往隶属于最深邃翻滚的痛苦——
司马昭凭空掉进了地狱。
随着身上的疼痛,心里的烦躁,他如同一个顺着陡坡要滑向熔浆的悲惨鬼,抓着乱糟糟的思绪,把手脚磨得血肉模糊——
他的腿脚,膝盖,后颈……无一不越来越酸疼。这疼像火,像毒,烧得难受。绞得他浑身冒汗。
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毫无意义的疼痛呢?
他的胸口窒闷到喘不过气来。而那铃声仿佛永远不会响起。这种难受还要等待多久呢——
还是找个借口,突然离坐吧。
我堂堂晋王,天下至尊,还需要别人来决定我的行止吗?!
他几乎就要潇洒地站起身来了。
但他想起了他的誓约
以全部身家,以所有的资本,以生生世世与他相见……发誓绝不下坐。
我艹你妈的,你大爷的,日死个血贼,瞎他妈发什么誓呀!
但是,一诺胜千金。他答应了,就不该乱动。
司马昭强忍着烦闷,咬牙煎熬,等待那遥遥无期的钟声响起。
……
但是。
啊啊啊……疼啊。疼啊!
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却鲜明地,沉闷的疼。
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去他妈的,不要身家了,不要资本了,不要天下了!老子就当个小人!当个穷死鬼!当条野狗!我不干了!
司马昭内心疯狂地咆哮。
他被愤怒的烈焰焚烧脑浆。他深深觉得内心的怒火已经足够,足够任何一个人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离去——
对!愤怒,这是世界上最好用的借口!怒火攻心时,提刀杀人也常有,——
我疼极怒极,站起来发飙又能怎样?
然而,在狂怒的身心中,偏偏生出一个冷漠到极点,完全不为所动的声音
这只是找借口——
司马昭骗不了自己。炽热灼心的怒火只是借口。而站起来只意味着一件事
背弃约定。
那是一个多么彻底的约定啊。刘禅,始终如同消失了一般,在他身后幽寂无声。……
我真的要背弃约定,接受背弃誓言的惩罚,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和他再见?
“不!”——旁人大概万难理解这一声的壮烈。
洪荒分割,水陆变化,沧海桑田分开,混沌天地鸿蒙……站在最重要的分隔点上,
司马昭悲放地、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坚持。
天大的难事,天大的难事,难道我忍不住这一炉香的疼痛?
就算我的腿断了,就算我疼死了!——难道,我守不住一句誓言?
做完决定的司马昭已经是满头是汗。他如同坐在烈焰的地狱。
他内心狰狞如猛鬼,发出凄厉的咆哮
等着吧!!!我会等到铃声响起!然后提着刀砍死所有我见到的人!我会掐死刘公嗣,我会永生永世不再做这种蠢事!
但是!
我会坚持到铃声响起。
方才不多时,笑嘻嘻静坐的司马昭一定没想到,此刻时间才过多久,他已经开始面对生死荣辱的大破大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