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嘻皮笑脸的高声道,彷佛这是什麽天大的好事。
审神者没有搭理,径自将话题切入正事。
此番前来,是为了让你付出代价。请你与我决斗。
对我发战帖啊。你打算斗琴吗?我对琴可不擅长哦。若要跟我比武术,你能行吗?
不行,所以我们比剑。以刀剑为由的争端,就以刀剑收尾。
主公准确无误的抽出刀,将刀尖指向濑见,气势十足。那是从万屋买来的普通日本刀,没有附丧神,坚韧耐练。坚持不用本丸的刀剑,是因为若伤了断了,他会心疼。
濑见装出困惑的样子。
比剑?要是我不小心手刃了你该怎麽办呢?
我也有可能不小心取你性命,彼此彼此。
他噗地一声笑出来,折服於这回答。脱去休闲西装的外套,里头是一件崭白的七分袖衬衫,钮扣结地太整齐,和他毫不匹配,他伸手解去颈前两颗扣子。
行,小洁,都听你的。那刀给我吧?
他看见清光拿着另一把日本刀,是审神者替濑见准备的。他知道假使修正者用自己的刀剑,擦伤折断了,他也会心疼。在这一点上,他们毫无二致。
濑见伸手要接,却被身旁的太刀挡下。
历史主义修正者,合同□□打击部队的队长,编号太刀甲。
他恭敬的单脚跪下,双手呈上自己的本体刀。
绽放着邪异光芒的盔甲,怵目惊心的骨尾,永远环绕着紫烟的历史主义修正部队。他们总是气焰高涨,杀人不眨眼,空洞的眼神能吸入一切情感。
然而他现在跪在这里,请求,几乎是哀求。拜托,让他们与修正者共生死。
濑见很温柔地哄他,轻轻的,只有他们那一方才听得见,会被风吹散的声音。一来一往的推托,最後他说不过。审神者看见他收下那把太刀。
好。好,我答应你。
听见坚定而有力的应答,不像濑见戏谑的声音。他现在是修正者,是刀剑的主公。
然後濑见转过身,对他微笑,举起泛着紫光的太刀,和他的刀尖不谋而合。
两方刀剑识相的退後几步,战场上只馀风声呼啸。两道刺眼白色分别伫立於桥的头尾。
来,出招。
他很瞧不起似地歪了歪头。
审神者毫不犹豫的上前,猛力一劈。练习的时间太短,他学不来那些忍耐冷静的武士美德,他要速战速决,姿势错误也无妨,砍就对了,能砍中濑见就是对的!
濑见很轻松的闪过,反手挥刀,朝着他的脖子去。
他本能性的後仰,脚步踉跄,心脏一瞬间颤抖。这时候他才明确感受到这充满杀意的情景,双方手上拿的是真刀,戳进肉中时会溅血的杀意。
他不死心的继续挥砍,动作仅是丢弃美学的简单暴力。
濑见想忍住笑意,趋身抵住那笨拙的攻击。他觉得自己会赢,不过不能想,自大的人会输,可他忍不住笑。小少爷竟然会为了打败他而练剑,可惜的是练得不精。
审神者的攻势没有停歇,铿锵的声音落了满地。
对方总能轻易挡下他的攻击,令人泄气的发展。他突然觉得和服碍事,和木屐一块绊着他的脚,他想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回归最原始的人类野性。
才这麽想着,他就真的冲过去了。
那样的爆发力把濑见吓了一跳,手反射的往前一削,刀尖分毫不差地刺进审神者的左侧腹。
现场开始骚动,刀剑男士的无数眼镖能杀人,幸好濑见是出了名的滑溜。他对自己啧啧称奇。
刺得好。伤不到脏器,却能感觉十足疼痛的位置。
血汨汨从和服被切开的缝隙里流出,顺着侧腰往下延伸,像中式旗袍裂开的腿部开岔。须臾,时间停摆般定格,审神者瞪着他,好像他抢了他的糖似地表情。
非常扎实的痛楚,当刀抽离时,鲜血顿时随着痛感迸发,他疼得想弯腰,但弯了会更疼。
伤口像火烧,又比不上火焰焚身的真实。
这是与死亡共舞的一朵花,绽放在侧腹,而他沁着冷汗浇花。
怎麽样才算胜利呢?这样好了,我就取你一只眼睛吧?
濑见打量的说着,旋即侧身摆出攻击架式。
眼睛。仅是言语便让他的双眼爆出刺痛。审神者俐落地跳开,长刀像被他牵引着冲去,双手握紧得打颤,他奋力将刀往上一勾,刀尖碰上刀尖的正面冲突。
挡住了,他再扭身一砍,金属摩擦的声响毫不客气地遁入耳里,他却心念着侧腹炸开的血花。
太刀被他狠狠砍飞,旋转着朝桥边滑去。
刀飞得笔直,像它从濑见手中松脱时,他那纯粹而凄厉的喘气。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当刀飞离的时候,迅猛的回身丶拔腿奔跑,然後撞上桥杆,并且翻落。
像在替小女孩追着落进河里的一只木屐,卯足全力。
江雪想起当时长谷部为了接下审神者,也是这样狂奔着,能够粉碎一切的烈风。
濑见在抛物线路径上夺下了刀,同时整个人倒翻过去。
他勉强能以标准的体育员姿势,翻得华丽优美,但无法将单手悬挂在桥沿的动作做得漂亮。
审神者又觉得心脏紧缩,只差一秒,一公分,濑见就会跟刀一起坠落桥下。
他义无反顾,宁可狼狈地挂在桥边也要那把刀完好无缺。
时空溯行军的骚动,和他身後刀剑一样是繁喧的紧张。
这是一个被爱意串连的战场,无数死伤覆盖的忐忑不安。害怕失去,为了对方忧愤,刀剑男士对审神者,审神者对刀剑;时空溯行军对修正者,而修正者对溯行军。
一样的爱意。满溢,溃堤,像挂在刀剑上的御守,尸体灰飞烟灭,但那抹红色永远存在。
可是──不肯踩踏尸骨前进的人,就只能等着被踩碎。
他是如此坚信,身不由己。
所以当濑见抓着刀攀着桥梁时,他走到他面前,冷冽地刀锋对准那张脸。
濑见挑眉对他笑,一个使力翻上桥边,把刀撞离他的眼眶。
血液淌流,在过招的时候滴下,洒了满地彼岸花的根。拿着刀旋转就等同於与死亡周旋,这与在场後观战的感觉截然不同,战斗的真谛就是把两人钉在地狱跟前跳舞。
每一个拉扯的动作都使伤口发疼,他疼得龇牙。
对方的攻击凶猛得让人手软,让人感觉到,他还真想取审神者一只眼睛。
眼看着刀尖越往眼前逼近,审神者的心脏也愈加收紧,摆脱不了的恐惧突然盈满脑中,他只记得要挥动,剩下的就是躲刀,用蛮力划开风的轨迹。
当濑见朝他纵身一跃,彷佛展尽劈开山河的气势,他下意识地肌肉收紧丶抬腿,像抡刀一般翻起了和服下摆,白皙长腿往他心口扫去。
濑见被他踹的措手不及,整个人跌倒着後仰,後脚跟才刚着地,那刀尖已经刺来。
完美的角度,正好戳进他的左眼里。
水晶体被切开,像蒟蒻弹性的触感。实痛。但他没有飙起国骂,心里嘴里都没有。
思考忽然变得迅速,混乱的思绪跑马灯般千万毫秒内奔驰过他的脑袋。他想起小猫呜咽的鸣叫声,颠颠着跟在他後头无声无息的脚步,柔柔乖巧窝在他怀里的白毛。
他只是想出一口气,这是最後了,他以为决斗能够改变什麽,其实仍旧是徒劳。
他可怜的孩子,明明只是由衷希望可以重回主人的怀抱,他们并无过错。
有谁能够明白那样怜爱的心情?伴随着悔恨的怜爱。
可悲的,惹人疼惜的,小猫般地。在粗壮邪恶的外表下,有着最柔弱的心灵。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哭泣,夜半时分裹在棉被里瑟瑟发抖,哭得他撕心裂肺。梦呓时念着前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说不要走,说带我走!
不过他得面对现实,取走一只眼睛只能泄愤,没有任何益处。
故事终究会走到结局。而这故事的结局是标准的,审神者和刀剑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在幸福快乐的套路里,没有恶龙生存的馀地,这是宿命。
最後他幽默地想道哈,谁能想到小洁的美腿踢人会那麽痛!
濑见巳暮倒在桥上,血染红了半张脸,他微微喘气,把一切痛苦都化为呼吸吐尽了。
审神者由上往下和他对视,那表情活像眼睛被砍的是他。
你赢了。现在你想要怎麽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做个了断。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後公平竞争。
他放声大笑,笑得壮烈。他每笑一次,眼睛的伤口就抽痛,刺穿脑髓的痛,可他还是笑。
公平!见鬼了,亏你说得出口,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不公平!你有源源不绝的兵力,有该死的时空政府可以撑腰,你要我用什麽来打赢你?我们就是等死。
瞧瞧现在在哪里?三条大桥。我们已经失去了五个据点,等你们攻下池田屋,攻下江户那就是最後了,我们再无可以翻身的机会,就这样被丢弃在这时空,无处可去,没有前任主人的时空,一个宣告失败的时空。你要他们怎麽办!
审神者的心软得像棉絮,经不起这样的悲恸,好像被丢弃的是他的刀剑似地,他被悲伤窜袭全身,但他只能秉持着原意,不抵抗丶不伤害他人的人,即死。
世界是残忍的,无法十全十美,人们的胜利是由敌方鲜血的失败所构筑起。
我不要你同情。有种就杀了我,用你那把刀。
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濑见鄙夷地哼笑。
此时,太刀甲介入两人之间,他高大的身材像萎缩般缓缓移动,朝审神者低着头。
请手下留情。
与他粗旷的外貌不符,他的声音非常温婉,柔和地,充满诚恳。他的眼里以往燃烧着紫色光芒,现在却似水软濡,沾黏着无尽的恳求。
濑见用完好无缺的那只眼瞪他。
无论胜败与否,要平安回本丸,您答应过我的。
太刀不疾不徐的说道,他扶起濑见,跟着上来的大太刀将他搬进怀里,百般小心翼翼。濑见还想说什麽,可是他的话全被大太刀强壮的臂膀给塞了回去。
失礼了,就此告退。
他客气地像是审神者救了他主子的命。弯腰鞠躬时,深红色手缝御守从领口间垂下。
审神者心里冷暖交错,刀尖刺进眼睛里的触感,藉由剑身传导至手心,那种感觉让他发寒;可是太刀对濑见说的话令他心头发暖。
濑见只明白他的刀剑心念前主,可是不知道他们也深爱着修正者。他们是共生体,互相扶持,并且相爱,无论最後的结果为何──他们沉浸在与修正者相处的过程。
清光从後头搭住他的肩膀,他顿时失了力气,往後靠在清光的肩上。
这样够了吗?
他的声音像堵塞在烟管里的菸草,终於被火燃烧殆尽化为烟的样子。伤口的血已经被风吹得乾涸,审神者的眼里滚烫着眼泪,要酝酿一壶酒,在往後的生世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