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箫默脸色如常我是有多闲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
那、那你干什么去?
笙箫默顿了顿我要下山。
下山云游吗?你云游便云游,也不必交出掌门之位啊。幽若一头雾水。
笙箫默叹了口气我此番下山,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幽若彻底惊呆了。
师叔祖,你是贪污了长留的公款,要收拾细软逃跑吗?
两个人一时各怀心思,半晌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幽若才有些迟疑道师叔祖,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幽若瞟了一眼笙箫默,仿佛积蓄勇气一般你下山……是不是……跟那位住在销魂殿的前辈有关?
笙箫默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下面的弟子这段时间传言纷纷,说……说你……幽若似乎在努力斟酌一个合适的词。
你直说便是。笙箫默语无波澜。
说……说你和那位前辈……关系不正常……
幽若几乎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赶忙补充道不过,那个、我相信师叔祖不是那种人!师叔祖虽然平日里不拘小节,但是在幽若心里,一直是个心思端正、品行贵重的人,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是哪种人?不会做哪种事?笙箫默不置可否地一笑,那笑容中有种苦涩又嘲讽的意味。幽若一时语塞。
笙箫默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而是自顾自道是不会喜欢一个男人?还是不应该喜欢一个男人?
幽若听得心里发毛,越来越觉得这些话蹊跷得紧。
幽若,你知道他是谁吗?
幽若摇摇头。
他是我的师叔,是先掌门衍道真人的同门师弟,也是与我分开了整整七百年的,爱人。笙箫默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爱人!!!
幽若倒抽一口冷气,嘴张得大大的,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两个字。
快把嘴合上,不怕虫子飞进去了?笙箫默笑笑。
你说他是你的……你的……这……幽若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师叔祖,原来你真喜欢男人?
咳咳咳,这句话雾太大,笙箫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斟酌了半晌,他才缓缓道幽若啊,这个……不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问题,而是你在心里若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在意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了。
幽若困惑地眨了眨眼,似在思考,又似有些费解。
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等你再长大些,自然会慢慢明白。我叫你来,只是要知会你一声关于接任掌门之事,让你有些准备。笙箫默索性把这个困惑的姑娘拉回来。
师叔祖,所以您卸任掌门,是要同那位前辈浪迹天涯,双宿双栖,做一对神仙眷侣吗?幽若恍然大悟。
笙箫默一愣。
浪迹天涯,双宿双栖,做一对神仙眷侣?
是的吗?
算是吧。
可是没有神,也没有仙,大概只有眷侣了?
笙箫默出乎意料淡定一笑借你吉言了。
你们太过分了!幽若闻言惊呼师祖和师父也在凡间逍遥不肯回来,如今你也要下山,把长留扔给我一个人,你们都去偷懒……
哎哎,我可没有把长留扔给你一个人,笙箫默故意揶揄她不是还有大师兄和九阁长老么?
什!么!我不要这些人……呜呜呜呜……幽若仰天长啸,倒地不起。
这真的是重点吗?!!!
销魂殿前,阳光正好。
青玗安然坐在铜镜前,长发稀稀散散披在肩侧和身后。他一贯是清逸整洁之人,如今躺了多日,又因着自己的身份,更不愿以病姿示人。今日精神略好些,便起身想要束发。
他轻轻拿了角梳,一点点梳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晦暗,憔悴不堪,青玗下意识低下目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对自己这副病容充满了排斥,明知视之所向皆为虚妄,却再难以找回往日里那份潇洒恬淡的心境。
他心头纷纭,梳发有些漫不经心,茫然间只觉手间一滑,角梳竟然脱手而落,摔在白玉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滑到了一丈外。
他当真是迟钝了,连梳子都拿不住。青玗苦笑,习惯性地伸手想要以仙力摄物,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
他突然意识到,他再也没有仙力了。
青玗呆呆看着那躺在一丈外的角梳,心头瞬间涌起巨大的悲哀。
笙箫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定格的影像。
师叔……怎么了?他上前去将那角梳捡起来,在青玗身旁坐下,看着眼前人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愣神中恢复过来。
青玗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怕是手没有力气,滑了一下。
笙箫默看他强笑,心头一酸,柔声安慰道师叔重病初愈,定是有些发虚。我替师叔束发吧?
青玗微怔。
怎么?师叔信不过我的水平?笙箫默玩笑般激将道。
青玗不禁一笑,竟顺从地转过身去面向铜镜,任由一袭长发铺散身后。
笙箫默觉得自己的手大概平生从未这样笨过,他一手拿着角梳,一手撩起一束长发,轻轻梳理着。那发丝带着凉纱般微微阻涩的质感,黑里透着灰,仿佛已经干涸。他梳完一束,不经意拨开一缕,却见那黑灰的发下面,竟是一丛刺眼的白!
笙箫默的手一下子顿在半空。
他的手又拨开一丛,依然是黑发下裹挟着白,那白色犹如藏在暗处的挣笑,一声声刺耳地嘲笑着他!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痛苦,才会叫他生出这么多的白发?
青玗不说,不念,流落尘世七百年,即便复见,他亦是替他顾念着长留,顾念着诸多他事,永远是这样温和地,隐忍地,仿佛从未对他深情过一般。他的言语会说谎,连眉目神情也可以藏得内敛,可这满头白发骗不了人,触目惊心地昭示着他心中犹如废墟般的绝望和伤心。
七百年,他有众人照料宽慰,尚且伤心至此,恨不得在天劫下灰飞烟灭,他一个人流连尘世,踽踽独行,又怎么会没事!怎么会不伤心!
阿默,怎么了?
笙箫默猛得回神,见青玗从镜中有些疑惑地看他。他慌忙松下脸色,挤出一个笑没什么,突然想到师叔束发的样式与旁人不同,忘记该如何系了。
他小心地忍住心酸,将那缕缕白发编进黑发中藏住,再拿了缎带将那一大束青丝系牢,青白色的缎带翩然垂落,看上去确与往常无异。
这便好了。笙箫默放下角梳。
镜中人优雅端坐,脸上是谦和的笑意,看上去与他初遇他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可笙箫默又深深知道,那玉姿素服下,很多很多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师叔……
他无法遏止地从背后轻轻拢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底一片黯然。
青玗并不知道笙箫默心中诸般复杂,只道之前那番话叫他难过,这会儿他又开始赌气使性罢了。他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柔声道阿默,我先前那番话说得重了,也不该冲你疾言厉色,你莫要怪师叔。我只是顾念着你的身份,怕又给你招来许多麻烦。毕竟无论如何,我是断断不愿叫你为难的。
笙箫默将手收紧了些,轻声道我知道的……师叔,我从来没有怪你的……若说怪你,我只怪你又要离开我……
青玗默然无言,看着镜中那深情又饱含委屈的面容,他忽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无力之感。他轻轻抬起手抚上那俊美的脸,任凭自己的身体深深陷入他的怀中,被他完完全全抱紧。
他们到底该怎样,才能抓住这一世韶光呢?
这日,青玗觉得精神好些,便出了寝殿,在那一丛烟紫色的藤萝下小坐。笙箫默不在殿中,火夕和舞青萝这两个小辈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倒是难得的清静。
正愣怔出神,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个洪亮的声音青玗仙尊好雅兴,我等特来拜会。
青玗回神转身,却见礼义阁、藏书阁等三位首座远远走来,合掌相拜。
虽然销魂殿内一向平静,可他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有忧虑,如今看到三人神色肃整地前来,似乎多日所忧立刻有了定数。
青玗起身还礼,不卑不亢道该是我拜见诸位。青玗早年已除了身份离开长留,如今只是客居,不敢妄称尊位。
仙尊过谦了,仙尊虽曾辞掌殿之尊,依然是老掌门玄一真人之徒,长留诸众之尊长,我等理应克长幼之礼,尊卑之序。诚之长老谦卑还礼。
青玗心中微微一动,那长幼之礼,尊卑之序,不就是冲他来的吗?
他稳住心神,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欠身答礼,不再多言。
听闻仙尊因故受伤,身体抱恙,我等一直不敢打扰。如今见仙尊气色清爽了许多,想必贵体已见安泰。
承蒙诸位惦念,感激不尽。
仙尊,我等三人此番冒昧打扰,实属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仙尊应允。三人见寒暄已过,便切了正题。
青玗沉吟片刻,敛然道三位请说。
三人突然躬身行大礼拜道我等恳请仙尊离开长留,勿要流连在此,动摇掌门的心意了!
青玗如遭当头棒喝,愣在那里缓不过神。
诚之长老见状,趁机恳切道我等皆知掌门对仙尊心意颇深,为了仙尊之事前后多次与九阁相抗,如今更是准备交出掌门之位。可是仙尊,妖神一战结束不过几年,仙界各派元气大伤,如今亟需休养生息。尊上因着那花千骨之事,徘徊人间无法再执掌长留,世尊摩严如今又闭关不出,唯有曾经的儒尊、如今的掌门笙箫默可为长留之首,行休养生息、重振长留之大计。昔年因为尊上与花千骨之事,仙界诸派对长留已颇有微词,如今人心未稳,百废待兴,长留山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出差池,再兴波澜。还望仙尊看在长留列仙建派之初惨淡经营的份上,以长留安宁和仙界大义为重,绝了掌门的心念吧!
青玗缓缓闭上了眼睛。
面对这几乎明目张胆的驱逐,他还能说什么呢?
七百年前笙箫默还是无名小辈,他们盛气咄咄指责他行为不检、为长不尊;七百年后他光芒万丈,他们又苦苦哀求他当深明大义、不要以色惑人。
只因他是他的师叔,他们又同为男子,这份感情便成了永生不休的耻辱罪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们彼此是谁,永远都有逃不开的世俗枷锁,躲不掉的蜚语流言,像诅咒,像毒疮,像不灭不休的地狱烈火,折磨着,灼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自古亡国之祸总因红颜而起,如今长留之安危也将系在他青玗一人身上。他若不允,便成了祸乱正道、兴风作浪的妖孽了?!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从来都没有选择。
好,我答应你们。青玗唇齿轻颤,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动一动。
三个人脸上明显都是一怔,似乎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
那……仙尊几时动身?其中一人迟疑道。
呵,已经这般等不及了?还怕他过一日便会食言而肥吗?
现在吧,青玗撇开目光只是我因伤失了仙力,还要劳烦诸位派人送我下山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