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明白。
很快众人都到了戒律阁内殿,只见地上一块白布盖着一个人。笙箫默上前缓缓揭开白布,尽管做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骇人的景象惊到。
正德长老的脸一半已经被烧得焦黑,犹如一个扣着的锅底,早已辨不出眉宇容貌,还冒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和糊味,而另一半脸却被白色的冰冻住,透过冰层还能看见他圆睁的一只眼睛和痛苦到扭曲的一半脸。冰与碳顺着他的脸一直延伸到腿间,笔直清晰的交界线正好将他的身体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就连下半身的左右两条腿也是一只被冰冻住,另一只被烧焦。雪白与焦黑两种颜色犹如墨迹与白纸般分明,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和诡异。
纵然他对这位首座无甚好感,可是真见他遭此横祸,笙箫默心里还是升起一阵悲凉。
他起身示意医药阁检验尸体,自己则与其余几个首座在偏殿等待。然而没过一会儿,众人却听得外面吵吵嚷嚷起来。
何人在外喧哗?笙箫默肃声道。
只听门砰的一下被震开,循流甩开几个弟子,握着剑直奔笙箫默而来,嘴里大骂道笙箫默,你这个小人!还我师父命来!
笙箫默冷眼未动,封魔阁首座已经一记掌风将他震飞,随即命几个弟子拿住他
循流被他震得眼冒金星,可他虽被制住,嘴里却依然大喊笙箫默,你身为长留掌门,公报私仇杀我师父,少在这里装正人君子!
你说我杀你师父,有何证据?笙箫默平静道。
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密谋针对我师父,还违背长留戒规私自召集了几位首座,妄图操纵九阁大会弹劾我师父,可有此事?
笙箫默眼神微动。
怎么?不敢说话了?循流料他理亏默认,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师父这几日因为此事心神不宁,说你心狠手辣,这次定是抓死了他。他老人家不愿与你相争,本来打定主意要下山避一避,谁知道你竟然抢先一步下这样的毒手!
你说你师父本欲下山?笙箫默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正是。师父昨晚收拾了一些物什,对我等交代了些事情,本来准备在九阁会议之前动身的。循流恨恨道。
笙箫默皱眉,原来正德长老已经准备认输了,可居然好巧不巧在九阁会议之前送了命,明摆着要把嫌疑往他的身上引。
虽然尚无任何证据,但笙箫默背后莫名冒起一股凉气,顿时感到有一双锋利的目光在暗处时刻窥伺着自己。对方显然对长留动向甚至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而且具备杀害九阁首座的修为实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渐渐镇定下来,看着循流淡淡道循流,我告诉你,关于你师父受贿徇私的证据,我这里有四十卷不止,就算我只拿出一半,也足够将他按门规处置了。本掌门又何必冒险杀他?
循流嗤笑道若只是这些证据你当然不必害我师父,可掌门别忘了,多年以前你还有秘密握在我师父手里。当年若不是先掌门网开一面,你们两个早就上诛仙柱了。如今你做了长留掌门,自然想要摆脱这段耻辱,把我师父灭口!
众人听罢此言,心里皆是一惊,不约而同看向笙箫默,却见他不怒反笑,那笑却看上去格外可怖。
你说的不错,我对你师父确实恨之入骨。若非这世间我还有顾忌的人和事,你以为他活得到现在?
果然,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循流笑得绝望又得意,不禁冲他吼道你以为杀了我师父就没人知道?当年青玗那个伪君子与你做下如此丑事,还为了救你公然打伤戒律阁数十弟子,你们早就是整个长留的耻辱了!
砰!
笙箫默一掌狠狠掴在循流脸上,循流不敌他的掌力被打翻在地,嘴里吐出一大口血,半边牙齿已经全部碎掉。
掌门!丹钦长老连忙劝了一声,长留掌门当众对一个弟子动手,传出去实在不妥。
笙箫默仿佛没听见他的警告,抓住循流的衣领又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瞪着他已经变形的脸,一字一顿如果我再从你嘴里听到我师叔的名字,我就把你的舌头扯下来!
循流喘着粗气瞧他,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笙箫默一把将他扔回地上,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住心中奔腾的杀意,挥手示意将他带下去。
偏殿里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那个无形的忌讳什么时候就能点燃这位掌门的怒火。知晓当年之事的几位首座都在心里叹息,数百年光阴过去,大家都以为他已经释然了,却没想到在这位长留山公认最潇洒不羁的仙人心里,那道伤口依旧新鲜如初,不可触碰。
过了许久,笙箫默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如今正德长老被害之事尚未明晰,他实在不该当着众长辈之面计较这些旧事。
诸位长老暂歇一下,等医药阁的结果吧。我去后山走走,若有了发现,着火夕知会我便是。笙箫默勉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转身离开了偏殿。
石室内烛光有些昏暗,一双交缠的身体被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上,空气里流淌着某种焦灼诡异的气氛。
应云赤身坐在木榻上,将面前的男子紧紧箍在怀中,激烈地动作着,喘息不绝。怀中人被迫跨坐在他腰际,衣衫凌乱半敞,头无力搁在他肩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犹如鬼魅。他的双手环住面前人的脖子,被锁链强行束住,身体随着眼前人的动作不断起伏,却仿佛死去一般没有声息。
师父……师父……应云喃喃唤着怀中人,突然重重颤抖了几下,再一次攀上了顶峰。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顺着额头和脊背流淌而下,怀中人依然悄无声息,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经过几个月艰难的摸索,应云终于学会了从这个男人身上寻找快乐。他犹如中邪一般无休无止地索求着他的身体,沉浸在这疯狂而绝望的欢愉中不能自拔。可无论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这个男人在昏厥过去之前,始终不曾屈服求饶,甚至都不曾发出一声。
应云暴怒过,哀求过,却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这场以性命相搏的对抗中,他终究赢不了他的师父。
因为他师父并不留恋这个世界,可他却留恋他。
心有所系,终不得刚强。
平复了好一阵,应云将唇贴上他的腮边,声音轻如耳语戒律阁那个老东西,我派人用冰火之刑杀了……当年师父和我在天牢受过的苦,我十倍百倍都还给了他……
怀中人依然僵直,没有半分反应。
应云似乎习以为常,耐心极好下一个就是那个长留掌门,等我解决了他,师父就和那里两讫了……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
你答应过……不伤他……怀中人出乎意料开了口,因为长时间缄默,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应云悲凉一笑,解了他手上的禁锢,将他扶到自己眼前,用手轻轻撩开他凌乱的发,覆上他死水般青灰色的脸。
师父,果然只有提到他,才能让你有一点回应?应云看着这行将就木的面容,温柔又悲哀,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青玗缓缓睁开眼,一双莲目已空洞失焦,仿佛盲瞎,只有唇轻轻开合你说过……不杀他……
因为中毒,他的仙身几乎被侵蚀殆尽,面对法力深厚的昔日爱徒,他已经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曾经某一天,应云一时兴起提的那个或许没有半分可信度的,约定。
只要你答应永远属于我,永远不离开我身边,我保证不伤害他。
从他被应云囚禁起,他便知道自己与笙箫默再无可能,如今仙身将尽,时光终究会风干他的血肉,掩埋他的白骨,只能奢望这个脆弱的承诺,在他化为飞灰之前,给那个人最后一片遗忘的宁静。
我答应你,应云将他思绪拉回,语气竟是出奇的顺从,可若他对我出手,我是要自卫的……还有,师父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好……他喉头轻颤道。
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他已经被他推倒在榻上。情丨事依然在继续,眼前高耸的天顶犹如漆黑的深渊,慢慢朝他压了下来。
若这一切都是不伦之爱的果报,那么悉数应在他身上就好。
医药阁很快出了结果,正德长老是被人一招击碎了经脉而失去反抗,又被人以法术制成现在这个样子,受尽了冰冻火烧之苦才死去。整个过程,大概就是天亮之前一两个时辰的事。
听完医药阁的结果,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若对方法力足以瞬间压制正德长老,又是什么样的深沉大恨,要让凶手以这么残忍而特殊的方式杀害他?
诸位怎么看?过了好一会儿,笙箫默缓缓开口。
医药阁首座上前一步,躬身道掌门,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首座但说无妨。
老朽以为,以对方之修为,若只是想取正德首座之性命,易如反掌,甚至可以一招致命。而凶手只是让其失去反抗之力,以冰火虐杀之,且将冰火痕迹做的如此清晰整齐,这绝不是轻松之事。对方如此大费周折,恐怕不止为取他性命。
首座的意思……
老朽与弟子历练人间之时,常听人说起人间江湖之事。江湖中有很多高手,取人性命时不仅不隐藏身份,反而使用特殊手法或者在现场留下特别的痕迹,以这种极其具有辨识度的方式让人知道是自己所为,他们的目的往往不是杀人,或不止是杀人,更有意于制造某种恐慌,或者是挑衅。
首座是说,凶手用这种特殊手法,是故意在挑衅?笙箫默皱眉。
医药阁首座谨慎道也可能是提醒。
若是挑衅,又所为何事呢?用这种怪手法杀人,我们也不明白他想干嘛。礼义阁首座语气有些不屑。
既然他这样做,应该料定是我们能明白的暗示,也许只是大家没有想到……
将正徳长老一半身体用冰冻住,另一半却用火烧焦,是什么意思呢?某种法术?某个名字?还是……
难道是……冰火之刑?藏书阁长老有些迟疑地冒了一句。
众人皆是一震。
长留山天牢,坐落于火山与寒冰洞之间,白日烈火灼身,夜半冰封彻骨,虽一时不会致死,可那冰封火烤的滋味,更像是一场绵延数年的酷刑。
长留山被判入天牢的弟子不过数十人,仙籍阁有验生石,应该好查。仙籍阁首座忙道。
有了一点方向之后仙籍阁很快呈上了结果,长留山自建派以来,共有一百七十三人被判入天牢,刑期三个月到五十年不等。其中一半弟子已经过世,剩下的有些失去仙身被逐出长留,也有一些还留在长留。经过一番查问,身在长留的弟子当夜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离开长留的弟子普遍都在千里以外,行凶的可能性也不大。
除了青玗一人。
他的验生石依然亮着,然而如同笙箫默百年前就得知的那般,仙籍阁既寻不到他的踪迹,也无法观微于他。
这位仙尊曾经为了他那个逆徒,被连坐判入天牢十年,如今虽然离开长留山数百年杳无音信,难说修为精进到何等程度,论动机论能力,倒像是符合条件之的凶手。
笙箫默心烦意乱,草草应付了众人,便只身回到正德长老遇害的现场,想看看有没有漏掉的蛛丝马迹。
正在仔细查验之时,笙箫默突然感到一股陌生的力量从背后接近了他。他一个激灵跃身而起,反手朝身后推出一记掌力。
噗!
一掌犹如击在皮囊之上,发出软软一声闷响,一个黑色半透明的虚影渐渐显露出来。
长留掌门,别来无恙?空落的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孔洞中发出,余音回荡不绝。
笙箫默心下一惊,对方居然能够轻易突破长留结界接近他,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你是什么人?他祭出银箫直指对方。
掌门稍安勿躁,我主上有件东西带给掌门,掌门一看便知。那虚影不急不慌,挥手将一支细长的盒子推到笙箫默面前。
笙箫默半信半疑将那盒子打开,却在看到的一瞬间惊得后退了一步。
一支剔透盈翠的青竹箫静静躺在盒中,闪烁着熹微的光芒,像一根长针刺入他的双眼。
他再是恍惚也不会看错,这是青玗贴身不离的武器,可怎么会在此人手中?
难道 ……师叔!
我师叔在你们手里?笙箫默眼里已是疾光如剑。
那虚影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依然用那遥远如回声般的声音道三日后瑶歌城外竹林,我主上恭候掌门。
你主上到底何人?笙箫默厉声诘问。
掌门只能一个人来,还请勿要爽约,否则……你应该明白……那声音自顾自说着,却越来越远,仿佛一束即将消失的光芒。
笙箫默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他以仙力一次次狠狠击向那个幻影,却一次次穿过那影子,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虚影缓缓消散。
师叔……
他崩溃般瘫倒在地上,将那根青竹箫紧紧贴在胸口,欲哭无泪。
数百年了,他终于有了一点点他的讯息,却不曾想竟然是在这种状况下。贴身的箫竟然被人夺来,他本人还不知伤重几何,如何受制于人。笙箫默只觉心被重重揪起,无以复加的痛苦全部梗在喉头,却是无处宣泄。
不,不行,他要去救他!
笙箫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对方主动约他相见,又特意送来了青玗的贴身之物,想必是以此相挟,要与他做什么交换。不管他们要交换什么,只要能够见面,他就一定要想办法将青玗救出来。
笙箫默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竹箫,眼中渐渐流露出笃定的战意。
师叔,你一定要等到我,一定要等我!
君埋泉下泥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