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刚找到师父,不想惊动他。你们密切监视,有什么异动随时向我汇报。
主上放心。
应云挥挥手,两个黑影又化为两只乌鸦渐渐消失。他飘回船中,看着青玗熟睡的面容,将旁边的烛火挪远些,眼里一扫方才的阴翳,温柔如涟漪。
师父,所有你曾经承受过的委屈和苦楚,徒儿定帮你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夜色正浓,销魂殿里,火夕正在笙箫默的书房里翻找着。
书架左边第三个格子上……就这么几个……师父是不是记错了……火夕一边垫着脚在架子上掏着,一边自言自语。
突然角落一个黑漆木匣印入他的眼帘。虽然那匣子有锁,那锁却是开着的。
火夕知道自己命犯作死,但是他实在是不能忍住不作死,想必他上辈子也许是只猫。
他轻轻打开了那个匣子,匣子里整齐地躺着六七个卷着的画轴,每一卷上面都小心地用红色的丝带系住,不过有一卷似乎是不久前被打开过,只用红丝随意系了一下。
火夕拿起那个卷轴,好奇地将它铺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副画铺开差不多三尺来长,笔法精巧,勾勒仔细,画得栩栩如生,只是一笔一墨,都信息量巨大。
画上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手持竹箫肃立。视角从侧前方切入,男子一条缎带束发,神情温和,面容俊美,衣衫以石青混了些许石绿着色,玉树倾山之姿被勾勒得传神至极。
他又打开了其他的几个卷轴,画中都是同一个人,或倚案读书,或凝神写字,或优雅斟茶,或浅笑,或肃整,或专注,每一个表情神态都呼之欲出,仿佛有灵魂一般。
这样的细腻鲜活,绝非寥寥一瞥可以描摹,想必作画之人与画中之人必然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
虽然每幅画都没有作画者的落款,只写了一个纪年日期,可那蚕头燕尾的小隶,一看就是自家师父的手笔。更让火夕感到困惑的是,那些画中的背景小物——桌案、笔架、圆凳——都酷似销魂殿中之物,甚至那一方顽石,都能在后山找到几乎一样的原型。
难道这画中之人,曾经生活在销魂殿么?
火夕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最后一幅,却惊得险些将画掉在地上。
画中人只着亵衣慵懒俯卧,莲目半闭似在小憩,眉宇间清朗不减,却带上了一丝不羁与恣肆。而那亵衣并未穿好,一半松松挂在肘上,乌发凌乱垂散,恰到好处地遮住裸露在外的一半雪肩,然而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身线轮廓却更显出某种禁忌的风情冶媚,让人忍不住热血喷涌。
火夕彻底石化了!
就在他对着这幅画作满头发热不知所措之时,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火夕吓得大叫一声,退了好几步。
青萝麻烦你动手前先出声行吗?
火夕你干嘛?舞青萝完全没想到火夕突然这么大反应,像看妖怪一样的表情,不是吧这么大晚上你还在师父的书房偷东西,你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你瞎说什么,我是帮师父拿东西……火夕赶紧辩解。
是吗?舞青萝坏笑,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手里的画轴夺过来,刷一下打开。
啊!她只看了一眼就一声尖叫,将画轴迅速合上塞回给火夕,双手急急捂住眼睛,惊惶道你……居然看春宫图……
火夕都快哭了什么春宫图啊……这只有一个人啊,都是同一个人!
他把那些卷轴全都打开你看看。
看清了画中人,舞青萝瞬间开启了花痴模式,眼里直冒光哇……这是哪位前辈,好美啊……啧啧,跟师父都不相上下呢……
诶诶,口水滴在画上了……火夕嫌弃地替她擦擦嘴角。
舞青萝瞪火夕这是哪儿来的?
火夕指那记着年号的落款处自然是师父画的。
说完这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愣了愣。
他们再笨也不会不明白这些画的意味,尤其那最后一幅,能从这样的角度如此工笔勾勒,这作画者与画中人的关系恐怕早已超出了一般的亲密。
青萝,你说师父要是知道……咱们偷看了这个,会不会把咱俩灭口了?火夕汗都出来了。
舞青萝摇摇头,有些惆怅道火夕,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师父他其实挺可怜的……
诶?
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手上有块伤疤?
我当然记得……你不会是说……
尊上和千骨尚且闹到这一步,师父当年……还不知道怎样的艰难呢……舞青萝幽幽道。
青萝,你说这位前辈……会不会已经去世了……
你这个乌鸦嘴!舞青萝拍了一下他的头。
两个人忽然都有些莫名感伤。
好一会儿舞青萝才回过神来火夕,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翻出来的?这东西师父肯定不会随便放。
哎呀,师父还在大殿等我拿卷轴呢,火夕如梦初醒,方才想起来笙箫默之前的吩咐,赶紧把找出来的几个卷轴夹在胳膊下,青萝你快把这些画收起来,千万别叫师父发现了!
语罢这家伙一溜烟没影了。
哎哎,火夕!舞青萝根本来不及叫住他这些画我应该收到哪儿啊?
笙箫默坐在长留大殿一侧,正在卷轴上写着什么,案前的烛火一明一暗轻轻闪动着,像一个囫囵的梦境。
四个月前,白子画离开长留第三日,九阁长老便按照长留门规,通过特殊程序联和推举笙箫默为新任掌门。尽管笙箫默躲避不及,可九阁长老也真是耐性极好,他不接掌门宫羽,九个人就在销魂殿外长跪不起,名为请愿实为胁迫,几乎是将他强行拉上掌门之位,负担起大战后重建师门的重任。
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总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推着你往前走,而不会问你愿不愿意。
一阵风吹来,大门轻轻打开,风吹动烛火闪了一下。
笙箫默不经意抬头,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瞬间呆住。
师叔……
那人站在原地温和地笑着,一如往昔。
笙箫默只觉胸中被一股汹涌的热流击中,一个箭步飞奔上去,紧紧抱住了他,那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发现自己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师叔……他模糊地喃喃,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肩膀。若有旁人在,断不能信堂堂长留掌门也有这般脆弱狼狈的样子。笙箫默嘴唇抽搐着说不出话,只感觉那人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好像在安慰他,只是不言。
笙箫默抬起头,定定看着眼前人的眉眼。那人望着他宠溺的笑笑,伸手缓缓抚上他的脸,仿佛分别数百年的时间,只是一场梦而已。
阿默……他唤他,很轻很轻。
为什么要走……你说你不会走的……他看着他,泪如雨下,埋怨又委屈。
对不起……
那人没有任何迟疑,承接下他全部的情绪,目光中是化不开的缱绻和情意我再也不走了……
笙箫默满足地笑出来。他是三尊也好,是掌门也罢,无论多少人仰仗着他,那人却是他唯一的天和地。
不论过往,不论光阴。
师父,师父……
朦胧之中笙箫默听见有人唤他,眼前的一切犹如云雾般迅速散开,云雾散尽,他看到了火夕放大的脸。
原来是个梦。
师父,对不起,徒儿翻遍了书房,只找到了三卷……火夕懊恼不已,把三卷卷轴放在案边,却见笙箫默目光恍惚趴在桌上,双目通红,脸上还有新鲜的泪痕。
火夕心里咯噔一下。
师父哭了?
师父……您……怎么了?
笙箫默渐渐回过神来,他直起身体,用袖角揩了揩眼睛,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若在平时,火夕就会老实出去了,可这会儿他却本能觉得他没法那么做。他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因为背后有个乐天派的师父,可是那一刻,许是窥伺到某种他能感觉到的残酷真相,他心里突然觉得非常的悲伤。
师父,夜已经很深了,您还是休息吧。火夕破天荒郑重劝道。
笙箫默摇摇头,将桌边卷轴拿起一卷,强作轻松道你回去歇着吧,我没事的。
火夕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直接从自家师父手里将那一卷抽走,愣头愣脑道师父,天大的事也明日再说。长留不会因为您少了这一晚就不济,师父不要硬撑了。
笙箫默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个向来不着调的徒弟,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他近乎无礼的举动。
火夕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言不惭道您别这么看着我,要罚我不敬之罪也等明日,您总不想长留再换掌门吧。
你胡说什么呢?笙箫默被他噎得气不打一处来。
火夕见他已忘了先前那番,连忙十分狗腿地上前,将他从案前掺起来,一边谄媚地陪着小心不敢不敢,弟子扶您回去休息,师父您一定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笙箫默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他收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青玗睡得半梦半醒之时,模模糊糊看见近旁有一个人影,他一时没辨识出来,惊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云儿,你大晚上不去休息盯着我做什么?
应云看着青玗,眼里是深深的不信任师父,弟子想知道,您当初离开长留到底所为何事?
我不是说过吗?
师父在说谎。
青玗眼神闪烁你什么意思?
师父离开长留,是因为一个人。应云定定道。
青玗一惊。
你到底知道多少?
全部。
青玗看着他,表情渐渐有些落败。
师父喜欢他?应云幽幽道。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问我?青玗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无力。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
师父,我听说他是衍道师伯的弟子,是师父的师侄,对么?
青玗垂目不言。
当初师父不肯接受我,因为这是悖德逆伦之事,可师父为何接受他?应云大声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