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御剑而走。
所有人狂笑不止。
绝情殿主殿,笙箫默跪在地上低着头,心里实在没想出来这次衍道真人又拿到他什么错儿了。
你又上哪儿玩去了?衍道真人坐在蒲团上肃然道。
笙箫默低着头不说话,看着一副老实样子,小眼珠子却不停瞟自家师父的表情。
看什么看?是不是又玩蹴鞠去了?衍道真人突然厉声道。
笙箫默吐吐舌头,默然不语。
还有不到半年就是仙剑大会了,你该好好闭关修习准备了,衍道真人语重心长道,听师弟说又新授了你一套法诀,练习得如何了?
弟子已经会了……笙箫默小声道,心里的小人儿却翘着二郎腿不以为然。
这次可是八大仙派联会,如今这绝情殿只有你还未参加过仙剑大会。你是掌门之徒,又是师弟亲授,若开场就叫人从七星负极阵上打下来,丢的是长留的脸,知道吗?
弟子知错了……继续装死。
衍道真人长长叹口气小默,你底子这么好,这次若用心准备,绝对有冲击魁首的希望,明白吗?
笙箫默一听这话头发都竖起来了魁首?师父,弟子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衍道真人恨不得把眼前这小子一掌拍出长留!
最害怕的事
师叔!师叔!笙箫默跑上销魂殿,一个飞步跃入中庭,径直朝正殿跑去。
我在这边。
笙箫默闻声看去,见青玗一身天青色的常服,腰间一根靛蓝色的腰带随性地系着,站在那一片烟紫色藤萝下正在剪枝。那片藤萝巨幅广袤犹如烟霞,青衣仙人玉姿月韵,犹如飘于这一片霞光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他心中微微一颤,忙跑上前去。
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青玗一边继续剪枝一边道。
自然是想见师叔,便来了。笙箫默一脸讨好的笑。
又拿漂亮话唬师叔,可是叫掌门师兄责骂了?青玗并不看他。
笙箫默一愣,脑袋恨不得耷拉到胸口师叔这般直接戳破,叫我好生没面子。
仙剑大会快到了,收收心也是应该的,青玗这才从手里的活儿中抬起头,语重心长道你是掌门师兄最小的徒弟,第一次参加仙剑大会,他对你定然是有期待的。
笙箫默往青玗这边靠了靠,伸手戳着他新修剪的一簇紫藤萝那师叔对我有期待吗?
我前些日子授你的那一套箫诀,练得如何了?青玗放下枝剪望着他。
我已经会了!笙箫默得意地一笑,突然飞身而出,凌空祭出鹤凌箫握在手中,白光飘洒,青灰色的身影犹如银色的闪电,在半空中劈斩,一一打出五字真决宫、商、角、徵、羽,以御鹤凌箫。五字诀看似简单,却以仙力驱使,层层递进,一诀威力更比一诀胜。鹤凌箫在他手中,时而翩跹,时而腾空飞转,时而散为百千道幻影又收归为一,白色的光芒如琉璃映雪,如凤羽凌日,如新月出云,潇洒间却呈愈加凌厉之势。
曾几何时,在这销魂殿中,也有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日日在这庭中刻苦练习。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青玗孑然而立,痴痴看着这凌舞于半空的一人一箫,忽然有些恍惚。
他依稀想起这少年第一次闯进销魂殿的样子。那日他听得庭中有动静,出来正看见那孩子旁若无人地玩耍,那熟悉的小身影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他教他吹箫读书,修习仙法,看着他一点点长成如今神采飞扬的少年。虽然明里是受了掌门师兄所托,可扪心自问,他真的这般无私吗?真的一点都没有把他当做那孩子的影子吗?
他对不起应云,如果重来一次,他无论如何再不让他走上那歧路。眼看着这孩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强大,为什么心里又升起这巨大的不安和害怕?
云儿……云儿……
师叔?师叔?一阵轻唤,将肃立在侧的男子从恍惚中拉回。青玗幽幽醒神,见笙箫默已经收了势立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愕然。
笙箫默向他走近了些,却发现青玗明明看着他,双目却失焦放空,仿佛穿透了他看着别的什么地方,眼圈一片微红,叫他心中刺痛。
师叔,你怎么了?
青玗轻轻摇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仙剑大会聚了众派新秀,高手如云,深不可测。你年轻气盛,却修为尚浅,千万莫要轻敌。师叔只盼你多多见识,切磋为先,至于名次排位,你尽力就好,不可强求。
语罢,他手中聚了仙力,将满地残枝摄起,散入高处的土壤中,那里正是那紫藤萝一簇簇长出的地方。他将枝剪靠在廊下青石边,便要朝正殿去。
师叔……笙箫默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做完这些,见他要走,不禁喊了他一声,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玗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背影在笙箫默的眼中瘦削而孤独阿默,我有些乏了,想进去躺一躺。你自去练习吧。
说完,他挥开那冰裂纹的木扇门进去,木扇门咔地轻轻合上。
笙箫默呆呆望着那一排冰裂纹,眼神渐渐碎裂。不知怎么,这一幕他突然觉得无比熟悉。平日里青玗一向宽和,对他少有严厉,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他偶尔反常的情绪,笙箫默总是记得很清楚。
上一次,大概是因为他问了他那个名字,而这一次……
他忽然感到手脚一阵阵有些发冷。
默师弟,你字写得很不错啊,绝情殿的书房里,笙箫默在桌案上抄写着什么。东华把一打卷轴抱到身旁,看着笙箫默笔下蚕头燕尾的小隶,不禁赞赏道。
师兄过奖了,笙箫默把抄好的一本名册吹吹干,然后递给东华。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真的多亏你了,东华接过那一卷名册,要不是你,我明日估计都整理不完。
师兄太客气了,笙箫默达观地放下笔,漫不经心道仙剑大会这么多文书事务,师父怎么交给师兄一个人?
东华无奈一笑还不是因为我修过仙史和长留派的门派史,对这些事务比较了解,他故意神秘地窃笑,对笙箫默耳语文书可比仙剑大会的组织轻松多了,今年你摩严师兄和子画师兄有得辛苦了。
笙箫默哈哈一笑,轻描淡写道师兄,你来长留算是很早的吧?
东华不知此话深意,随口道是啊,快四百年了。
师兄,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可以吗?笙箫默小心翼翼地看着东华的表情。
什么事?东华不解。
笙箫默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将门合上。东华见状皱了眉,这小师弟要干嘛,跟做贼似的?
师兄,笙箫默这才坐到东华身边,仔细盯住他,仿佛积蓄了一番勇气般道大概一百年前,长留是不是有一位去世的弟子,叫……叫应云?
应云师弟?东华眼中闪过警觉你问他做什么?
师兄,我听说,笙箫默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足够淡定这位师兄曾经是师叔的爱徒,可惜犯了大错,差点叫我师叔逐出师门。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
东华摇摇头,语气郑重道默师弟,你若问别的便罢,若问这事,师兄实在不能告诉你。若叫师父知道了,咱俩都要受罚的。
我不怕受罚。曾经有人和我说,我长得像他,我心里很不痛快。他是杀人放火也好,是十恶不赦也罢,我就想弄个清楚。笙箫默有些执拗。
默师弟,你还是别问了,东华有些为难地迟疑,不是师兄不告诉你,这件事实在是长留大忌。
笙箫默见他这般,也不好强逼,缓了语气道师兄若是为难便算了,我再想别的法子打听就是。语罢就要起身。
你给我回来!东华突然喝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差点把他带倒在地。
你千万不要妄自打探,这事儿事关长留声誉,当年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你别再翻出来了……东华的语气有些焦急被师父责罚是小,若传扬出去,可能给长留带来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笙箫默看着东华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有点不相信。
东华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罢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告诉你便是,只是这事儿你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连竹染也不能说。否则,你可能会害死青玗师叔的,你知道吗?
笙箫默紧张地点点头我保证不说。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只有师父、我,还有九阁的几个长老知道,连摩严和子画他们都不知道……应云师弟是青玗师叔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徒弟。他被青玗师叔带回来的时候,只有八九岁。应云原本是个农家子弟,听说全家遭人陷害,家破人亡,恰逢青玗师叔在外云游遇到,便将他带回来收为徒弟。他仙资很好,又很刻苦,当年仙剑大会,只有子画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其他人都不是对手,若活到今日,肯定是长留的中流砥柱……东华的语气有些惋惜,应云十六岁跟随众弟子下山历练,正好路过故乡。谁也没想到,他悄悄避开众人,将当年陷害他全家的两个仇人一并杀了……
笙箫默大惊。
他杀了人倒也没跑,很快被同行的弟子捉住,押回长留。按照长留门规,这种罪理当处死。可没想到,青玗师叔却竭力庇护,请求轻罚,为此差点和戒律阁首座正德长老动手。最终留了应云性命,判他杖刑一百,长留山天牢三十年;青玗师叔因为教导不力,判天牢十年。
天牢?笙箫默心中一揪。长留山天牢,白日烈火滔天,夜半冰冻三尺,日日受这冰封火烤,若没有一定的修为傍身,死在里面也不足为奇。
后来三十年期满,应云被放了出来,整个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青玗师叔心下不忍,便把他接回销魂殿照看。本来事情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谁知应云他……东华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词语,……他竟然对自己的师尊动了情念,生了悖德之心……
笙箫默怔住,脑中似响过一记炸雷。
东华有些痛惜地摇摇头青玗师叔知道以后震怒不已,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师门。应云师弟脾气很倔,在销魂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可青玗师叔还是没有心软。然而不知为何,长留很快有了传言,说二人有不伦之事,所以当年青玗师叔才会那般拼死庇护他……
笙箫默眼神一凛。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东华平心审慎道,青玗师叔光风霁月,当年在长留很有声望,断不至如此。可长留山是仙界第一大派,内部关系庞杂交错,若他人有心拿住这事儿做文章,对他乃至整个长留,却是致命的打击!
因为事关长留声誉,正德长老极力要求彻查,师父顾念着师叔,一直拖着……后来赶上妖神突袭长留。鏖战之际,应云替青玗师叔挡了妖神左护法的一击绝杀,当即就灰飞烟灭了……东华说到这里,不忍地摇头。
笙箫默皱紧了眉,手指都要嵌入肉里。
应云去世以后,这事儿便成了悬案。师父下了死命令,山中严禁再谈论此事,违者即刻逐出师门。可青玗师叔因为这件事,还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之后就深居简出,除了必要之时,很少在人前走动……
笙箫默迷茫地点点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一个完整的闭环。
默师弟,我知道你一直跟着青玗师叔修习,与师叔他定然感情深厚。青玗师叔这一百多年一直独自住在销魂殿,再不收徒,你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让他如此用心教导的弟子,所以我才愿意同你说这些,东华把桌上的茶递给笙箫默,我一直觉得,修道之事,除了自身的悟性和努力之外,有的时候需要那么一点儿所谓的仙缘,能逢得良师。我希望师弟能是那幸运之人……最后这番话,竟显得郑重又真诚。
笙箫默看得出,东华说这番话时,已然不仅是以师兄之名,这位长留山呼声最高的下一任掌门候选人,已经有了一个仙界领袖人物所具备的眼光和气度。他心中感怀不已,郑重对东华躬施一礼,肃然道多谢师兄。
笙箫默平躺在寝殿的榻上,寝殿没有掌灯,半夜只有月华透过窗棂招进来,犹如一地银粉。
他就在这朦胧的黑暗中,极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天顶上的绘纹。天顶很高,那些绘纹根本看不清,只有一片深浅不均的黑,像一口深井。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
他缓缓起身,朝殿外走去。广阔的庭院里,一个白衣少年握着一只长箫,犹如一只轻盈的白鹤舞于半空。青衣仙人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笑靥温暖犹如春日。
虽然那个白衣少年看不清面孔,可那青衣仙人远远看去的身影,却在他心头重重一击。
师叔……
笙箫默呆呆立在门口,那二人却仿佛看不见他似的。白衣少年一个跃身,将那空中飞转的翠色玉箫握在手中,翩跹落下。刚刚站稳,就迫不及待朝着青衣仙人跑去,自然地抱着他的手臂,仿佛在询问什么。四下无声,只见青衣仙人微笑着点头,两人一道转身,消失在远处月华氤氲的微尘里。
笙箫默只觉心中悲苦,不禁朝他们跑过去,大声喊着师叔,应云师兄,可他喉头发紧根本喊不出声,双脚犹如被牢牢锁在地上迈不开步。
师叔,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只是师兄的影子而已?
如果师兄在,你根本都不会看我一眼,根本都不会对我说哪怕一个字,对吗?
眼泪顺着脸颊汩汩流下,笙箫默觉得此生从来没有一刻感到这么深重的伤心。应云师兄回来了,师叔是他的师父,便再也不是他的师叔了。
铅灰色的雾霭像海浪层层流淌散去,路的尽头,笙箫默竟然再次看到了浮在半空中的销魂殿。他迈开步子奋力地跑过去,却见那白衣少年跪在殿阁门口,不住地磕头苦苦哀求。殿阁的大门紧紧闭着,少年的血染红了衣襟,顺着石阶流淌,犹如暗夜里的一条小蛇。
应云师兄!应云师兄!他大声喊他。
他很想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想告诉他师叔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他会原谅他的,他是那样地疼爱他。可他和白衣少年之间,却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他被拦在外面进不去。那鲜血越流越汹涌,最后白衣少年已然成了一个血人。只听一声血肉模糊的声响,白衣少年的身体轰然炸开,散成漫天粼粼火光,那火光何止千万道,犹如流星雨一般落在销魂殿上,整个销魂殿顿时燃烧起来,化作一座火岛。熊熊烈火仿佛血盆大口,即将吞并日月。
师叔!师叔!
笙箫默疯了一般冲向那一片滔天烈火,站在销魂殿外狠命砸那大门。大门幽深紧闭,周围火光滔天,火烧在身上犹如刀割,一阵阵灼痛让他渐渐窒息,他的力气越来越少,死亡般的绝望席卷了他。
然而就在这时,销魂殿的大门突然打开,门里却没了火焰,奇花异草,池鱼烟霞,亦如他当年第一次进来时的光景。
笙箫默不顾一切地冲入主殿,挥开大门,青玗一袭素衣,依然坐在案前读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见他冲进来,他微笑如往日阿默,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