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箫默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是用袖子擦了鼻子的血,自顾自蹲下去把那些竹简一片片拾起来,嘴角抽抽了几下,眼圈一片通红。
他不怕师兄责罚,可这竹简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跟师叔交代?万一青玗一怒之下再不借书给他怎么办?
摩严见状,似乎明白了个大概,怕是这两个娃为了这个竹简打架。他走上去,把那被扯坏的竹简拿过来看了看,一眼却瞥见那牍片上的字太史公书 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他的脸色刷得就变了。
这书哪儿来的?摩严盯紧了笙箫默。
笙箫默见摩严突然正色质问他,想到青玗之前的话,更紧张了,只小声道借的……
借的?哪儿借来的?这禁丨书藏书阁绝对没有!摩严厉色道。
啊?禁丨书?笙箫默一个机灵。
不是外人
绝情殿里,摩严领着笙箫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衍道真人难得闲下来,坐在蒲团上,将那竹简略略读了几片。
师父,是弟子的错。幸好发现得及时,若是叫殿外的弟子看到,不知道惹多少事呢?摩严看着衍道真人,语气沉重弟子疏忽,愿意领罚。
衍道真人沉默了一阵,抚了抚须,摇摇头道摩严,你先起来,还没弄清楚,你不必急着认错,他随机对笙箫默道,小默,你告诉师父,这书是谁借给你的?
笙箫默看了看摩严,又看了看自家师父,嘴唇抖了抖,舌头不自觉舔了一下牙床,那是刚才和竹染打架时被打掉一颗牙留下的豁口。
摩严见他不开腔,气急道还不认错?你再这样当真被送到戒律阁去了!
笙箫默抬眼看看他,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结,却还是死犟着不吱声。
摩严,你别吓唬他。你先出去吧。衍道真人吩咐道。
摩严重重叹口气,转身离开正殿。
见摩严出去了,衍道真人放缓了语气,温和道小默,现在可以说了?
笙箫默抿了抿嘴唇,终于说了实话师父,弟子没有撒谎……这本书……是青玗仙尊借给弟子的……
青玗师弟?衍道真人有些惊讶你何时与他有交情了?他竟愿意将这书都借你看?
笙箫默便将这些时日的故事大概说与衍道真人听了,那颗缺掉的牙还在漏风,叫他好些话都说得不利索。
衍道真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随即取了一块干净的方帕将散掉的竹简包好,递给笙箫默既是师弟愿意借给你看,那你看也无妨。只是你今后要小心,长留山中还是不可私授传阅这书,你最好不要当着他人的面看,可明白?
笙箫默悻悻接过那些被绢帕包好的竹简,点了点头,却鼓足勇气抬头看着衍道真人,小声问道师父,这《太史公书》我已读过□□十卷,这部书文辞质朴,意蕴深远,是部很好看的书。弟子不明白,为什么它在长留是□□?
衍道真人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说辞,沉默片刻才道长留乃仙界圣地,本不应过多溺于人界是非。修仙讲求心平气和,绝嗔绝痴,不可为这凡尘的是非权谋所误,也不可叫这人世恩怨乱了心气。不让你们看,便是希望众弟子能守一份中正博爱的初心,多多福济苍生。
恪守中正博爱之心?难道读了人界历史就不能守中正之心了?笙箫默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并没有再问,只是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了正殿。
虽然衍道真人没有责罚他,可笙箫默的心情依然很低落,其实他并不害怕师父或者师兄责罚,而是很担心师叔会生气。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圈,笙箫默实在没想出什么好法子,索性决定实言相告。他拿了那绢帕包的竹简,又取了根藤条带着,便出发去了销魂殿。
青玗这会儿正在读书,见笙箫默低着头走进殿里,扑通跪在地上,将藤条高举过头顶道师叔,对不起,竹简叫我弄坏了,请师叔责罚。
笙箫默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等挨骂,可很久没听到回复。他一脸沮丧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可青玗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有些不解和担忧,只听他问道阿默,你的脸怎么了?
笙箫默完全没想到青玗会问他这个。因为和竹染打架,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淤青。他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嘴角抽抽了几下,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青玗见状,赶紧走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安慰他我又没有责怪你,怎么哭起来了?
笙箫默听他这么说,哭得更凶了,仿佛受了千般错怪万般委屈。哭了半天,他才断断续续把刚才那事讲了出来,嘴角还在漏风呜呜呜……牙没了……呜呜呜……
青玗看他这样颇有些好笑,只得好声好语地哄他好了好了,没多大事,张嘴让师叔看看,哪颗牙掉了?
笙箫默抽抽噎噎地张嘴,青玗这才看到他不仅丢了一颗牙,嘴里还有很多淤血。他示意他坐到案边的软垫上,起身取了药和漱具来,先叫他漱口将嘴里的淤血吐尽,又帮他把眼角和嘴角的伤抹了药。笙箫默任他摆弄,就那么包了一包泪捉摸不定地瞅着他。
阿默,再张嘴让我看看,青玗把药盖好,扶着他的下巴柔声哄道。
笙箫默迟疑着又张开嘴。
青玗佯作认真看着,一根手指已不动声色聚了仙力,探上那个缺牙的豁口。笙箫默只觉得牙床微微一暖,有点痒痒的。
很快青玗把手指拿出来,微笑着对他道牙还在吗?
笙箫默本能去舔,却没想到抵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一颗新长的牙齿,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仿佛原来的那个豁口只是一个幻觉似的。
诶?牙长出来了!他破涕为笑,不相信似的把手伸到嘴里去敲那颗崭新的小牙,敲得铿铿作响。
还有哪里伤了吗?
没有了!小娃的脸简直就像夏天的天,刚才还哭得要断气,这会儿又笑成一堆包子。
青玗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哪能随便流眼泪?若叫外人看见了,可要笑你了。
笙箫默定定看着青玗。这个目光谦和的男子,早已与他最初的印象相去甚远,他似乎像师父,又像父亲,还像兄长和朋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面对摩严、面对衍道他都不觉得委屈,唯独见到他,便觉得满腹伤心像大山一样塌出来。
他顿了半晌,摇摇头认真道师叔不是外人。
青玗微怔,他不是外人?
沉吟片刻,他正了正脸色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便不责罚你了?你既弄坏了东西,自然要承担责任,只是我打你骂你也没什么用处,就罚你帮师叔一起将这竹书修好,如何?
好!笙箫默头点得鸡啄米似的,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赏。
青玗给了他一个帕子,让他把那些散掉的竹简一根根擦干净。他自己则将擦干净的竹简按顺序排好,一根根检查,把墨字损坏的地方重新描了一遍。笙箫默半个身子都趴在桌案上,青玗笔下那些好看的隶字叫他看得高兴这字真好看,师叔教我吧?
青玗抬眼浅笑又要学?
笙箫默使劲儿点头,见他提笔蘸墨,赶紧殷勤地帮他研磨师叔全教我吧?我长大了也想像师叔这么厉害!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话说得满了,便挠挠头道有师叔一半厉害也行。
青玗哈哈大笑读书写字有什么难的?等你长大了,定然比师叔厉害。
笙箫默很想说,如果他长大了真的比师叔厉害,那么就换他来保护他,可后来又想,师叔这样的人,又哪里需要别人保护呢?
想到这儿,不禁有点小小的沮丧。
青玗却并不知道笙箫默肚子里的这些小九九,他等那些字迹干了,便取来崭新的牛皮绳,穿在一根特质的木针上,像缝制衣服一般将那些竹简一片片重新串起来,很快一卷竹简就修补完成。
现在把它放回架子上吧,青玗将修好的竹简递给他。
笙箫默欢天喜地拿了竹简,踮起脚尖放上架子。看着架子上满满的书简,他小眼珠子一转,转头看着青玗,眼里难掩狡黠嘿嘿,师叔,我可以再拿一卷新的吗?
青玗似笑非笑佯作生气刚弄坏了一卷,还想拿新的?又要如何糟践我的书?
笙箫默百口莫辩,小眉毛又委屈地蹙了起来。
好了,你再拿就是了,青玗换上宽慰的笑,叹口气,不忘叮嘱一句这次莫要再弄坏了……
笙箫默笑嘻嘻地抽了一卷新书,噔噔跑过来,却一屁股坐在案前,学着青玗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把竹简摊在面前。他眼睛亮亮看着青玗,语气里全是谄媚师父许我看书,可是不叫我当着外人的面看,师叔不是外人,我便在师叔这里看完了再回去,师叔就不必再担心了吧?
青玗无奈摇头,实在想笑的紧,这小娃人不大,歪理倒是不少,叫他防不胜防。两人索性就在一处读书,相安无事。
只是待青玗再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夜已经深了,身边的小娃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案上睡了过去。也许是天性豁达,这小娃睡着了也是微微笑着的,脑袋上还盖着半拉竹简,露出眼睛和小嘴都向上翘着,似乎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这表情却叫他心中一暖。
就这么睡在他的桌上,当真不怕他把他卖掉了呀。
果然不当他是外人,想到此处,青玗不禁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竹简从笙箫默头上拿走,将他抱起来,走到屏风后面放在他自己的榻上,又拉了锦衾给他盖好。笙箫默睡得香甜,浑然不觉。青玗掩上屏风,将内室的夜明珠都灭掉,自己回到案前入定。
这日,青玗正在殿内打坐入定,忽然感到一股中正熟悉的仙力靠近,他睁开眼睛,听得殿外爽朗的声音道师弟,我来讨杯茶吃啦。
他缓然起身,挥开殿门,见衍道真人一袭石青色长袍,笑得倒是坦然。
师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青玗浅淡一笑,他和衍道真人虽为同门师兄弟,却差着几百岁不止。衍道真人的修行臻入化境,鹤发雪髯,已是仙风道骨之态,他却依旧保持着修成仙骨时的样子,看上去俨然像衍道的晚辈。
衍道真人一笑听闻不久前师弟得了上品的高山云雾,却不得师弟相邀共品,愚兄只得厚着脸皮不请自来了。
青玗笑道师兄此话当真叫我无地自容了,师兄请进。
二人入室内坐定。青玗摆开茶具,熟练地取茶,煮水,煎茶,最后以茶海斟入杯盅,刚七分满止。
师兄请。青玗示意可以品茗。
衍道真人端起茶杯赏了一番,浅浅呷了一口,品了片刻,悠然道汤青色翠,醇厚微甘有栗香,如云蒸霞蔚,果真是明前茶,贵如金。整个长留山,也就是在师弟这里,还能品到如此好茶,还有如此茶艺。
师兄也是懂茶之人,青玗也自品了一口。他放下杯盅,语气却了然师兄突然造访,想必不只是为了与我论茶吧?
衍道真人不以为然道听闻这些日子,师弟与小徒笙箫默相交甚好?
青玗微微一怔,随即缓了神色,诚然道是。这孩子聪慧有灵气,心性也正,确实讨人喜欢。
哦?衍道真人眼中似有惊喜之色,师弟竟是看重小默的资质了么?
青玗反问道师兄自己的徒儿,怎么问起我了?
衍道真人迟疑片刻,语气有些颓然不瞒师弟,愚兄心知小默仙资优异,不然也不会带回长留。只是我身为掌门,诸事繁多,虽有东华师兄弟三人为我分忧,可小默年纪尚小,又实在顽劣,我一直也没腾出空来授他什么,这师父当的确实不够格……
语罢,他抬眼仔细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如今师弟若有心,愚兄恳请师弟收他为徒,好好教习,也不枉他这一身仙资。
师兄……青玗略有些诧异,转而凛了神色道师兄厚托,本不该推辞。只是师兄知道,我此生不再收徒,所以……实在难以担此重任。我指导阿默不过一时兴起,若叫师兄为难,我不再插手便是。
不,师弟莫要误会,见青玗脸色有异,衍道真人忙转言道我不过一提,并没有迫师弟收徒之意。师弟若不愿意,还如现在这般便好。
青玗怅然道师兄,我本为避事而来,承蒙先师收留方有今日。当年先师坐化之时,若非长留内讧,销魂殿的尊位轮不到我这个半路上山的外人。我知道这几百年,九阁之中对此事也非议诸多。如今我这一脉再没有亲传弟子,于长留也没有尽到传承之责,若师兄心中另有良选,我自当让贤。
衍道真人听罢,知道他那倔性子又上来了,心中颇为无奈,不禁劝道师弟何出此言?当年传位之事是先师亲立,九阁长老也都是允了的,如今谁敢说这没来由的胡话?妖神一战,师弟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论学识还是修为,长留鲜有能与师弟相比之人。好端端你又何必说这些话?
青玗垂下眼眸,只是默然。
衍道真人见他发怔,叹了口气青玗,我问句话你别恼,他顿了顿,应云的事,你还是没有释怀吗?
青玗似被那个名字刺到,抬眼看了看衍道真人,眼神逐渐失焦,凤目中聚起浓烈的悲伤终究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该一时心软让他参战,应该直接将他逐出长留,那样……他起码能保一条命……
那不是你的错!看他眼中灰色的雾霭,衍道真人半是心痛半是愤然那孩子一时糊涂妄生痴念,那不过是他的命数。你何必怪在自己身上,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整整一百年了!
衍道真人依然记得,当年那孩子第一次夺得仙剑大会魁首时何等意气风发,戒律阁和封魔阁诸长老为了争夺他入自己麾下,还着实较了一番劲儿。当时他自己还半开玩笑地问青玗,未来是准备让那孩子继承衣钵,还是让他进九阁长老院。当时青玗不过会心一笑,眼角眉梢却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傲然。
谁能想到不过一百多年,当年长留风头最盛的师徒二人,竟然到了今日这般田地。那孩子魂飞魄散从此消失于世间,他曾经如此风采卓绝的师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自困于这销魂殿中,一点点风化枯竭。
当真天意如此,造化弄人么?
青玗,应云师侄已经去世一百年了,你当真要一直这样活着吗?想到这里,衍道真人不免苦涩。
师兄,你不必劝我了……青玗闭上眼,声音里尽是疲惫我累了,师兄请回吧。
衍道真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肃然离去。
妙宁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