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发生这些事的时候,楚留香甚至还没有出生。
这些事,当然又是他临行之前,李红袖对他讲的。李红袖听胡铁花说了枯梅师太下山的事,就连夜把西华山派历代掌门和重要的故事都翻了出来,念给楚留香听。
不但如此,她还要求楚留香把这些事都牢牢地背下来,以防万一。
她认为楚留香想要在江湖中生存,尤其是去管那些常人不愿管、不想管的事,就一定要准备万全。苏蓉蓉可以为楚留香打点行装,安排他需要的小物件,而李红袖的方式,是给他所有的资料。
有时,楚留香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刚上学堂的小学生,偏偏遇到了个严厉的先生,整得他满腹牢骚,哭笑不得。
但这个时候,他已油然想起了李红袖拼命要他记下的这些事。他听到华真真的名字,就想起了华琼凤。
华琼凤,华山派,华真真,这三个华字连在一起,让人想不联想都难。
莫非华真真当真和华琼凤有什么关系?她又是何时来的华山派?
楚留香突然也明白了,为什么枯梅师太除了亲传的弟子高亚男,还带了华真真这个并不起眼的姑娘一同前来。
只因江湖上认识高亚男的人已不少,而枯梅师太更是尽人皆知,她们自然不便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但她们就真的放心,让华真真这么年轻胆怯的姑娘来面对不可预知的局面么?
楚留香有些关切地看着华真真和金灵芝坐到了桌旁。
他们坐的是张大的合欢圆桌。这自然是为了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免得出现不必要的争执。
楚留香的对面正是丁枫。他的左手坐着花满楼,右手坐着胡铁花。
原随云和胡铁花之间,隔了两个人的位置。金灵芝似乎犹豫一阵,坐到了胡铁花这一边。
胡铁花立刻乐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华真真挨着金灵芝坐下,而她们的对面,也就是花满楼的左手一侧,一共坐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和楚留香搭话的勾子长,而另外两个人的形貌着实怪异得很,一看就令人忘不掉,偏偏又不敢多看。
一个人是皮肤白皙的年轻人,但未免太白了些,白得几乎透明,连底下的血管筋脉都隐约可见。
楚留香也听说过,有些人自幼修炼某种独门内功,慢慢的皮肤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却没想到会是真的。
如果说这个年轻人只是脸长得奇怪,那么另一个人就只能说没有“脸”了。
年轻人是坐在丁枫的右手边的,在他和勾子长之间,是一个戴着黑色兜帽、黑纱蒙面的人。
在那被黑色遮住了三分之二的头颅上,露出来窄窄的一条。任何人都无法将其称为“脸”的一条。
因为那不是脸,不是正常人称之为“下巴”的东西,那只是一团模糊的肉,好像还开了一个洞。
那个洞大概就是“嘴巴”该在的位置了。
虽然他遮着面目,但不难想像,他的整张“脸”都是这个样子,没有皮,也没有骨头,只是烂糊糊的肉上开着不明形状的洞。
一个人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金灵芝自管胆子大,也不敢去仔细打量这个人,只好东张西望的,最后目光就落在了胡铁花身上。
而华真真早就把头垂得更低了。
这人竟还开“口”说道“在下复姓公孙,名劫余,只因生平遭遇过一场大难,侥幸逃生,却已面目尽毁,所以改了这个名字,取的是‘劫后余生’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被在下惊扰,坏了兴致才好。”又指着身边的年轻人道,“这是小徒白蜡烛。”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但还是人的声音,在座的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宴席终于开始了。
说是宴席,其实很少有人会只关注吃东西的。他们多半会说说话,拉拉关系。
在这桌上坐着的人,至少有一半值得当作朋友来交往,这不仅是为了友情,更是为了利益。
这就是千年不变的、饭局的作用。
而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楚留香。
楚留香望着原随云道“方才原公子说,听到琴声,便猜到是花满楼,听到歌声,便猜到是胡铁花?”
他指的是之前胡铁花提出的那个问题。
继续前面的话题,未尝不是展开交谈的一个方法。
原随云笑道“想是在下自幼失明,所以耳音就比常人灵敏些。倘若换了花兄在我的位置,想必也能做得到。”
花满楼却淡淡道“我恐怕做不到。”
原随云道“哦?”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语气中带着疑问,也带着些失望。
花满楼道“只因我并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原公子却好像早想到了。”
丁枫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插进来笑道“我虽接到港口的飞鸽传书,说香帅一行即将上船,但从来没有对原公子提起呀?”
楚留香的目光不为人知地闪了闪。正如他所推测的,蝙蝠岛接纳客人的方式十分严格,若非如此,只怕早就被那些贪图宝物秘笈的人、和寻衅滋事的人搅得天翻地覆了。
但现在他更想知道的,是原随云的回答。
原随云是怎么猜到他会来的呢?
虽看不到楚留香掩饰不住的好奇神色,原随云还是轻声笑了起来,缓缓道“三个月来,楚香帅在江南诸省接连做了四起案子,分别盗取了琴、棋、书、画四样不世之珍宝,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我想听不到也很难。”
楚留香道“哦?”
他忽然明白了原随云的意思,但也只回答了一个字。
原随云继续道“在下眼目不便,于这四艺之中,也只有琴艺略通一二,因此对名琴也有些了解。扬州郑家那张神农玉壶冰琴的琴音,即便在风雨之中,我也不会听错的。”
花满楼微笑道“楚留香偷了玉壶冰琴,是以有此琴声之处,就是楚留香来了?”
原随云点头道“正是。我若现下再说,花兄与我易地而处,亦能猜到此节,花兄该不会反对了吧?”
花满楼道“此事并非只凭耳音可断,更是原公子心思缜密,明察秋毫,我是万万不能比的。”
原随云冷笑一声,道“花兄何必过谦?近年来,花兄与楚香帅形影不离,做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江湖中谁人不知?我只当两位任侠仗义,劫富济贫,没想到……”
丁枫忙咳嗽一声,举杯道“各位只顾说话,却忘了替我这主人销酒。还请……”
谁都看出来他是想打个圆场,但话还未说完,原随云已长身而起,淡淡道“在下偶感不适,不便与各位叙谈,这就先回房去了。”
众人都没想到,这看似温和儒雅的人,竟也有执拗的一面,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劝阻,只能看着他扬长而去。
丁枫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一阵才强笑道“来,我们干一杯!”
这一杯酒过去,大家的尴尬仿佛消了些,胡铁花却又来了精神,看着无奈苦笑的楚留香道“老臭虫,这世上能让你吃瘪的人,只怕不多吧?”
楚留香白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每次看我吃瘪,就那么高兴?”
金灵芝听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忙又板起脸,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胡铁花立刻冲她笑了笑,才转头道“这次我是分外高兴。因为平时你吃瘪,多少还有点冤枉,但这一次原公子骂你,真是一个字也没有骂错。我一想到你根本没法反驳,就觉得心里痛快!”
楚留香明知道他是开玩笑,但当着那么多人被这样奚落,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坐在对面的丁枫连忙又笑了几声,道“久闻胡大侠和楚香帅交情非比寻常,果然是成天拌嘴的好朋友!”
在座的众人听了,也跟着笑起来,花满楼也伸手在楚留香肩上拍了拍。楚留香只得对他一笑,呼了一口气。
勾子长却笑道“楚兄号称盗帅,这‘盗’之一字本也不必避讳。何况楚兄盗函所到之处,还没有一次失手,任凭对方看守得多么严密,宝物依然手到擒来,着实令人佩服!”
胡铁花听他给楚留香开脱,登时又犯了牛脾气,顶上来道“你这么说,就是小偷你也佩服了?”
勾子长正色道“大丈夫处世,本应不拘小节,若能成大事,何必在乎那些虚名?”
胡铁花冷笑道“照你说的,什么算是大事?”
勾子长顿了顿道“武功,财富,势力。”
楚留香神色一动,笑道“原来勾兄也有志于此!”
勾子长道“没有这样的志向,何必上蝙蝠岛?”
胡铁花大声道“你以为蝙蝠岛就能满足你的一切么?说不定你上去便知,那里其实……”说到半截,突然想到丁枫还在盯着自己,只好打断了话头。
丁枫却笑道“看来胡兄对蝙蝠岛还有所怀疑。”
胡铁花哼了一声,索性直接道“我确实是怀疑,你们那蝙蝠公子是什么来头,竟然财富武功,应有尽有,看起来势力也不小?你们莫非也跟老臭虫一样,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楚留香忍不住低低咳嗽道“这家伙,喝不几杯酒,又撒起酒疯来了,专拿我当下酒菜!”
花满楼却也低声笑道“胡兄就是这个性子,你让他说就是了,难道还会少块肉不成?”
勾子长似听到他们的对话,拍手笑道“花公子也是豁达之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等求财求势,又有何错处?只不过有些人有能力得到,有些人得不到罢了!”
胡铁花瞪着眼睛,又要找勾子长理论,但那边黑布遮面的公孙劫余已发出一阵冷笑。待大家都看向他时,公孙劫余才缓缓道“依勾兄这么说,为求财富,巧取豪夺,滥杀无辜也是无可厚非的了?”
勾子长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声道“只要有手段,为达目的,杀人又有什么妨碍?难道公孙兄平生没杀过一个人么?”
眼见这两个人又要针锋相对,丁枫忙笑道“何必在饭桌上说杀人的事?据我看来,要是能不杀人就得财,自然是不杀人的好。”
公孙劫余冷笑道“丁公子这话固然不错,但对某些人说,只怕是对牛弹琴!”
勾子长道“哦?你说的‘某些人’,可是指我么?”
公孙劫余道“不敢。我只是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一桩巨案,有感而发罢了。”
勾子长眨了眨眼,笑道“你指的可是开封府的杀人劫贡案?”
公孙劫余道“原来勾兄也听说过。”
勾子长道“不错。那杀人者一夜之间就取了驿站中百二十人的性命,连朝廷钦封‘镇远将军’的首级也割了去,劫了关外进贡朝廷的十万两贡物。这样的功夫,这样的手笔,难道不值得骄傲?”
他说得得意洋洋,在座众人却暗然心惊。公孙劫余冷冷道“好!这么说,你若是凶手,定会为自己骄傲了?”
勾子长道“正是!只可惜你并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你更没有权利来管我的事!”
公孙劫余怒道“你!”
丁枫瞥了一眼旁观的楚留香,才道“两位都是蝙蝠岛的贵客,莫要因小小口角伤了和气。至于杀人对错,各人看法不一,也是常理,不必再争执了。”
他是船上主人,勾子长和公孙劫余也只好看他的面子,各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楚留香正在暗暗叹气,忽然又听到一个纤细的嗓音道“丁……公子,听说蝙蝠岛上武功秘笈无数,有缘者皆可一睹为快,不知……”
丁枫跟楚留香一起转过头去,惊讶地望着满脸通红的华真真,似乎想不到这样害羞的姑娘竟会主动发问。过了一阵才笑道“华姑娘想看的是什么武功?”
华真真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一字字道“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混乱中……下一章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