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知不知道,胆子太大,是会死人的。”苏幕遮支着手靠在巨狼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狼抖动的小耳朵,语调疏懒。
楚留香道“在下的运气向来好得很,说不得是有九条命。”他面上言谈自若,后背却细细密密全是冷汗,不可名状的压力流散在空气里,刺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僵直。
苏幕遮挑起唇角,“运气好的人啊……”他说话轻慢,带着常年泡在酒坛子里,被酒气熏出的喑哑嘶鸣,是和面容不符的沧桑漠然,“我有时极喜欢好运气,有时又恨透了这玩意,而运气好的人撞上我的时候,却总是后一种。”
楚留香很是镇定,“若是如此,那么这些人就不是真的运气好。”
“那你说什么才是运气好?”苏幕遮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但是眼眸里分明透着三分无趣聊赖,巨狼呜咽两声,在地上拱了拱。
“真正的运气好就要像我这样。”楚留香道,“无论什么时候撞上你,你都不会想杀我。”
“我何时说过我要杀人?”苏幕遮哼笑,“没人付我报酬的话,我可不会干那冤枉活。”他说得极轻巧,懒懒眯着眼像是只疲怠的猫儿,“我至多只会断了那人手脚,把他丢进沙漠里走一遭罢了。”他玩味道,“运气既然那般好,大沙漠里应当也是能爬出来的。”他哪里是猫儿,明明是收起利爪假寐的狮子。
楚留香轻叹“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请我喝酒?”
“不过是酒多了喝不掉,你有缘何要来自作多情。”苏幕遮说道。
“大抵是因为,无论何时我总能交到朋友吧。”楚留香笑,喝了一口酒,说道,“这般好的酒,若是我定然舍不得拿来送给讨厌的人。”
“所以我说你矫情。”苏幕遮盘起双腿坐直身子,神情淡淡,“这酒拿来践行岂不是极好?”
“最后一壶酒啊……”楚留香又一口酒下肚,滚烫的热意一路从腹间烧至全身,“好酒送行,便是死了也是值得。”
“你已醉了。”苏幕遮说道。
“醉了?”楚留香恍惚抬眼,正对上苏幕遮的眸子,纯黑的眼眸没有半分光亮,一眼就教人神魂颠倒,“是了……我醉了……”他低头笑起来,头脑渐渐沉重,几息后就不堪重负,整个人趴倒在草地上,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他的面前,已空无一人,一个碎裂的琉璃玉盏在地上微微晃动,残杯中尚还留着些许余酒,顺着杯壁溅起红色涟漪,稠厚地挂在杯沿,将落不落。
与此同时,湖对面的营帐中,响起了惊叫声。
趴伏着的狼群如同听到了号令,站起身体,高扬着脖子嘶声嚎叫,一声一声凄厉得让人心颤,一如晨钟暮鼓,震耳发聩。天边弯弯的银钩勾上一小片灰云,悄悄遮掩住身形,夜因此更暗了,那一片小小的灰云,月光映照下竟是透出了些许鬼魅的红。
楚留香皱着眉,不安地半睁开眼睛,眼前是半樽琉璃玉盏,月光昏暗下看不明晰,头昏晕的厉害,什么都思考不了,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怔楞盯着盏中残酒,惨惨淡淡一片昏红,在脑袋里晕开血一样的光泽。
营帐中本是极热闹的,宴上坐着姬冰雁,胡铁花,还有大名鼎鼎的吴氏双侠,灯火明亮,喷香的烤羊肉近熟,香料的气息无比诱人,宴席上还有一壶壶西域美酒,场中几个身姿妖娆的舞娘翩然起舞,她们都极是貌美,一颦一笑尽是风情,起舞的姿态,像极了飘然欲飞的仙鹤,但是坐在主席上的女人,却生生将她们衬成了草窝里的土鸡。
她看上去年纪已是不小,面上还带着三分病容,长裙曳地云鬓微乱,一双星眸似眯非眯,盈盈晕着层水光,仪态高贵端庄,双颊微红更添娇艳,不笑不动也是国色天香,艳光照人,眼眸流转几可入画。
琵琶公主坐在她身侧,笑语嫣然,点着胡铁花道“就是他了。”
那女人笑道“我的儿当真好眼光。”
她就是琵琶公主的母亲,龟兹国的王妃了。
琵琶公主爱娇地嗔了几句,王妃含笑伸出手一挥,白玉般的纤纤玉手在灯火下几近透明。
站在她身后服侍的锦衣少女托了个玉盘出来,上面宝光灿烂,不知有多少宝物。
琵琶公主脸红,胡铁花脸更红,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接过锦衣少女手中的玉盘,正要低头行礼,却猛地脸色大变,手中玉盘一甩,撒了漫天珠光,猫眼儿,翡翠,红宝石,映着灯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他此时腾空而起,踩着宝石蹂身而上,双掌合起旋身。
众人之间光彩灿烂,还未反映出这位新晋驸马爷搞的什么鬼,就听见耳边叮当一声脆响,胡铁花闷哼一声,重重跌在地上。
他的手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那光彩灿烂,不是宝光,而是刀光,一道自天际劈来的刀光,翻卷着风雷之威,呼号着要饮尽人血,纵使胡铁花拼力挡了一挡,那刀光去势未减,震飞姬冰雁的判官笔,斩断吴氏双侠刺出的剑,似一道银河倾泻而下,耀眼的光辉终点,正是那娇柔美丽的王妃。
龟兹国王大惊失色,“爱妃!”他惊呼,却已来不及了,声音还未从喉间吐出,辉煌的银河之水已然到达,空气被撕裂,发出锐利的声响,无数匹马在嘶鸣,无数雷电齐齐落下,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恢弘壮阔的白光,只有那令人心头震颤的刀鸣。
王妃柔柔一笑,长长的袖子抛起,自刀光中穿过,顷刻间化作无数碎片,刀光已至,许多人都偏过头去,不忍看美人血溅当场的惨状。
刀光冷厉,握刀的人正是苏幕遮,兜帽掩住他上半张脸,下半张脸不知何时已附上一块银质面具,两把弯刀一左一右,刀尖嗡鸣,声响刺耳。
一刀劈下,他丝毫未停,翻手挥刀,刺啦一声,营帐上就多了一个宽大的裂痕。
“你这般对妾身,妾身真是心如刀割。”一道柔美的身影轻飘飘落在地上,通身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举袖掩面,一头长发散乱着披下,抬着眼眸一扫,即是万种风情。
再定睛看去,座位上仅有一件被刀势绞碎的衣物,钗环散乱一地,一张破损的人皮面具,就躺在不远处。
龟兹国王骇然“王妃,王妃在哪里?”
“妾身不正是在这里吗?”那女人回眸,盈盈一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岂非人人皆知的常理。”她又去瞄苏幕遮,眉眼婉转,含着一泓秋水,蕴着无尽情意。
龟兹国王呐呐,这女人太美,人常说女子美目亮如繁星,但漫天星光也及不上那眸中半分温柔,人又说眉如远山,纵使是雾中朦胧的春山,也远比不上她秀眉的婉约。
她白得像玉,通透无瑕,又像是雪,楚楚可人,生怕一触即融。
那双眼眸无论是盯着谁看,都会让人觉得自己被爱着,像被泡进最暖的温水,从上到下都是熨帖的。
苏幕遮一眼便认定了她的身份,举刀挺身进攻,光华闪烁看不见半丝破绽。
这女人除了石观音,还能是谁。
“你真是好生无情~”石观音扭转腰肢,于刀光间飘忽不定,时而上,时而下,如同伴着刀光跳了一曲惊鸿舞。
美人黑发如瀑,刀光闪烁间辗转挪腾,长袖甩动,像是天女下凡,那白光耀耀,一如她身上的仙光,将她映照的更为美丽。
然而石观音看着轻松,心早就沉到谷底,十年前她就打不过苏幕遮,十年后她更觉得力不从心,现在这勉力维持的平局,不过是那人猫戏老鼠,饭后逗乐消磨时间的把戏,待到她精力消耗殆尽,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轻叹,嗓音凄楚,“我终是喜爱你的……”
苏幕遮手一顿,不等石观音高兴,转瞬就补上了那丝破绽。他挥着刀,眼神游离,大致将石观音圈在一定范围里神思不属地打着,那张漂亮的脸,每一招每一式的熟悉感,还有那声声杜鹃啼血般的哀泣,记忆里又一部分悄悄从柜子里钻出,攀上他的脑海。
可惜这不是什么美梦。
那时他的刀法还未纯熟,他的身上还未沾血,涉世未深踩入陷阱,身受重伤后被仙子样的女人相救,正如他曾偷瞄过的话本情节,不知不觉情窦初开。
妖娆的女人扭动着褪去身上的衣物,粘腻的罂粟香气飘飘荡荡,在她眼中勾引一个未沾人事的少年轻而易举,一个眼波就能让他为之舍生忘死。
更何况那少年面貌是她喜欢的精致,加之武艺高强,又有狼群白驼助力,调教得宜岂不正是一把好用的刀。
最开始她成功了,他完全被她所俘获,唯她马首是瞻,她看哪个势力不顺眼,多不过三日那个势力就会成为历史,湮灭于寂寂黄沙。
被绝望所撕扯,负罪感与爱意交织,他一面挣扎,一面又忍不住沦陷。
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比女人比罂粟更好的慰藉——鲜血,然后,他找到了鲜血不足时的替代品——美酒,于是混沌的脑袋渐渐清醒,那沾染无数鲜血的弯刀,终于对着自己的饲主举起。
刀锋翻转,杀得天昏地暗,身上流淌着自己的鲜血,也流淌着他人的鲜血,眼里只有猩红,杀戮,耳边回荡着呼啸的风声,永无止境,永无休止。
岁月里那个笑容腼腆干净单纯的少年,连带着心头扭曲生长的爱意,一起被他自己亲手杀死。
只是那最后一刀,他终究是犹豫了,刀尖颤抖,半晌仍未砍下,绝美的女子紧闭双眼,聆听着耳边踉跄逃离的声响,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再之后,就是放纵癫狂的十年。
而现在,是时候补上那最后一刀了。
苏幕遮举刀,尖锐的嘶鸣声扯出满眼猩红,洋洋洒洒溅了一地。
云彩悄然散去,月色正好,一弯银钩亮得惊人。
湖边草地,琉璃玉盏折射着无尽彩光,稠厚的酒液坠在杯沿,摇摇晃晃。
滴答,滴答。
一滴一滴的酒液落在地上,沉沉压在草尖,混着露水在草地洇开浑浊的痕迹。
恰如血泪滴滴,在心口烙刻下愈合不了的伤。
作者有话要说 嗯……苏幕遮黑历史开扒,这也是个有故事的boy年少轻狂被怪阿姨诱拐不是他的锅你们不要怪他尔康手心上愈合不了的伤还需要花花来治愈啊笑
今天回校报道心里苦,宝宝要回家qaq
而且今天父母把行李一扔就走了,留我一个人苦逼的收拾趴累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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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滴答,滴答。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不知何时苏幕遮已泪流满面,银质面具上蜿蜒出一片水痕,他压低兜帽,遮掩住自己落泪的双眼。
石观音笑起来,一道深深的刀伤贯穿她的身体,伤及心肺,生机一点一点自她身上流逝,然而她依旧那么美,一颦一笑牵人心弦。
“你过来。”她靠坐在地上,轻轻伸手向着苏幕遮招了招,嗓音柔和,似是母亲对着儿女的呼唤,又似是少女对着情人的呢喃。
苏幕遮静静站着,泪水沾湿他的衣襟,他却没有动弹。
“你还是这么倔强。”石观音侧头,笑容里添了几分狡黠,“我最完美的作品。”
“我不是。”苏幕遮说道,收刀回鞘,嗓音冷静到让你想不到他现在正在哭泣。
“你当然是。”石观音嗓音里满是叹息,好像在看一个为了不吃药而装作没有生病的孩子,“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我亲手打磨而出,把那灰扑扑的原石,打磨成了美丽的珍宝。”
“然后活该被你束之高阁是吗?”苏幕遮漠然道,鲜血蔓延到他脚边,雪白的靴尖沾上了一抹红色,红得刺眼,他不禁皱起了眉,移动脚步站远了些。
“你是个好孩子。”石观音道,“你的生死都应该由我掌握,你为什么要不听话呢?为什么不做个乖孩子呢?”说着她眉宇间多了几分疯狂,“你为什么要叫我不得不除掉你呢?”
苏幕遮眼里的泪流地愈发汹涌,但神情仍是一片冷淡,“但是我没死。”
“是啊……”石观音眼里的光彩涣散,叹气道,“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大沙漠的沙盗追杀你没死,一整杯天一神水你仍是没死,白白费了我一番算计。”
“所以我亲自来送你最后一程。”苏幕遮看着眼前的女人走向死亡,身体像是被分做了两半,一半在泥泞里沉沦,一半挣扎着想把他往外拉,却反被扯着拖进泥泞。
逃不出去了,逃不出去了。
自刀上第一次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开始,他就已然身陷地狱,再爬不出去,也不愿爬出去。
他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哭得双眼涩痛喉咙哽咽,但是他的心头全无波澜,生命的流逝水过无痕,某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记忆里那些爱恋的岁月是否是个幻影。
“给我看看……”石观音声音渐小,断断续续,喉间有鲜血向外翻涌,“你的脸……”
“……”苏幕遮不言,半晌后在石观音企盼的眼神中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扯掉宽大的兜帽,灯火照耀着一双眼眸,明亮着仿若燃烧的鲜红。
“你的脸!你的脸!”石观音在看到他脸的一刹激动起来,喷出一口血来,抖动着将手伸向苏幕遮,嗓音尖锐几近破裂。
“我亲手毁掉了。”苏幕遮恶作剧成功样笑起来,摸着脸颊的伤痕,绘声绘色地向石观音描述着,“你送我的柳叶刀,从这里,”,他指指眉下,“用力地□□去,然后往下拉,一边拉一边搅,搅得皮肉翻卷,烂得看不清原样。”
“不……不……”石观音喉咙里呛着血,手用力攥紧,好像是想抓住什么,触手却只有一片虚空。
“为什么不?”苏幕遮歪歪头,点点脸颊上的另一道伤,“我划到这里,实在是太疼了,手一抖刀就歪了,索性就顺着又划了一刀,你淬在刀上的□□当真极好用,我痛了足足两年,伤口化脓,扩大,整张脸都丑得如同恶鬼。”
“脸……我的脸……”石观音发疯一样摸着自己的脸,手下却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坑坑洼洼的触感,脓水和血水从指间往下流淌,忍不住尖叫着抓挠自己的脸庞,妄图抚平那些沟壑。
“又丑陋,又恶心。”,苏幕遮笑得愉快,眼里写满诮讥,面色温和的重复着,“恶心得,连我自己都想吐。”
“不……不是……”石观音倒了下去,眼中的光彩缓慢熄灭,身形抖动着,华发渐生,皱纹爬上皮肤,不过几息时间,红颜白骨,轻薄的白色里衣里,只余了一具散着臭气的枯尸。
“不过你现在……”苏幕遮享受地眯起眼睛,吟唱般的诉说道,“看起来比我更恶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