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我早已听说,只以为书院里这些学生没那个途径拿到,所以也没有多加在意,谁承想……”他又是一叹。
马文才与祝英台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静静站在一边不出声。
周先生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抹了把脸打起精神,道“你们先回去,见到这些诗就都烧掉,也千万不要同他人说起。这书院,老夫是该好好约束了。”
很快,书院有了动作,周先生开始严查听课考勤,禁止学生饮酒。若有学生聚会,他也会叫人去看着。书院风气一时为之一肃。
不过这些还不能影响端午诗选的流传,周先生也晓得不能明令禁止,那反倒会叫学生们愈发好奇。他只是将几个领头的都叫去私下谈了谈,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这些学生都红着眼睛离开,再不提端午诗选。周先生也据此找到了诗选在书院里流传的源头。
那个学生端午回了趟家,从一个外地远亲那儿见到这诗选。由于诗本身都写得好,又传是“禁诗”,他便忍不住偷偷带到书院里同几个好友炫耀,之后便爆炸式地流传起来。
周先生最后又出了个大招,书院大考。暗地里有流言,说考得好的有奖,考得不好的,说不定便不能留在书院了。
有此事当头压着,学生们只得乖乖收敛心思,一心读书。周先生借此机会严查了一番学生们的闲书,将端午诗选夹在那些杂谈小说、春|宫图画中一起收了。
这一次便找到了近十卷端午诗选的抄本,周先生是直后怕。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他可万万护不住这些学生!
祝英台和马文才见周先生行事利落,短短两天,书院里便一派苦心读书的气氛,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书院里无人再提端午诗选的事,外面却截然另一幅模样。
马家送了信来,说外面端午诗选闹得沸沸扬扬,连贩夫走卒都能念上一句两句。他们叮嘱马文才,不要理会这诗选,见了便烧掉,听了便当做没有听到。祝家也特意遣了一个心腹,同祝英台说,如今齐家背地里似乎有些动作,叫他留在书院里,不要有任何动静。看样子,形势有些不妙。
没过两天,周先生突然到他们不厌居中来,面色很不好看。
他单独与马文才、祝英台三人进了书房,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连阿成都没留。
他犹豫了几番,艰难开口道“老夫,有一事想请二位帮忙。”
马文才心头一跳,连忙道“先生何出此言,先说罢,若有我们能帮的,必不推辞。”
周先生见祝英台老神在在地坐着,不发一言,面露苦涩,道“老夫也晓得,这个请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只是眼下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求到你们这儿了。”
马文才看他这么低声下气,难受极了。周先生是师长,学问精深,师德亦好,他又想说什么,却被祝英台在胳膊上一按,止住了。他见祝英台微微摇头,还是选择合上嘴。
周先生停了一会儿,低着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说起近日发生的事。
自他严加管束整个书院后,他甚至连内外通信也看管起来。除了祝、马这两个世家子弟,其余学生收到与发出的信件都由他审阅过才得交予学生或寄送出去。其中果然还有一两封提及端午诗选之事,言语间还大加赞赏的,直接被他烧了。他还特地与涉及的学生交代了这事可能带来的影响,便是为了九族安宁也不得提起。这样的学生,他都特意找人暗地盯着。
然而,书院外风波渐起。
端午诗会中,有几个是他以前的旧友或学生。自他离开朝堂,明面上与这些人都断了关系,但暗地里还是偶有联系。这两日,他接连收到两个老友的消息,说是当日参加诗会的人里,有好几个已经无人能联系上了。他们心中不安,希望能来他这里避一避风头。
说到这,周先生看向两人,目光中满含希冀。
当年他被齐家所迫,一家老小一度无以为生,是几个老友偷偷接济救了他一家性命。如今,他绝不能见他们有难却袖手旁观。
祝英台笑得得体,道“周先生,这可是给我们两个学生出了个大难题啊。学生如今只带着书童在这书院求学,如何能帮得上忙呢。”
周先生连忙道“老夫晓得这事很是为难,只想找个地方将他们藏起来,躲过这一阵便好。”
“藏起来?藏在何处?”祝英台道,“难不成要藏在马太守府中,或者祝家庄内?”
周先生没做声,他内心总抱着一丝希望。
祝英台笑中带着一丝冷,道“周先生,你要救你老友,我却不可能为此搭上我祝家或马家。若这便是你所求,那绝无可能。”
他见马文才脸上有些不忍,看他的眼神好像也有点不对,连忙又放软了语调,解释道“不是我们两家护不住两个人,只是这诗选里有些诗往大了说是大不敬的。既然已有人失去踪迹,想必齐家已经将这些人全部盯住了。这时你再与他们接触,再将他们送到马家或祝家,这便是将刀送到齐家手中,我们两家也有对主君不敬之嫌啊。这个方法万万不可行的。”
马文才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祝英台暗自松了口气。
周先生也能想得明白,苦笑道“是老夫的错,对不住。”
祝英台摇摇头,劝道“周先生救人心切,学生哪里会责怪。只是先生可能确定,送消息的就是那两个老友,而不是齐家借此抓你的把柄?”
周先生听到这个,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道“我们自有极特别的联络方式,均是通过几层伪装才送来的密信,无人能晓得我们之间还有联系。当年就是这样,我才能在齐家围堵下活下来。”
马文才眯着眼想了想,道“学生倒想了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第22章 搜捕(中)
没过两天,外面的风声忽然变了。
参与端午诗会并作了诗的几人被查出有谋反之心,那些诗作也都是反诗。凡是流传端午诗选的,都被视为同党。各地接连冒出有人被抓的消息。一时间,民间、尤其是文人间,风声鹤唳。
很快,专为搜捕诗会参与者而成立的队伍到了吴郡,当天夜间,“嘭嘭”地砸响了尼山书院的大门。
守夜的正是阿成,他一打开门,就瞧见一队二十几人的官兵举着火把站在门前。
“闪开!”领头那人一脸阴狠,他一脚踢过去,半开的大门狠狠一撞,将阿成带倒在地。他带着后面的人径直往里走去。
阿成忍着痛爬起来,弓着腰跟在那人身后,道“官爷,大人,小的冒昧请教,这是在办什么差事?小的也好回报主人家。”
“主人家?”那人轻蔑一笑,道,“是周士章吧。你快去叫他滚出来,找的就是他!”
“这、这,所为何事啊?”阿成又问。
那人身后站出一个人,道“我们齐大人办事,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还不快滚!”
阿成连连鞠躬,快步往周先生住处跑去。
这一队人站在大门后的影壁前,领头的往两旁一指,便有三四个人分别向两侧厢房走过去,喊道“官爷办事,里面的人都出来!”将各扇门都捶得震天响。
待周士章衣衫不整跑出来时,这两侧厢房里的人已经都被赶了出来,已有人进房中翻找。
周士章忍着怒气,走到那个领头人面前道“这位齐大人,夜色已晚,不知是来办什么差事?听下人回报,是要找老夫我,怎么又搜起这些仆役们的住处了?”
那齐大人轻飘飘瞄他一眼,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哟,这不是周大人吗?哎呀,不对,瞧我这记性,已经不是大人了。”
他上下打量了周士章一会儿,又道“周士章啊周士章,当年圣上夺了你的差事,是你做错了事,你怎能记恨在心,意图谋反呢?”
“什么谋反?”周士章怒道,“老夫忠心天地可鉴,齐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
齐大人转身看那些人搜屋子,慢悠悠道“我齐天白办事,从来都讲究证据。这端午诗会你知道吧?这些人都是些不臣之徒,写出了许多反诗扰乱民心。此次,我便是奉圣上之命,搜捕这些反党。”
齐天白向后一伸手,一人递上了一个卷轴。他展开卷轴,叹了一口气,念了好几个名字,道“你瞧瞧,这些人,可都是你的学生、好友啊。你能说你毫无干系?”
周士章还想说什么,齐天白摆了摆手,道“有两个人在一个时辰前进了你这尼山书院,却至今没有离开。你若是不想被牵扯其中,最好现在就将人交出来,我说不定还能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要是被我找到,你少说也是一个包庇反党的罪。”
周士章反倒平静下来,他冷笑一声,道“想当年,老夫得罪了你们齐家,无官无职。这些人倒连口饭都不给我吃,生怕叫你们齐家晓得,连累了他们。如今还指望我照应?齐大人,老夫直说,确有两个人来找过我,可我早早将他们打发了,你便是挖地三尺,也找到人的。老夫的尼山书院岂能叫这些不义之徒踩脏了!”说着,一甩袖子,双手一背,站到一旁。
“你说赶走便赶走了?”齐天白冷哼道,“既然周先生问心无愧,想必不会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吧。”
阿成忍不住道“那两人本就被赶走了,我可亲眼见了。”
周士章连忙叫他闭嘴。
齐天白看了两人一眼,不再说话,也背手等着。他们盯着那些人很久了,一收到两人到尼山书院的消息,他便立刻赶来。除了带在身边的这一队人马,还有几十个人将进山出山的道路团团围住。他们叫门前,又派了十多人将尼山书院围了,鸟都飞不出去一个。周士章这老鬼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这次必叫周士章脱不出身!
过了一阵,在一进两侧厢房搜查的人回报,没有发现反党。齐天白手一抬,留两个人在这守着,其他人继续往里找。
周士章跟在他旁边,脸色都没变一下,似乎毫不担忧。
进了第二道门,东西两旁分别是毓秀院和正谊院。
齐天白各叫了四个人去两个院里搜,自己继续往里,推开明道堂的大门。
正谊院里没有人,毓秀院里全是先生。这一闹,书院里嘈杂起来,连带着学生们住的地方也有了些动静。
齐天白微微一笑,居仁园和由义园里又各去了五个人。
周士章叹了口气,叫阿成去安抚学生。齐天白抬手拦住,道“别,我的人自会处置。周先生可千万不要动作,免得叫人误会。”
这个时间,学生们都已睡下。此时被恶狠狠的敲门声惊醒,再一看竟是官兵,任是谁都吓得够呛。他们顾不得衣衫不整,纷纷跑出来。
等看到周士章和他身边那个官爷,许多学生脸色都有些白。周士章抬起胳膊,冲他们做了个略往下压的动作,不让他们多说话。
齐天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冷极了。他状若无意,道“周先生桃李满园,真是叫人佩服,想必绝不会做出包庇反党、传阅反诗的事来。”
他那手下也应和道“齐大人,那端午诗选流毒甚广,可不得大意啊。”
齐天白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虽然我亦怜惜这些学子,可此等大事还应秉公执法。”
听他们提起那“端午诗选”,学生中有些微微的骚动。齐天白心中得意,却想不到,这些学生们都是在钦佩周先生有先见之明。
这些天里,周先生联合这祝、马二人一直在暗中找书院里的端午诗选。本来要收缴这书,学生是不乐意的,但周先生只需略微一暗示近来发生的事,也无人敢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置于险境。所以,齐天白若想在这里找出几本“反诗”、捉几个“反党”,那是妄想。
随着出来得学生越多,阿成脸色越发显出紧张来。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仁园,也就是这几眼,被齐天白发现了。
齐天白心道,装得再像,也还是露出马脚来了,信步往居仁园走去。
阿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周士章拦了。齐天白留意到这一幕,愈发坚信那两人就躲在这居仁园里。
他心中不急,走进园门,眼见的屋子全都房门大开,里面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周士章看到,忍不住怒气冲冲哼了一声。阿成看看周士章,眼神又不自觉地往前方右手边的一条小路转过去。
齐天白心中有了数,一步步往那边走,很快便看到一间小院。院门紧闭,里面仿佛没有人。
他转头对身后的人示意,那人走上前重重敲响了院门。阿成眉毛一跳,脸色都有些慌了。
齐天白心中暗笑,皱着眉道“若是没有人开门,便给我砸开!”
就在这时,院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书童。那书童看见他们也不惊慌,反倒一脸鄙夷,道“什么人在砸门?扰了我家公子休息,你们担得起吗!”
哟,还是个横的。齐天白眉毛一挑,冷冷道“我们是替圣上办事,搜捕反党。你家公子可要抗旨?”
那书童扫了他一眼,道“你等着,我去回公子。”然后“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齐天白只觉得仿佛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转头厉声问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竟如此胆大,不将圣上放在眼里?”
周士章张了张口,也是一脸无奈,道“这里住的是马家和祝家的公子。”
齐天白将怒骂咽回喉咙,马家公子去不了国子学便来了这里,他勉强能理解。那祝家公子又是犯了什么病,要到这寒门庶人所在的地方来?他齐天白哪怕是在周士章面前都能仗着齐家的势摆谱,可同时碰上马家和祝家,他也不敢随便造次。
很快,刚才那书童又打开门,他道“我家公子说了,天色已晚,各位请回。”
齐天白虽觉得有失脸面,却还是打算咽了这口气,往后再报不迟。副手突然走上前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大人,四处都搜过了,没找到人,只剩下……”他话未说完,眼神却看向面前的院子。只有这里没搜过了。
齐天白咬牙,将刚刚那个卷轴拿出来,道“我齐天白是奉圣上的令来的,还请不要耽搁公事。”虽不想惹恼了那两家人,他也得以手头上的差事优先。万一那人就躲在这院子里,可不正好能利用此机会将祝、马两家打落。
那书童脸色一变“哟,齐家的啊?我家公子姓马,此生不见齐家人!”说着就要关门。
齐天白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兵将门抵住。齐天白就要硬往里走。
书童尖叫一声,往里跑去,喊道“公子,公子!有个姓齐的硬闯进来了,说公子抗旨对圣上不敬!”
齐天白被他的话一堵,又磨了磨牙,硬生生将骂人的话憋了回去。
小院不大,几个房里都亮起了光。正房东厢那间里传出了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行了三七,你办不好事别瞎扯,齐家人多讲规矩啊,过年才闯过我们府,怎么这才五个月,又要闯一次?那不可能。”
第23章 搜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