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白微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亦是摇头,语带自嘲一声轻笑。
“哎呀呀…… 我这是…被扔下了?”
待到白微慢悠悠踱到膳堂时,月流景已被众人拉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了遍,生怕少看一眼便漏了哪处伤病一般。
而放眼所见,莫说是一贯记挂着的夙梓辰,便是素来风风火火的祁师姐也是一副眼眶泛红的模样。同辈弟子中只是不见白芨与凌晚镜,想来是那药澡还未泡好不便出来,倒是小辈们都乖巧地去了旁角将地方腾出来留给了长辈们。
“小祈。”见了那围成一圈的人,白微唇角带笑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是朝一旁的童祈招了招手,“月公子回来的事,你六师叔那儿有人去过了么?”
“还没呢。大师兄说六师叔泡药澡疗伤才是顶要紧的,左右小师叔也在谷里,月哥哥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走,就没让我们去打扰。”闻言,童祈摇摇头,仍有些婴儿肥的清秀脸庞一如既往地带着招人喜欢的乖巧笑容。
童祈的年纪只比颜子渔小半岁,师从大师兄凌潲雨是门中的二弟子。因为脾气好手脚又利落,所以白微刚到神医门那段时间,都是他帮着四处跑腿,关系甚是不错。故而但凡有事需要打听询问,小辈中除了连翘,也就先想着问问他了。
当然,童祈原本该是五师兄薛忍冬门下,但因太过乖巧能干就被拨到了凌潲雨门下,照顾这个除了医术其余事务一概迷糊的师父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白芨是绝不会多嘴告诉白微的。
“好孩子。”对于这个答案,白微自是相当满意。只是不待他多悠闲几时,白芨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门口,带着些许震惊与不敢置信,眼泛湿意。
“………小月?”
那一句带着疑虑的呼唤并不特别清晰分明,听的人却极快便回过身来,依旧是熟悉的带笑眉眼,也依旧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尊敬称呼“白大夫。”
依旧是记忆中那太过单薄的身形,只是长高了些许,手脚俱全无伤无损,虽仍是无甚血色,但较之白芨这些年来的种种担忧却已是再健全安然不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疾步上前,白芨紧抓着月流景的手语带哽咽再三确认,心中多年郁结担忧终于在这一刻渐然散去。
“什么时候到的。”与众人的激动截然不同,和白芨一道前来的凌晚镜却是一脸再平静不过的淡然,波澜不惊的表情仿若一早便知晓人会前来般。
“方才刚到,路上正巧遇到幕生公子。”而月流景微微带笑的淡然自若也昭示着,白芨口中那场七年前的诀别后,这两人此时此刻并非初次再会。
“从苏州过来的?”
“去了门里一趟,哪曾想大家都不在,就一路寻来了。”凌晚镜冷冷淡淡的问,月流景柔柔缓缓的答,凑在一处却是生出种再自然不过的熟稔感来。倒不是说有什么暧昧,只是让人觉得这两人该是很亲近的,就像家人一般。
“身子才好点,别到处乱跑又累伤了。”又或许还因着某些纵使口吻冷淡依旧难掩个中关心的话语。
“知道。”
“小九,小月什么时候找到你的?”而白芨亦从这简单的几句话中听出了些该是长久相伴方有的隐隐默契来。心下想着,便也就替大家把这句疑问提了。
在场的八代弟子都是知晓当年那件事的,对于月流景的离开也都多有牵挂担忧。如今人回来了,又与凌晚镜不过前后之差,态度亲近,心中难免存着疑问。何况这些年他们二人音信全无,回来也不见提上一句相干的,门中师兄弟们也想知道,他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过得好不好。
“我离开门里不到一年他就找来了,没在路上病死算他命大。”
凌晚镜不躲不避的回答多少让一旁的白微有些吃惊,虽说并未表现出来,但想起庸无殊说他入了魔道这件事心中难免别扭。
只是白微又仔细去看了看月流景,却仍不见半点合该是象征入魔的戾煞之气,倒是干净清缈地要登仙道一般,一时间也是无法想通个中因缘。而后却又想起这与自己似乎并无什么干系,便也就自嘲般地笑笑,作罢不再去想了。
一来一去间,倒是全不曾注意到凌晚镜状似无意看向他的那一眼。
“都别站着了,有什么话坐下再说。”而后,凌晚镜似是觉得膳堂内这一个个恭候大驾般的模样太过扎眼,眉心微蹙,便也就难得的开口安排了起来,“凌池,让你爹别看书了快过来吃饭,都等着他呢。小祈,去我爹和师伯们那儿请一声,就说人都齐了。连翘星峦,去拿碗筷。”
“知道了。”
而这多年后重聚的头一顿团圆饭,在逐渐热络起来的气氛中,也终于开始像模像样了起来。
因为顾及着还有伤患,所以这顿久违的团圆饭吃得并不算太久。
月流景的客房被安置在了凌晚镜隔壁,都在万花仙境那处,离膳堂不远,与落星湖却着实很有些距离。一路上师兄弟们结着伴溜达了小半圈后才各自回了屋子,倒是白芨,也不顾忌着自己还未痊愈的伤势,硬是将人送到了屋前才肯放心。
那气血不足的青白脸色看得凌晚镜直皱眉,陪在一旁的白微倒是笑眯眯的由着他,也不多说什么拦着。
“行了,早些回去休息,伤还没全好别累着了。”
“那小月要是夜里饿了你就去厨房给他热点粥,小八刚刚都备下了。”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始终怀揣着的不安与愧疚,白芨在终于见到人回来的这一天,无可避免地变得婆妈了起来。尽管看起来,这些年月流景应该被照顾地挺不错。
“我知道,回去吧。”微微颔首应下,凌晚镜直至白芨转身走远了,方才与月流景前后脚进了屋子。合上房门后,却是自指尖射出一道泛着幽芒的咒诀落在门上,正是隔音决无疑,“坐吧。”
而与方才人前时而玩笑的活络不同,眉心微蹙欲言又止的月流景与人后酒不离手的凌晚镜,两两相对时蔓延开来的却是一片说不出的压抑沉默。
许久之后,月流景方才勾起一抹略有些勉强的淡笑,话语之中的称呼与信息令人惊异“师兄,宁大哥的死不是你的错……”
会匆匆出现在此地是因他在观星之时发现宁雾楼命星陨落,太过担心凌晚镜会因此作出什么傻事,所以一路从南溟追到扬州,苏州,再到今日的秦岭。他的修为不及凌晚镜,无法以卜算追踪行程,只能以旁人的位置切入,绕了许多远路。且又体力不足,无法日夜兼程御风赶路,故而今日才到。
话语落了,凌晚镜那握着酒壶的手也跟着微地一顿,但不过片许便又复了那倾酒入口的动作。冰冷的烈酒带着一丝淡淡的苦味滚入咽喉,却是火烧一般的辛辣冲劲,而那一声冷笑亦似死了心的自嘲“呵…雾楼会死是因为我太蠢。”
少年之时游历四方,时常见到些日夜买醉的落魄人。那时他尚不懂个中因由,只觉一味买醉逃避未免可笑,待到后来被困南溟不得离去,方才知晓这杯中物的好处。那一日一日的修行苦挨,也只有这又烈又冲的苦酒才能麻木伤处暂忘念想。
只是他到底还是太过天真了些,以为谨遵诺言便能让所爱之人平安无虞,哪能想到那只魔口中的封救之法竟是以消散七情六欲为条件的。人之七情六欲与魂魄息息相关,到底是让雾楼生生世世都像一个木石傀儡般长命百岁的活着,还是早早了结性命以破封咒,这是明明白白摆了两条路让他自己选。
不愧是南溟魔域之主,算准了他积蓄力量后定会想办法逃出来,真狠呐……
“人言尚不可尽信,更何况是魔,这般简单的道理我竟是不懂。”
“师兄!魔君数千年道行,他既有心欺骗你又防得了多久,你也是为了救宁大哥才——”急促的辩解中带着些许几不可闻的颤抖,月流景其实是在害怕的。尽管凌晚镜在人前一直表现如常,但他仍能察觉到一丝应是用术法掩去了的血腥气,宁雾楼心口毙命的那一刀…或许从不仅仅只是穿透了一个人胸膛而已。
“师弟,要叫师尊。”扬了扬手断了月流景那急急为他辩解的话语,凌晚镜看着腕上那对龙凤银镯微微有些出神。他的口吻很是平静,但那太过麻木漠然的表情与眼眸之中隐隐流动的疯狂却不由得让人心底一阵发寒。
“……不必担心,我若冲动报复,此时此刻便不会在这与你说话了。”
若不是在南溟的这六七年时光,他也绝不会发现,原来自己竟能为了一个人耐性至此蛰伏至今“数千年道行又如何,他防得了我百年防不了日日夜夜。当初他既用雾楼的命逼我拜入门下,就绝不会让我随随便便老死,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为雾楼陪葬。更何况我不是还有你么,你也会帮我的,不是么?”
“只要师兄好好活着,想要谁的命…瞬华都会为你取来。”正因为懂得誓言所代表的重量与后果,所以月流景是个绝不轻易起誓的人。是以,即便回应的话语并不高昂急促,但个中的沉重意义却绝非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傻师弟。”誓言入耳,凌晚镜勾了勾唇似乎想笑,最终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来谈谈白幕生吧。你觉得…他好么?”
“进退有度,一点就通,可堪大任。且难得的是面相端正八字五行均全,命中时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他的运气不差。”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人有些莫名,但月流景却似乎一早便料到凌晚镜会有此一问,回答之言竟是明明昭示着他来时的路上已从白微面相一路算到了八字五行吉凶。如此凿凿之言若是让白微听见,其感想只怕便不是背脊发凉一词可概述的了。
“难得听你这么夸奖一个人。”眉梢微挑,凌晚镜对这回答亦是略有些意外。月流景本就是极少在他面前夸奖什么人的,更何论是与运势五行有关之言。虽说他原本就需要白微去建功立业庇荫师门,这样的答案的确再好不过,只是或许要委屈白芨了“白小六会伤心的吧……”
他看得出来,白芨只想与白微平平静静的携手一生。但他若要强逼白微撑起这一方天地,便不可能将所有事情一一告知,更何况是与之最为亲密的白芨。
有些计策,装的不像就没有效用了。
“宁大哥去了,师兄也要离开。那些所谓江湖正道是很健忘的,可怕的可敬的,日子久了也就都抛之脑后了。神医门需要一个足以独霸一方的保护伞。”或许是因为自小便于卜算占卦一域天赋异禀,后又经了庸凌恒囚禁之事,更在魔域小心周旋了多年,如今的月流景之于人情世故利害分析已是再熟稔不过了。
“无射宫羽翼虽大但这些年已渐归隐之势,明面之上诸多不便。而曲家则是官门中人,顾虑之事太多,总归不能时时照顾。至于燕盟,依澜虽与神医门交好,但钟离焉始终对依然的死心有芥蒂,实非可托之人。”
“你说的都没错,只可惜他没有这个野心。”
若是从前,他自是希望白芨有个哪都不去安心陪他恩爱到老的伴侣。但是现在,他已无法留下来保护这一门亲人,而白微…是最适合的继任人选……
“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只需资质足够机会具备,总有很多法子让他不得不做的。”或许曾经的月流景的确是白芨口中那个善良到让人心疼不忍的孩子,但如今他却已能再冷静不过的看着旁人生老病死而心中不动分毫。自然,他是懂得如何叹息的,只要旁人觉得如此更好,他也并不介意配合。因为…他是个好人呐。
“想在武林中立足,无非武功钱财人脉三者择其一而盛,如若三者齐备,则必成大势。万花谷与墨门毗邻,白微同叶问水这墨门巨子也略有相交,又有淮王李雎与唐无湮那等机关鬼才相助,只要修为足够机缘得当,想以机关医术立世独霸武林一方绝非难事。至于庸无殊…我会想法子让他为万花所用。”
父债子偿,这是庸凌恒欠师兄的,庸无殊既一头撞了上来,就别想置身事外。
“看来我少不得又要当次恶人了。”左右也做惯了恶人,只要结果能如他所愿,再当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承受不起的。
“其实我也可以。”
“不必。”倾壶灌了口酒,凌晚镜微眯了眼。
难得能正大光明理由充分地教训白幕生一顿,这般让他心胸舒坦之事怎能推与旁人,更何况还是无因无由怎么看都装不像恶人的月流景。
“你去做,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这般恶人自然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这种天性凉薄自私自利的人来当才是理所当然。左右…我也想给他个教训。用了我的银子睡了我的师兄,竟还想着蜷居一谷安心养老,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呵,真当神医门是片没人看的白菜地,来只有腿的猪就能拱了?
原还是一副正正经经语气凝重的模样,待听到那末尾一句,月流景却是腾地一下笑出声来“师兄明明还气幕生公子动了这对龙凤镯子,存心折腾他。”
“怎会。”而对于月流景这毫不客气的戳破,凌晚镜则报以了一抹阴冷而真诚的‘微笑’,“关于此事,我不过是想将他千刀万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解释了下凌晚镜成魔的原因和这些年去哪了。
然后没错,花哥苦逼的被动金手指要被强硬开启了,他要开始受苦受难被迫称霸武林啦!啦啦啦啦~~~
金手指也不是那么好拒绝的哈哈哈哈哈哈~~~
没错我就是在整他,这文大概还有一个大故事段落就差不多平坑了,快恭喜我~~~
最后凌晚镜是个好人么,相对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但他对家人和朋友是非常好的;那月流景是个坏人么,其实他只是个被世事逼得不得不硬下心肠伪装自己的可怜人罢了。但或许从某方面来说,为了心里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他会铁血冷漠得比任何一个恶人更让人害怕,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凌公子要陪我练武?”
剥着核桃的手微地一顿,白微看向白芨的眼中难掩诧异。
今日午后夙梓辰送了些核桃过来,他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便留在屋内与白芨一同剥起了核桃,顺便也聊聊近月来谷中进度。只是不曾想,旁的事情还未多谈,白芨倒先笑吟吟地落了这么个让人莫名后背发凉的‘好消息’。
“小九说你对敌之时招式过于讨巧,又不能以强悍内力取胜,遇上一流高手难免吃亏。趁着他近来无事,陪你练练。”说起昨日里泡药浴时凌晚镜同他提及的这事,白芨倒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无论如何,能精进武艺是件好事。
此番达戎之祸他们都吃了不小的亏,还险些赔上性命。小九素来向着门中师兄弟,如今又有心提及,想必对此颇有把握,他不认为有什么可拒绝的。
只是,也不知小九是什么时候试过幕生武艺的,倒比他想的还长远些。
“幕生,小九不是刚回来么,你在苗疆与达戎对阵的时候让他瞧见了?”
“应该是吧。”白芨这一问,白微又哪里知晓是何时让人估量了去,纵然心底仍犯着嘀咕,口中却还是含糊应下了,“凌公子可有说什么时候么?”
“小九说还有些东西要准备,想来是要晚几日吧。”
拨弄着竹笸中洗晾干净的核桃,白芨握着手中小锤有些出神。
那时凌晚镜未说什么时候,他便也就随口多推了两日,只是心底却是当真希望,这人留下的日子越长越好“我只盼着…他当真是因为近来无事……”
这几日他甚至有些阴郁错觉,若是门中无人护佑,是否…小九便不会走了?
那样的心思,简直像是入了魔怔一般。
“凌公子玲珑心思武艺卓绝,便是真有什么,想来也不会吃亏的。”轻拍了拍白芨的手以作安抚,白微自是知晓他心中因何不安,只是宁雾楼的事不好多言,思来想去便也只能说上两句听似无用却意有所指的安慰了。
“幕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而白芨一如既往的敏感。
“我与他见面的时间远不及你,能知道些什么。”一声轻笑掩去个中思虑,白微摇摇头,编着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我只是觉得,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轻易被什么事绊住手脚的。他啊,可比你们这群师兄厉害多了。”
白芨近来忧思太重,这于身体恢复来说极为不利。
他无法猜度凌晚镜的心思,但至少在无射宫的消息传到谷里前,必须稳住白芨的情绪尽量把他的伤势和底子调养好些。这样即便到时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至于一时承受不住,弄垮了身子。
“……说的也是。”叹了口气,白芨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理由,复又拿起手中锤子继续和那一笸箩的核桃较起了劲。只是不待他多敲几颗,虚掩的门外便又响起了‘叩叩’的敲门声,下一刻,来者象征性的意思完后便径自推了门进来。
一身扎眼红衣,正是凌晚镜无疑。
“东西都准备好了,我来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