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何幸。
番外二
安史之乱已经过去6年，自太原成功反击之后，唐军总算有了足以全面反攻的底气。
不过这些国家大事带来的喧嚣没有纷扰到留守落雁城的穆玄英，夏去秋来，炎热还未完全散去，他依旧紧紧裹着毛茸茸的披风，皮肤透出不正常的苍白。
作为浩气盟的少盟主当在前线以身作则杀敌，而不是因为三阳绝脉发作只能留守落雁城。
只是他的身体由不得他任性，他也不想让谢叔父和浩气盟亲友们在战场上因他的病而分神。
前几天听闻天璇坛主影断后身受重伤不知所踪，穆玄英带人前去支援，没料到影毫发无伤，更送回他找了快半年的从不离身的佩剑——七星龙渊。
七星龙渊是他少时来到落雁城某个生日收到的来自谢叔父的礼物，剑身缕刻着五爪游龙和北斗七星，代表谢叔父一片望子成龙的殷切之心和与浩气七星同在之意，他自是十分珍惜。
大约半年前，恶人谷的少谷主莫雨对上狼牙三大长老之一的黑齿元佑，他败亡之时以自身血祭抹杀了莫雨的神智，再引爆了对方体内游走于血脉的毒咒，让他瞬时发狂。
这次就连王谷主也压不住莫雨，风雪漫天，风血满天。
他紧赶慢赶终于赶上，顾不得会被伤到，抱着发狂的莫雨一路滚下河道。
之后的事让他如坠深渊，莫雨彻底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不再背负血债和痛苦，但同时，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那个人不会叫他毛毛，不会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不会口头嫌弃却身体力行帮他解决困难，心里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他很久没哭得这么丢脸了，在莫雨漠然的审视中，眼泪怎么都擦不干。
纵是痛苦，他仍没有试图刺激对方恢复记忆，莫雨一生极苦极痛，好不容易那些血腥难忘的记忆失去了，怎能因为他的一番私心重现。
更何况，三阳绝脉病发的他已经徘徊在死亡边缘，他有时候都在想这是不是天意，好让他放心痛快的投入死亡的怀抱。
那把七星龙渊也是那时滚入河道遗失的，当时谢叔父特别担心他的身体，安排人护送他回落雁城休养，其他人也表示会替他寻找七星龙渊。
如今半年过去，七星龙渊终于再次回到了他手上。
他抑止不住激动，伸手触碰剑身。
细微的崩裂声微不可闻，那柄七星龙渊，在他触碰到的瞬间……四分五裂。
穆玄英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僵在原地，原本发亮的黑眸转为迷茫，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抑制不住微微扬起的嘴角徒然垮下，肌肉因为大开大合痉挛般颤抖。
“剑……碎了？”
好半晌，他才挤出结结巴巴的声音，求救似的望向影，黑眸惊恐，希望他否定自己的答案。
影顿了顿，还是缓缓摇头，他戴在脸上那张终年不变的森冷面具此刻印在穆玄英眼中变得可怕而扭曲。
穆玄英受不了似的后退一步，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他垂着头，长长的马尾颤动着覆盖了他的脸，双手将披风领口拽得死紧，紧得甚至飘出淡淡的血腥味。
影就这么沉默的站在那把断裂的七星龙渊身前，看不见面具后的脸，唯有那双无色的唇缓缓翘起一个暧昧到残酷的弧度。
情绪波动过大，三阳绝脉见针插缝发作，穆玄英蓦然抓紧胸口，闷哼一声跌靠在待客用的木桌上。
绞痛的心脏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而瞬间涌去四肢百骸的寒气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不止。
影饶有兴致的观看半晌，像是欣赏够了对方的狼狈，这才上前一步，作出要搀扶对方的模样。
“少盟主，冷静！”
淬了毒而泛着幽幽光泽的暗器停在穆玄英额前咫尺，没什么血色而显得苍白的手指攥紧了影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腕。
穆玄英抬起头，额间还残余着因为疼痛而汗湿的碎发，那双黑眸却偏偏冷静而理智。
“我很冷静，烟。”
被寒气冻得乌青的嘴唇还在颤抖，心脏的绞痛还未散去，他的神情却没多少痛苦，毕竟已经习惯了。
“那还真是可惜。”
扮成影的烟啧啧叹息，认输似的摊开手，主动退开一步，拉开安全距离。
“倒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警觉呢，少盟主。”
总算挨过了三阳绝脉发作，穆玄英重新站直身体，气势不落。
乱世到来，浩恶联手，双方关系缓和不少，更有对家的来到敌方阵营扫墓。但是仍有些死心眼想到抓着机会重伤对方，比如面前喜怒不定的不灭烟。
他相信烟不会取他的性命，但是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纪念作为战利品更甚至送到养病的影面前，烟绝对干得出。
本来就退出前线只能留守大本营，要是再保护不好自己，他这个浩气盟的少盟主未免也太没用了。
“谢谢你救了影大哥，并将我的佩剑送了回来。”
烟会出现在这里，说明影的确重伤了，不过烟出手不是杀招，那代表影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至于他的佩剑——穆玄英黑眸一黯，碎了就碎了罢，天意弄人。
烟双手环胸嗤笑，对于对方的道谢不以为然。
没错，那把七星龙渊就是他弄碎的又怎么样？影那家伙就算重伤了还念念不忘让他把七星龙渊送回落雁城，他一时嫉妒迁怒有何不可！？
倒是穆玄英极短的失控没让他享受到，还和和气气的道谢，让他很不爽。
既然不爽，烟当然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恶人谷十恶中不灭烟最可怕的一点不在于他的喜怒无常，而是他掌握的那些隐密并且杀伤力巨大的各种小秘密。
“以血养剑开灵，此等邪术要是让谢盟主或者浩气盟其他人知道了，怕是不妥吧？”烟不怀好意的笑容挡在面具后，慢悠悠的声音挑拨着神经，他忽而一笑，讥讽道，“哦，我忘了那剑已经被我毁掉了，即无物证想必也无人相信，少盟主可要好好谢谢我。”
若不是那把七星龙渊离开主人太久开始蜕变成噬主凶器，他也不可能觉察到不对，再顺着穆玄英做过的事情一查，事情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毕竟只要发生过就会存在痕迹。
穆玄英视线扫过七星龙渊的碎片，睫眉轻颤，而后郑重道谢。
“谢谢你把剑送回来。”
烟被哽住了，他还真没见过能这么顺其自然这么厚脸皮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家伙，这分明就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该死的谢渊！该死的浩气盟！！把这家伙藏得死死的是为毛！攻防也不放出来溜溜，害得他资料不足判断错误，连嘲讽技能都被对方成功iss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烟果断撤离，临末，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怎知我不是影？能分辨我俩的早已不在世间。”
作为很长一段时间都形影不离的兄弟，可以说是烟和影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他们假扮对方，鲜少被人识破。
“呃，这个？”
穆玄英调皮的眨了眨眼，相当具有冷幽默。
“大概因为我已经不是人了吧？”
烟显然不欣赏这冷幽默，好半晌才微微扬唇。
“穆玄英，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穆玄英坐在高高的主位上微笑不语，温和而不失强势。
这就是浩气盟的少盟主，号称天狼的穆玄英，绝对冷静，绝对理智，在不知不觉中掌控全场。
今天已经在穆玄英这里连连失利，烟还是没忍住刺了他最后一句。
“对于现在的莫雨来说，你是什么？”
莫雨之于穆玄英是唯一的弱点和死穴，在他失忆的现在就变成了心魔。
烟好整以暇的盯着穆玄英那张病态苍白的脸。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莫雨经常对他围追堵截就为了得到一点被谢渊藏得死死的穆玄英的消息，而在他失忆的这半年里，却是一次都没问起过那个人，让他清静了不少。
被毫不留情戳中要害，穆玄英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他还是微笑着，自嘲。
“我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烟挑了挑眉，虽然对这个答案有些微妙的不认同，但总算满意离开了。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穆玄英才放任心底的疲倦涌上眉眼。
七星龙渊的碎片就在他面前，他珍惜的抚过冰冷的剑身，如同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早在他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做了决定，将自己的灵魂封锁进这把对他意义非凡的七星龙渊，然后送到莫雨身边陪伴着他，算是完成儿时的承诺。
为此，他借着剑圣杨大叔的名头，以感悟剑意为借口去了藏剑的剑冢，找到了完成这种邪术的方法。
他小心的避开众人以鲜血为祭，每隔一段时间就喂一次心头血，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且更加畏寒，不是因为三阳绝脉发作，而是心头血的缺失。
现在，这把承载了他所有期望的七星龙渊碎裂，是不是代表天意让他不要执着，毕竟失忆的莫雨再也不需要他的陪伴了。
“小雨哥哥，毛毛有点累了，先走一步好不好？”
倏尔，他忍耐的按住额头。
“不行，再等等，战乱还没结束，叔父还没回来，穆玄英还不能死，再等等……”
藏剑的孙小姐，负责物资运送的叶琦菲路过落雁城的时候进来坐坐聊了聊，穆玄英作为被叶琦菲父亲看好有意搓和的对象之一，虽然没成功，叶琦菲倒没一点尴尬的神色，神态落落大方。
穆玄英对她感观不错，两人虽无男女之情，却也说得上话。
叶琦菲走的时候带走了七星龙渊的碎片，说要替他重铸，他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雷厉风行的叶大小姐就已经没了踪影。
他又是好笑又是苦笑，却最终没有等来那把重生的七星龙渊。
恶人谷传出莫雨去世的消息时，谢渊叹息的在南屏小川穆天磊的墓边修了个衣冠冢，里面除了穆玄英穿过的衣物，就只有一把从藏剑山庄快马送来的崭新的七星龙渊。
陈月在衣冠冢面前哭红了眼，儿时的友人陌路殊途，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了。
“毛毛你一定要走慢点，小雨哥哥已经去追你了，你一定要等他。”
恶人谷的葬礼上，烟亲眼看着莫雨抱着穆玄英挤进了同一个棺材。
穆玄英沉睡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似从什么束缚着的东西中解脱般，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不禁想起当初讥讽对方的问题。
穆玄英之于莫雨代表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鲜而易见——他的命。
大概真的是天意，失忆的莫雨突如其来问起穆玄英的时候，刚好快马加鞭能赶上对方下葬的最后一面。
若是有片刻偏差，就再也找不到穆玄英这个人的存在。
影答应穆玄英在他下葬当晚毁掉尸体的事情他也知道，其实莫雨应该感谢那个谢老头，如果不是怕谢老头接受不了，他连穆玄英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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