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指婚
薛姨妈起先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不可置信,回过神来,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可说了是什么事情没有?你们大爷呢?”
“大爷陪着呢!”同喜道,“小丫头说,来的是宫里的总管,为的什么事没说。”
“是哪一宫的总管?”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心头忽然一动,不由问道。
薛家虽然眼看因为香料生意,同宫里有了联系,但要说惊动贵人派人前来,想必不能够。倒是贤德妃那里更有可能。说不准,这就是她指婚的懿旨呢?
——虽然之前传来的消息是宫中许多嫔妃都被禁足,但贾家人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身为宫妃,只要有皇帝宠爱,区区禁足自然不是问题。而她们对自家大姑娘,更是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所以若说元春已经成功的解了禁足,派人过来传旨,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王夫人的心头便更活络了。方才薛姨妈还多有推辞,但如今宫里的旨意来了,怕是态度会立刻转变。
“这奴婢可不敢打听。”同喜道,“不过说是来宣旨的。大爷那边儿已经备着香案了,说是让阖家人都出去接旨呢。太太也换了衣裳快过去吧。”
“阖家人都要去?”薛姨妈不由皱起眉头。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跟宫里扯上关系,总归让她心头不安。
王夫人道,“同喜,你去问问传话的人,宣旨的人脸上神情如何。若是好消息,想来对方的态度就不会差了。”
同喜道,“来的是大爷身边的李奴,待奴婢去问问。”
薛姨妈忙道,“不必,你把人叫进来。”
不一时李奴进来,细细将当时情况说了。王夫人道,“听起来来人倒是客气得很,想必不是坏事。妹妹还是快换了衣裳过去才是。”
薛姨妈点点头,又看了王夫人一眼,道,“这等事上,姐姐比我有经验,不如同去。”
“这是自然。”王夫人道,“既然是好事,我少不得也沾些喜气。况且这宫中传旨的事,除我们娘娘封妃时之外,倒也没怎么经历过呢。”
不着痕迹就将元妃给点出来了。薛姨妈闻言若有所思,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急。倘若这人真是元妃派来的,薛家还能拒绝吗?但倘若不能拒绝,和郡王那边……
这亲结不成,可别成了仇!
这么一想,心中更慌乱了。只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励按捺住,更衣梳妆。
这边两人去更衣,一面也派人去姑娘们那边传话,让众人都过来接旨。
几位姑娘听说此事,也是十分惊奇。她们年纪轻,对此颇多猜测,自然免不了猜到元春头上去。不过宝钗闻言,只是但笑不语。
她跟薛姨妈不同,不会被三两句话唬住,反倒觉得不管是什么事,必然跟元春无关。毕竟身为宫妃,就是真有懿旨出来,也不可能弄出那么大的阵仗,让阖家人都去听旨。那是……圣旨!
姑娘们携手携手去了薛姨妈的院子里会合,然后才一同来到正房。
院子里的香案早已备好,家仆们都排排站在院子里,薛蟠和柏杨则正陪着以为宫中来的内侍说话。见人到齐了,薛蟠低声提醒了一句,那内侍立刻笑着站起来,“咱家就不耽误工夫,先宣了旨意,免得诸位心中忐忑不安。”
说着取了圣旨,往香案前一站,众人忙跪下听旨。
这圣旨写得骈四俪六,许多华美辞藻,不可一一尽述,末了才方点出,原是皇帝看重薛家大姑娘闺名宝钗者,兰心蕙质、行事有方,因特指给和郡王为妃,并晓谕礼部和内府,择良辰吉日、为其完婚。
这番圣旨念完,跪在地上的人各有心思。薛家人自然只有高兴的,这门婚事虽说早就有了影儿,但谁也没想到和郡王竟然这么大手笔,请来了圣旨赐婚。这可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的大好事!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薛家女儿嫁入郡王府,是高攀了。但如今有了这一道圣旨,就是宗室之中出身最好的贵夫人,也不敢小瞧了她去,还要说出几句好话来。若谁认为这桩婚事不好,岂不是认为陛下错了?
至于贾家人,心情就比较复杂了。三位姑娘年纪同宝钗相仿佛,想到她已经终身有靠,心里自然有几分又酸又涩的复杂。毕竟在常人看来,宝钗身份是比不得她们的。
王夫人的表情就比较精彩了。
毕竟她本以为是元春为宝玉和宝钗指婚,哪知道来的的确是指婚的旨意,却没有她的宝玉什么事。而且圣旨也不是来自凤藻宫,而是由皇帝亲自发出!
若非还在众人面前,勉强能绷住脸上的表情,她这会儿怕是就要变色了。
宣旨完毕,薛蟠将圣旨接过,那内侍才笑着道,“贵府大姑娘大喜,恭喜了。”
薛蟠手捧圣旨道,“托您的福。本该亲自招待您,但这圣旨还需送到祖宗牌位面前,告慰列祖列宗。这……”
“不必劳烦。”内侍道,“有方才一盏茶足矣。咱家还有些杂事,也不能久留。这便要走了。”
“留下来喝一杯水酒也好。”薛姨妈也连忙上前道。
对她来说,这件事是峰回路转,非但贾家那边的隐患彻底根除,和郡王这边也彻底定下来了,可算是大大的好事,自然喜笑颜开,满脸都是喜色。
内侍又推辞了数次,这才由柏杨陪着送到了门口,拿了个鼓鼓的荷包,回宫去了。
柏杨回到正房时,众人都正在同宝钗道喜。不论心里怎么想,她这个郡王妃是跑不了的,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就连王夫人也收拾好心情,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回头跟薛姨妈私底下说话,她才抱怨道,“妹妹也真是的,倘若你早说宝丫头已经定下了和郡王那边的事,我做姐姐的,岂有不跟着高兴的?自然也就不会再想别的。你倒好,瞒得跟铁桶似的,倒弄得我们如今里外不是人。连宫里的娘娘,也因着此事,被陛下发落,正禁足呢!”
薛说到这个,薛姨妈也的确是有几分内疚,“当时事情还未定下来,哪能到处说嘴?倘或最后竟没成,宝钗的名声就都糟蹋了。是以才不敢说,并不是故意隐瞒。”
王夫人还道,“别人就罢了,咱们一家子骨肉,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罢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薛姨妈说尽好话,她才勉强回转过来,说了一番亲戚之间互相提携的话,直到天色不早了,才带着贾家的姑娘们离开。
他们的离开没有影响薛家人的狂欢。相反因为客人都走了,薛姨妈反倒更放得开,立刻让同贵通知下去,所有人这个月的月钱翻倍,而且今儿不拘是在哪里当差的,都许大家休息半日,晚上府里开宴,让众人同乐。
柏杨有心,还使了人去接黛玉。
听说了这个好消息,黛玉也满心欢喜,回来的路上甚至已经盘算着自己压箱底的那些东西里,能挑出几件来给宝钗添箱。
等她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时,忙碌了一下午的薛家人已经整治出了晚宴的席面。主子们一桌,摆在正房,下人们摆在院子里。至于那些门子一类不便过来的,就在自己的地方吃,都不耽误。
黛玉一进屋,便坐到了宝钗身边,低声打趣了几句,见宝钗脸红得像要滴血,不由道,“这可算是找着能整治你的人了,咱们贤惠庄重的薛大姑娘也有脸红的时候!”
宝钗这一下午都坐在这里,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又是羞涩。
周围的人都在为这件事高兴,她自己自然也是高兴的。想想曾经见过的和郡王,无论姿容谈吐,都不愧“良人”二字,又是哥哥们看好的,必不会有错。然而未婚的姑娘想到将来会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有全新的人际关系,心中在期待的同时,自然也难免忐忑。
而且这种忐忑,她还不能同任何一个人说,只能任由它们在心底慢慢的发酵,酝酿。
本以为黛玉来了,总可以说几句体己话,哪知道对方一来就打趣自己,宝钗这时终于没忍住,啐了她一口,“你且等着吧!”
如今取笑自己,他日出嫁的时候,倒看她又是个什么情状!
黛玉道,“那你可要好等了。”
后头还有些话,但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她没有说出来扫兴。
但宝钗还是听出来了,只怕她还是放不下宝玉,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离了贾家,你便连半点心气多没有,就要这么过一辈子?”
“这同贾家有什么相干?”黛玉道,“不过是又想起小时候的事罢了。”
年幼时那癞头和尚曾说过,父母若不能舍了她去,这一身的病,是一辈子都不能好的。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原本这一句话,黛玉自己本心里,也是当做笑谈来听来看的。
然而当那一日,在石钟寺门外,柏杨对她说“惟愿你一直都牢记这句话,一生都不要再落泪,安安稳稳的”时,黛玉才惊觉,也许那就是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
第100章 落红不是无情物
宝钗听黛玉言语中颇有些寥落之意,心头不免咯噔一下,待要追问,此时到处都是人,吵吵嚷嚷,却未免有些不便。况且她自己平日里处事虽极有主张,但也不过依例行事,在终身大事上,她自己也听家人拿主意,也不知该如何劝导。
思来想去,只得暂时按捺住了,打算回头跟柏杨提一下,想来他必有法子劝说。
这一晚闹得十分尽兴,又饮了些酒,众人都睡晚了,第二日直到宫中又派了人来,一家子人才匆忙的起身收拾迎接。
这回却不是因为宫里有什么旨意,而是送来了两位教导宝钗宫中礼仪的嬷嬷。身为郡王妃,往后宝钗少不得要时常入宫谒见,同其他宗室命妇应酬,所以礼仪、人际等诸事,都要从头学起。
这两位嬷嬷是景平长公主特意为她求来的,可见对这个未来儿媳的重视。
薛家人原本担心两位嬷嬷过分严厉,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方面的传闻。谁知这两位的态度却是十分随和客气,虽然要求高,但半分都没有仗着宫中出身便辖制宝钗的意思,反倒十分尽心教导。
不过她也是真的忙碌起来了。每天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一睁开眼就有无数的事情等着,躺在床上立刻就能睡着过去。在这样的忙乱之中,宝钗几乎要将黛玉的异样情况给忘记了。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她中间是有数次想起此事来的,本打算同柏杨见一面,将事情告诉他。可两位嬷嬷却对此十分不赞同,认为她既然定下婚事,此时便不宜再见外男了。别说柏杨只是个义兄,就是亲哥哥薛蟠,最好也不要见。
薛家能够结下和郡王这门亲事,别说外人,就是他们自己,也觉得委实是高攀了。宝钗面上还能端得住,心中却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惶恐,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那边不满意。面对两位脸上带笑的嬷嬷,怎么也提不起反驳的勇气。
至于黛玉又回了石钟寺,她就是想亲自去说也不能。
还是这日去给薛姨妈问安时,恰好碰见柏杨和薛蟠离开,她才抓紧时间提了一句。——两位嬷嬷为她精心安排的各种学习时间,平日里连请安都特意错开时间的。今日还是因为薛蟠和薛姨妈商量了一下宝钗的嫁妆,这才迟了。
她也没有明说,只是道,“林妹妹一个人住在石钟寺,未免寥落了些。她性子本来就冷,整日里晨钟暮鼓,上回倒越发没有人气了。我如今也不得空去见面,杨哥若有了时间,常去看看她也好。”
柏杨点头应了。
他让黛玉住在寺里,本意是要锻炼一番,可不是让她去出家的,但是以她多情易感的性子,经常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说不准还真的会受影响。
这么一想,自然放不下心。去铺子里安排一番之后,便直接去了城外。
他没有提前派人通知,就是打算看看黛玉平日里都在做什么,精神状态如何。
女眷们居住的地方,等闲是不让人进去的。柏杨跟在知客僧人身后往里走,越过几重大殿,转入了后山桃林。跟上一回来时相比,寺中往来的香客多了许多,盖因此时春日初至,这桃林乃是京中有名的盛景,不少人家都会相携到此游春,顺便在寺庙中烧香祈福,因此十分热闹。
沿着曲折的小径走了十几分钟,人迹便渐渐少了。这时才远远瞧见一段白色院墙,将桃林与另一边相隔,墙内隐约能看到青砖碧瓦的房屋,夹杂在花木之中,十分清幽。
到了门前,柏杨才注意到门上还悬着匾,上书“清净莲台”四字。
知客僧扣了门,不一时就有女尼过来应门,得知柏杨过来探望黛玉,连门也不开,往东边一指,道,“林施主这几日都在那边,这位施主可自去寻人。”
柏杨顺着院墙往东走了一阵,便转入了一个更加幽静的小山谷之中。黛玉就在这里,手中握着花锄,背对着柏杨劳作。在她身侧,散放着两只绢袋。
看到这一幕,柏杨立刻知道她是在做什么了。
葬花。
如果要问那些不甚了解剧情的人对红楼、对黛玉的印象,也许绝大多数人都会给出眼泪和葬花两个答案吧,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个人标记,只要提到这两个字,必然能够想到。
柏杨站在谷口看了一会儿,便悄然后退几步,隐去了身形,不让黛玉发现自己的存在。至少此刻,他觉得不宜打扰对方。
这一点的确是他疏忽了。
如果说泪尽而逝是黛玉的命运,那么催使她走向这种命运的,其实是她本人的性格。
细腻、敏感、多情,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对外物、对他人、对几身的探究与思考。这种性格注定了她才华横溢,也注定了她与世俗的矛盾。古往今来,多少文人才子都是在这种矛盾和痛苦之中走向末路。之前柏杨只想着让她跳出所谓命运,却忘了她本来就很难与俗同流。
她和自己毕竟是不一样了。柏杨自己可以对现实妥协,融入其中,黛玉却不行。这种时候,寺庙这个氛围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因为她这种性格,一不小心可能就真的看破红尘了。
还是要把人接回去,柏杨想。
至于贾家会怎么想?谁去管他!反正所谓亲戚情分,大概在联姻不成的时候,就坏得差不多了。而现在贾家是不敢随便得罪薛家的,就是知道黛玉在这里,也不可能上门来理论。
不过当初为了让黛玉接受住在这里,柏杨找了不少理由,现在要反口,不免十分发愁。
柏杨多少也直到,宝钗和黛玉都将自己看作十分值得信赖的长兄,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托付的那种。所以……该怎么说服黛玉,才不影响自己这个兄长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呢?
等黛玉葬完了花出来,柏杨还没想清楚要怎么说。
倒是黛玉看到他,十分惊奇,“杨哥怎么来了?”从贾家搬出来之后,她对柏杨的称呼,就开始向宝钗看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