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爷崔爷,何必犯这个轴劲呢?成大爷着紧自己的名声,不同意天南海北地跑去演戏,您二位又是图什么?”
铁游夏静静看了会儿这人,和和气气地笑道“别劝,我们两个不比您懂事。”
“铁老板您这话——我不计较,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有银子有□□大炮,人家不过想叫你们去衬个场,后门进出,谁知道你们去过?”
他说不动铁游夏,微侧转身子去劝崔略商“崔老板,一场戏的事,有那么紧要吗?”
崔略商眨眨眼晃晃脑袋,突然拍了拍铁游夏“拿鼓去,一场戏的事。”
“哎这就对了,还是崔爷有见识。”
铁游夏眉头皱得好似没发开的面,却还是取了鼓板一道走了。
等到了台上,崔略商悄悄叫过邀他们来的人,让请来东家说两句话,那人自然乐意,没多时就把人引到了乐队边上。
那精瘦的老头似乎真是喜欢听二位的曲,居然屈尊来了。
崔略商淡淡笑着把自己的琴架连琴往场子中间摆了摆,铁游夏有点慌,但眼神还是很镇定。
——他要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把小二青挑出来,珍惜地摸了摸担子,一把拗折了,琴筒子跌到地上,他还踩了两脚。
毁了一把,再来第二把,崔略商总共带了六把琴,不嫌少。
竹子劈裂的声音一时间极响。
人却还是笑的。
“告诉他,爷恨不得这是炮筒,轰在鬼子脑门上。”
说客跌足怒叹,喊着铁游夏快快把崔略商弄走,赶紧换别的琴师,别扫了人家的兴。
铁游夏长吸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衣摆,只站在原处欠身道“我原也不想来,现在没琴了,独鼓难奏,您另请高明。”
说罢拉着崔略商昂首阔步地走了,家什就撂在那,鼓面插着两根鼓签。
直似两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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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生日改了一下
1949年10月14日,合农历八月廿三,崔略商五十五寿辰。
半百往后,这人生就和青壮年纪颇不一样了。
铁游夏大清早就出门去置办筵席要用的瓜果菜肉,直到日头高挂了才返回他们的住处。进院门还没瞧见人影,已经听到木枪舞起来唰唰的破空声。
“哥,回啦。”
冷凌弃看清来人,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呼,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大小伙子,看着就可喜。
“哎,”铁游夏扭着脑袋打量一圈,和声问道“他人呢?”
冷凌弃笑得更入神,眼神也见了些暖意:“师哥怕还没起——”
话没说完,成崖余的一声轻咳不知从何处忽地响起来,惊得冷凌弃立时闭嘴,放下手里的枪接过铁游夏挽的筐子。
“您和师哥聊,我给七哥做长寿面去!”
性子没变,声音倒是比年轻时沉稳多了。
说是做寿,也不过是兄弟四个凑一起吃顿晚饭。
菜是就着寿星的口味,荤素搭配的看起来很是诱人,特别是冷凌弃手抻的面,热汤头浇上,透着发亮的劲头。
成崖余高兴,张口说道要唱一段。
那敢情好,铁游夏忙张罗着摆弄好家伙什,一签下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戏台上。
空城计,原是成老板随手一捻就能满堂彩的戏码,今天也是声腔脆亮,直能冲天去和月亮做个伴儿。
可他自己不太满意,唱完摇摇头,抬手指了指铁游夏,轻声道“早先繁盛时候,该与二位出一次樊江关。”
铁游夏也摇头“您这是气我鼓没打好。”
崔略商却是满脸满眼的笑意。
这是他们私下里的说话,可不能给外人听见。
月亮又偏移了一点,铁游夏忽然叹了口气,擦擦崔略商的脸无奈道“原本好好的人,打完仗,成这样了。”
顺手便将碗筷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把几盘菜换了过来。
崔略商还是一个劲儿笑,笑得铁游夏没法子,只能陪着一道轻轻笑。
“七哥爱看赵子龙,我来一段。”
冷凌弃猛地起身,两步迈到桌子边,端起架势认认真真地唱,亦有着迫人的英气,院里树上的鸟都叫他吓飞了。
因着时辰好,成崖余和冷凌弃也慷慨,这晚便你一段我一场,热热闹闹地过到了半夜。
酒足饭饱,铁游夏还洗了个澡才回房,拿棉布擦着头发往床边一坐,开始揶揄自己。
“人啊不服老不行,我今天鼓打得稀碎,亏了他二位给面子,还肯陪我嬉耍。”
说着说着又哼起曲来,打仗时候崔略商就爱在他耳边哼,铁游夏没觉得不好,且挺享受,没想到时间长了自己也染上这毛病。
“打今儿起你就五十五了,”他依旧是摸了摸崔略商的脸“按着你家里的规矩,生日我也不敢乱给你过,好容易才盼个整。”
“再多等我几年,别着急。”
他手里拿的是张四人合影,战火纷乱的念头,让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一人一半贴身缝在了衣服里,才得以保全。
可比那些鼓板琴箫剧本唱谱的命运好多了。
大炮机枪响了多少年,他们的血就洒了多少年。
起初四人是一起赴了前线,很快便四散到各地,崔略商弯弯肠子多,想尽办法竟一直陪在了铁游夏身边,另两个却是各打各的去了。
硝烟弥漫,他们多少挂了彩。
成崖余腿给砸断了一条,拄着拐能走几步路,无妨,不影响唱。
铁游夏叫子弹打烂了右手四根指头,他却想出个辙,把鼓签绑在腕子上,照旧敲打。
冷凌弃的嗓子长年不保养,彻底废了,可他功夫是越练越好。
崔略商踩中了个雷子,但他的知己好友还都在。
可比那些衣箱妆盒旧友故交的命运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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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作者有话要说 就我还真的好矫情啊
听人说,确实是看网上有人说的,忘了具体语境是怎么样的,好像是纪录片里面
1966年2月17日,正月将过,铁游夏直觉自己命不长久了。
他找出崔略商留给他的一箱子杂物和十一把琴,挨样细瞧,还间或说两句话,——呵,那人把这习惯也全须全尾的留给他了。
自然是先看摆在外面的琴,除去紫鸪斑和一线桥,其余九把长相差不多,琴筒里写了“合子贤”,那是独家标记,全是崔略商亲自制的。
琴很干净。
铁游夏其实也懂得拉琴,只是不算高明罢了,但现下自己图个有趣,哪还有管技艺高低的。他摇头晃脑地,把玩一会儿絮叨一会儿,直等过足瘾才拿起桌上一把折刃小刀,伸进琴筒子对着崔略商那暗记轻轻削。
常年打鼓,铁游夏手底有分寸,九把琴收拾完了也没出过刺耳的响动,竹皮在桌上堆成一小撮。
琴还得留下来,总不能让他毁了。
整了整衣裳,铁游夏才去开那行李箱,里面物品也很简单,只几身衣服,数块松香,还有三四个大小盒子,装的多是崔略商贴身戴着的链子玉牌。
箱子皮上蒙了一层灰,打开来也是尘土味道呛鼻,铁游夏偏深吸了口气。
毕竟都是那人贴身的东西。
有件深绛色的长衫,料子剪裁都是顶尖,连盘扣的暗纹都和衣摆的刺绣搭配着。
这是有次年节铁游夏非送出手的,崔略商拗不过他,正月那几场戏多是穿着这身衣服,没想到过完元宵再不肯多穿一天。
——“好看呢,怎么就收起来了。”
——“你选的好绸缎,忒滑。”
也不止这件衣服,箱子里的东西几乎都是铁游夏精心挑了送给那人的,末了又返回到自己手里。
他送出去的体贴周虑,崔略商尽数收下,妥善细致地保管着,逃难最凄凉时也不曾说要当。
活着的时候,崔略商从没还过礼,铁游夏也向来不为此遗憾,直到那人走了,理清楚遗物,他的不满和抱怨才满塞了整个胸膛。
罪魁祸首是一沓纸。
普通的朱栏样式,却要厚些,最上面一张在个边角写着四个字语秋小札。
当年铁游夏拿到这摞东西时都有点手足无措,他自然记得自己胡诌的字,却未想到崔略商也没当成笑话。
那小札啊,一篇一篇的,内容不多,每回就是寥寥数笔,写是哪天发生了什么事,心情如何之类,不过就占单栏。纸面上大半写的胡琴的弓法把位,崔略商偶尔也拿工尺谱记,前提是他得有词,极少。
比如,“丁卯八月廿七,大胜风雨楼,畅快。”
再如,“己巳三月十一,生日,极热闹。”
又如,“辛未七月初四,于二青无愧。愿为长安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这可不是崔略商的词,但叫他谱上曲调,便能唱了。
这一沓纸是放在盒子里的,拿出来张张去数,约有百多张。
一张纸便是一段调,琴替崔略商说话呢。
可惜再听不懂它们了。
铁游夏端了个铜盆,装着些小块煤炭,到楼下找着不过风的地方就燃点起来。金红亮堂的火光,是真可人漂亮。
火不算太大,烧纸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