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院长双手放在膝盖上,干笑“没,没什么,也没做什么……”
李夫人显然没注意他在努力措辞客套,她蹙着眉,微微歪着脸观察凌院长“好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凌远怔住。
很久没人这么问他了。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对着他诉说,自己难受,自己不忿,自己生气,自己哪儿哪儿疼。
从来没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凌远以前看了个笑话。说有一种感觉是你妈觉得你冷,你妈觉得你饿,你妈觉得你困。
不,这不是笑话。
这是福气。
有人可望而不可及。
李熏然靠在床上,转头看他,他有和李夫人一模一样观察人时微微歪脸的习惯“凌远,你胃病又犯啦?”
两对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在凌远脸上扫。凌远干笑“犯了一会儿,下去了。”
李夫人道“你胃怎么了?”
李熏然道“胃溃疡。”
李夫人叹气“现在的年轻人,三餐都太不正了。忙起来忘了吃,胃能不出事么。亏你还是医生,也不懂?”
凌远很珍惜被李老太太数落的机会,他微笑地看着她“是是,我会注意。”
李熏然美滋滋地喝凌院长的蔬菜汤。李夫人在,凌院长自然没有用处,眼巴巴坐着看李夫人喂李熏然。李夫人对着菜汤研究半天“小凌啊,你这菜汤怎么做的?我回去也这么做。”
凌院长把配方告诉李夫人,李夫人点头表示记住了。李局长看着那汤头大,他觉得以后的日子危险了。
凌院长拎着空保温桶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发现李熏然做了一个动作。他扬起下巴,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
小狮子耀武扬威地撩他。
欠教育。
凌远拎着桶下楼,一个女人正撞进他怀里。女人憔悴瘦弱,焦急地发疯“平安,平安?”
凌远扶着她“您冷静一下,怎么了?”
女人看凌远没穿白大褂,拎着保温桶,以为他是来探病家属“我儿子,我儿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平安!平安?”
凌远道“您别着急,慢慢说,您儿子在哪儿丢的?”
女人一着急,语无伦次。凌远在护士站打电话“医院里有没有一个走失的小孩子?到处去问问,孩子妈妈急坏了。”
过一会儿护士站的护士接了个电话,笑道“平安找到了,跟李大夫在一楼玩儿呢。”
女人松了口气“跟医生玩儿呢……那我就放心了,谢谢医生了……”
凌远起了兴致“您这么放心医生啊?”
女人笑“嗨,我有肝病,我儿子平安一出生也有肝病,我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医生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叫冯缈,听说附院的凌院长是肝胆第一刀,就带着孩子来找他,希望能救救平安。”
小护士突然笑道“这个就是我们凌院长!”
冯缈一听,马上就给凌远跪下“凌院长!我求您救救我儿子,救救平安!”
凌院长吓坏了,连拉带扯把她拽起来“您别这样,我们医务工作者当然会尽心尽力治病,您别这样……”
冯缈是个坚强的女人。女人为母则强,她为了儿子什么都无所谓了。儿子一出生就诊断出肝病,丈夫一听就跑了。没关系,儿子还有妈。当妈的为儿子攒钱,但是等钱攒齐了当初的主治医生年纪太大退休了。没办法,那医生推荐冯缈母子来找凌院长,凌院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凌远动容。
他看着枯槁孱弱的女人,问了一个三十多年前就该问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你儿子是拖累?”
冯缈惊奇“怎么会?那是我儿子啊!”
凌远真心拥抱了这个女人。
“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李熏然很快能出院。凌远突然特别恨自己这个住院日计划,李熏然恢复的不够好,他该多待几天。凌院长就是双重标准,他承认。
出院那天李夫人咋咋呼呼张罗,李局长灰头土脸跟着拾掇。李熏然脱了病号服,换上牛仔裤衬衣夹克,帅得要去拍硬照似的。小护士们有意无意路过他的病房,为了看看李警官。
凌院长站在门口看他,李熏然忍着笑鼓着脸跟他做鬼脸。李局长李夫人看见凌院长又是寒暄,凌院长不忍心耽误他们时间,只好离开。那天下午他发现自己许久不登的微博突然有一条私信我妈最近稀罕我,等她稀罕够了,觉得我在家碍眼了,我去找你。
小福瑞妈妈怎么能稀罕够你。
龙老五li老太太准备老年人舞蹈大赛呢。我在家她还得做饭。
小福瑞李夫人多才多艺
龙老五li那是,我妈年轻的时候钢琴可棒了。
小福瑞注意伤口。
龙老五li知道啦。
李熏然有点惴惴不安。他在等凌远发火,就像等二楼落地的皮鞋。他知道这次是他不对,凌院长有充分的理由冲他发脾气。如果凌院长发脾气,他只能受着。可是凌院长一直没有发火的迹象。也许是看他做手术可怜?碍于同僚都在?他的父母?
凌院长态度一直那么好。
他的愤怒什么时候来,李熏然心里没谱。
在父母家养了几天,李熏然一切情况良好,可以出门溜达。他打电话问凌院长“今天礼拜天,你在家吗?”
“在。”
李熏然打车去了凌院长家。凌院长在家干家务,洗衣服拖地板,到处是洗涤剂清新的香味。李熏然进门的时候,阳台的床单被风卷着,啪啪响。
凌院长把拖把搁在一旁,慢条斯理摘了手套。李熏然站在玄关,等待凌院长发作。
凌远似笑非笑看着他,小狮子知道自己错了,缩成一小团。他张开手臂,迎向小狮子“欢迎回家。”
李熏然愕然地睁着圆眼睛。
凌远终于笑了。他张开的手臂坚韧有力,在等着他。
爱一个人,承担他所承担的。
狮子饲养手册 19
第19章 你知不知道,“亦余心之所善兮”下一句是什么?
李夫人最近要参加老年人舞蹈大赛,本城区几十个居委会参赛。本来就斗舞斗得水火不容,为了比赛大爷大妈们都急眼了。李夫人是本小区居委会推举的王牌,最近为了练舞加班加点。不放心李熏然自己在家呆着,带着他去练舞的广场。李熏然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仿佛回到小时候,看见自己年轻美丽的母亲跳舞,又恣意又张扬。
他坐在和煦的阳光里笑。
带着李熏然出门,是件挺有面子的事。高大,优秀,英俊的年轻人,仿佛世界和未来都是他的。然而在李夫人眼里,李熏然还是三四岁那会儿的样子,胖墩墩,软乎乎,抱一抱亲一亲,就笑个没完。
所以就有大妈来问他,小伙子有对象没。
李熏然第一次被问,有点愣。他眨眨眼,不明白。大妈热心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呐。
李熏然了然嗳呀,我有爱人了。
大妈不信你爱人什么工作的啊?
李熏然的笑容既灿烂又骄傲在医院。
李熏然喜欢爱人这个说法。
这是属于他父母辈的叫法。他的父母那时候不允许浪漫,可是对伴侣却有了最浪漫的称呼。不是媳妇,老公,职务一样各归各位的叫法。是心底最深的缠绵和眷恋,对着第三方骄傲地宣布看,他是我爱的人呀。
爱人。两个字,微微张开嘴,气息在舌尖缠绕。
李夫人领着李熏然回家做午饭,似笑非笑看着他“李大警官,我不知道你有‘爱人’了啊?”
李熏然坦然“那大妈跟你说了啊。”
李夫人道“你‘爱人’呢?我没看着啊?”
李熏然挠挠后脖颈子“他……啊,在天上飞!”
李夫人气得拍他“你要真有‘爱人’给你做饭伺候你,我也省心了!你看看你,我跳个舞还得带着你,苗老地里了!”
李熏然笑嘻嘻“妈诶,你儿子要老在家里可怎么办。”
李夫人作势抽他“不许胡说!”
爱人哟……
李熏然心里叹了口气。
凌远连续值了两个班,白天趴在桌子上稀里糊涂睡着了。凌欢蹑手蹑脚走进来“哥。”
凌远吓一跳,抬起头。两个胳膊给他枕麻了,垂着。
凌欢是个小姑娘,还有清纯青涩的气息。她没有什么烦恼,世界上有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好的“哥,爸叫你回去吃饭。”
凌远一顿“……哦。”
凌欢拍他“哦是什么意思?爸说你好久没回家了,要回去一趟的。”
凌远道“……最近医院事多……”
凌欢叹“其实是许乐山到咱家了,非要请咱爸咱妈一顿,咱妈不高兴,咱爸就说要不就在家吃吧,所以……叫你回去呢。”
凌远垂着手臂愣愣地坐着,看妹妹凌欢的嘴一张一翕,一张一翕,全身一点一点发凉,夹着冰的水从脚往上漫,腿,腰,脖子,恶狠狠地把他淹死。
许乐山。
凌远是讲究科学的人,知道世界上没有报应。要不然许乐山怎么飞黄腾达了呢。他妈妈精神崩溃,得肝病,疯死在医院里。凌教授可怜他,领养他,他是有点高兴的。他规划了自己美好的未来,他能有个家。
然而其实家还是不是他的。凌岳无视他,凌夫人厌恶他,凌欢对他亲近,也只有态度上亲近了。凌教授可怜他,进而器重他,觉得他是可塑之才。凌远其实认为自己不是天才,但是他必须得优秀。然而他越优秀,凌夫人就越恶心他。
更年期的焦躁折磨着凌夫人,她和凌教授争吵,摔东西。她一会儿怀疑凌远是凌教授在外面和野女人生的,一会儿害怕凌远和他亲妈一样会发疯,疯子杀人不犯法,凌教授吃饱了撑的引个祸水回家。
凌远心平气和在屋里写作业。
后来凌远争取了住宿。高中,大学,读博,出国,他基本不回家。凌夫人也生气你看,栽培半天,人家现在厉害了,认你吗?养不熟!
凌远的确觉得自己亲妈如果没疯没死,不会这样对自己。他还是心平气和,毕竟凌教授一家养他是出钱出力了。该报答还是要报答的。
直到许乐山出现。
他想杀了他。
外科医生杀人容不容易?
凌远昏昏沉沉地,觉得好像一对黑黑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一笑便是……拂苏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