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雁门关外时北燕的地方,可那些胡人却也算不得什么北燕人,不过是寻着这大梁北燕的草原沙漠放些牛羊,也不曾建国,哪怕是战时都甚少牵扯进来。因而这雁门关守卫对着胡人往来也不曾严加约束过,只要不带刀兵,大多可允通关。
“毕竟已入了冬,关外百草皆枯,游牧之人难免生计困难了些,不少人牵了牛羊到这代城里头换些过冬之物,也算正常。”萧景琰在后头应答着“胡人和我大梁人不同,其歌其舞都甚有意思,若有机会,你们还能见识到。”
梅长苏压低了声音在萧景琰耳旁打趣着“那这一次,你去不去学学人家胡人女儿唱歌了?”
萧景琰也学着他的模样压着嗓门儿,整个人都向着梅长苏那里倾过去“你要是把当年那支舞再跳给我看一遍,我就唱给你听。”
“……想都别想。”梅长苏一甩袖子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惹得萧景琰到底忍不住,笑出生来。
他这一笑前面两个小的闻声回头,却看那两人立刻换上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抿着嘴板着脸的,言豫津忍不住念到了一句“假正经。”
也没遮着掩着,此言一出,倒是让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来来往往人多了,热闹是热闹,却让不多的几间客栈就住了个满。直让言豫津哭丧着个脸连连说莫不是要露宿街头。这冬月里头的北境可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朔风挂在脸上都隐隐生着疼痛,他们在街道上徘徊到晚,周身更添凉意。
萧景琰担心着梅长苏的身子,心里也焦急,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猛地想起了个地方“城东有个报恩寺,今晚或可一歇。”
“这主意不错!”言豫津一听总算不哭丧着个脸了,牵着马带头就往东边走,没走几步停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不认路了,转了身殷殷勤勤的向着萧景琰做了个手势“表兄带路?”
话没说完先被萧景睿拍了下脑袋,凑在他耳边训了句“没大没小”。
萧景琰转了目光去看梅长苏,发现梅长苏脸上表情略微有些僵硬,对上他的目光之后才勉勉强强一笑“看样子我们是没有别的选择了,萧兄,请吧?”
“你若是不愿……”
“我有什么不愿的。”梅长苏眉峰一挑“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婆妈。”
“嘿你!”萧景琰睁大了眼睛瞪他,偏偏一对上梅长苏满是笑意的眼,什么哑巴亏也就都吃的心甘情愿了,可面子上还是抹不开,萧大公子也只有学着之前梅长苏那模样,甩甩袖子牵了马就往前面带路去了。
“表兄也曾来过代城?”萧景睿忽有一问。
“……来过。”萧景琰也应了“早些年时候随军戍守雁门关,对这里……熟的很。”
熟的到如今都记得北门那里有个沽酒的地方,是小殊最爱偷摸着喝酒的去处,南门卖的桂花糖最是好吃,若小殊在雁门关走不开,定要他往来时候带上一包来,西门有个说书的,可惜了那时候他和小殊都没功夫好好在那里坐上一天,完完整整的听个故事。
东门的报恩寺,却不是他们爱去的地方。
无他,不信而已。
萧景琰记得他们第一次到这寺庙前的时候,是陪了赤焰军里几个叔伯的夫人到这里上香的。却也说不上是不是虔诚,但总归烧香拜佛的时候心是最诚的,祈求一个夫君战场里往来,平平安安。
林殊却最不信这一个。
到底是沙场征伐里过来的人,信不得的。
寺庙已有太多年岁,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建的了,砖瓦生苔梁柱有朽。不过看上去仍旧庄严的很,十几年过去,大雄宝殿里的佛像不过破败了些许,添灯焚香的老沙弥还是当年的那个老沙弥,少了几个昔年眼熟的僧人,多半是战火里殒了命去,活下来的还在这寺里头守着,倒也虔诚。
到底是年岁日久,梅长苏早不复当年模样自不必说,那几个和尚连萧景琰,也是认不得了。
他们进这寺庙的时候恰巧遇上和尚们唱晚经,只从门房里迎出来一个,人也算的上好客,听闻来意就引了他们往后院里头去。后院里头只有两件客房,虽不算多宽敞,到也还干净。几人谢过了那和尚,毕竟奔波劳累,也就早早收拾着休息了。
两人一间的屋子,一张床,萧景琰自然是和梅长苏挤在一处的。可半夜萧景琰醒来,却发现身旁枕空衾冷,惊的他还以为梅长苏出了什么事情,连忙扯了外袍裹在身上冲出了门。还好刚到院子里就看见梅长苏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头,身旁还站着个和尚。
萧景琰猜到他大抵是夜里难眠。
他们这一路同行下来,飞流不在梅长苏身边,自然让萧景琰更担心些。住在客栈里的时候,每每入夜萧景琰总留心着隔壁房间梅长苏的动静,稍微大些的响动都能落到他的耳中。
他清楚梅长苏远不是他面上那样自在的,夜夜难眠,到底有心结。
恰巧那时候梅长苏听见了动静,回头看见站在廊下的他,回身向着那和尚行了个礼,起身就往萧景琰这里过来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身边少了个人,夜里头冷。”萧景琰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风都往被子里吹。”
梅长苏给他气笑了“我要是在你旁边睡着,你怕是要更冷。”
“别闹”两个大字都快刻在萧景琰脑门儿上了,撇着嘴皱着眉“你红口白牙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了说了我……嗷!”
萧景琰一嗓子叫了出来。
梅长苏把手伸他领口里去了。
损。
“你小声点儿,大半夜的。”梅长苏笑眯眯的把手收了回来“我虽红口白牙,却甚少乱扯些不着调的话。”他一副狐狸也似的模样,却冷不防一双手都被萧景琰捉了过去拢在手心里头,一时间倒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萧景琰的手很长,将梅长苏的拢在手心里头,完完整整拢的严实。掌心温度就那么一点点传到那双太过冰冷的手里去,没有丝毫吝啬,心甘情愿的很。
“以德报怨。”萧景琰笑的开心“方是君子气度。”
梅长苏好不容易攒了点感动全换做了一个白眼“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不管,我乐意。”萧景琰眉峰一挑,倒是少有的骄横“千金难买我乐意!”
“好好好,你乐意,你乐意。”梅长苏也是没辙了,手就那么在萧景琰手里捂着,眼睛却往外头瞟,到底是没敢和萧景琰的目光对上,生怕一对上,就泄露了什么心思去。
可萧景琰终究是会问出口的“你和那个和尚,谈了些什么。”
“没……”梅长苏刚想随口应付着,双手被握着的便是一紧,转眼来看萧景琰面上是这一阵子少有的严肃“有的事情,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可是有的事情,我想知道,你便告诉我,好不好?”
梅长苏心软了。
其实也算不得心软的,不过是心尖儿上有一处像是被谁轻轻撩拨了一下,不痛不痒,偏生难熬。
他是有些想笑的,这十几年过来尽是玩弄权术污糟里来去,见惯了生死,一副心肠越来越硬,本以为到最后终究是会硬成石头的,哪知道一碰上萧景琰,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梅长苏敛了眉眼,轻声说道“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不过是夜里头出来遇见了,便闲聊了一阵子,说一些陈旧事情。”他用了种事不关己的口吻絮絮说着,说说那和尚,说说他自己。
“那和尚说他自己原本也是个守城的兵卒,边关戍守二十多年下来,年纪也大了,拿不起刀剑了,也无妻无子的,索性在这边城寺庙里头做了个和尚。他说毕竟都是历经沙场的人,见了你我,心里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书生又或是江湖侠客。”
“我就问他,满身杀孽,怎么就能入了佛门。”
有一回北燕破了雁门关,彼时赤焰军正戍守青州,听闻消息一路奔袭,恰恰好在北燕的军队堵在了代城里头,两方一战虽是赤焰大胜,北燕败走关外,但终究伤亡颇多。城里医馆收不下那么多的伤员,不少人就被安置到了这报恩寺里头。
那个时候有个沙弥说了,说这些都是满身杀孽的人,扰乱了佛门清净。
林殊听见了,萧景琰也听见了,却不置一言。
也是懒怠争辩,也是不屑理睬。
如今萧景琰听了梅长苏这样说了,忍不住笑话他怎的这样记仇。梅长苏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怎么,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
“我怎么记仇了?”萧景琰不服气。
“不知道多少年前我允了你一句要同你在这江湖里行走,你可不就是记到如今?”
萧景琰听了也不知该不该笑,低了眉眼半是感叹半是佯怒“好,我萧景琰就是记仇,你当年一句句许给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定要你日后,一样样的来还。”
梅长苏也懒得理他,继续将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那和尚回我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似叹非叹了一声“我三岁就会背的偈子,到如今却还要被和尚拿这个来糊弄。”
“然后呢?”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好像那些个话本故事里总有个得道的老僧有意无意同那些个该受开解的人来些个开解,仿佛几言几语之间一下子就能让人通了奇经八脉万物皆在胸怀,末了阿弥陀佛一句,好似佛法高深。
可这些个在梅长苏这样的人眼里,那些个禅语机锋,还不如飞流的一句“苏哥哥!不是!”来的管用。
……所以说这人太聪明了啊,反倒是种折磨。
“然后你就出来了。”梅长苏说的轻飘。
“……哦。”萧景琰撇撇嘴。
梅长苏也是好笑“那么敢问陛下,到底是想听草民细细交代些什么呢?”
萧景琰就听不得梅长苏喊他陛下,开玩笑的他也不乐意,皱着眉头借着手里头的力道把梅长苏往自己身边扯“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在喊我一声陛下,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梅长苏弯了眉眼问他。
还能如何,不过是罚做以后日日夜夜山川万里,都栓了你在我身边,寸步不得离,算个一辈子的,牢狱之灾罢了。
可这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化作一个亲吻,在梅长苏的眉间。
章十六
夜里头下起了雪。
檐上挂了一盏灯,暖黄灯火照的廊下一片清明,廊前空地不多时就积了厚厚一层的雪,落雪时候有疏疏声。
他们的确是很久没有这样的闲适的赏一场雪了。
金陵不是常落雪的地方,不到了冬日里最冷的时候绝不肯落下一片雪花来,不过梅长苏在金陵那两年雪飘的倒算是勤快,一下起来就是撕绵扯絮不肯停歇。
好看是好看,就是冷。
偶尔萧景琰会想起来前一年的那个冬天,梅长苏站在那个四面透风的廊下等他的那个时候,又或者那条已经被严严实实封起来的地道里头的断了线的铃铛,又或是靖王府里多起来的火盆。
后来萧景琰试图向梅长苏再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梅长苏却总爱说些陈旧事情,弯弯绕绕,到最后也不知道把话题扯向什么地方了。
梅长苏会同他说起来有一年时候的金陵大雪。
落那一场大雪的时候林殊才五岁,被裹在棉衣皮裘里头,远远看过去就是粉雕玉琢一个团子。那个时候的林殊就开始整日整日的粘着萧景琰了,哭着闹着要到祁王府里去,他母亲偶尔问他,怎么别的哥哥不爱缠着,偏偏要缠着景琰哥哥呢?
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偏着脑袋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最后只挤出来两个字。
喜欢。
……不过那个时候林殊还是肯叫他一声哥哥的,说起这个的时候萧景琰露出了点儿怀念之色,硬是让一旁的梅长苏打了个寒颤。
晋阳还是会哄着点儿林殊的,把什么风雪太大不宜出门的道理一条条同他说了,林帅可就干干脆脆下了死命令,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没有半点儿打商量的余地。
林殊要乖乖听着,就不是林殊了。
那天萧景琰从祁王府里出来,刚迈出门槛快里头就撞进个雪团子,他扒拉两下才从那堆衣料之中扒拉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脸上还被拉了一道伤口,渗出的血都要被冻得结了冰。
林家小殊磕磕绊绊说着,什么躲了侍女翻了墙,什么一路跑了几个街区,什么躲在树林里头被树枝擦伤,一股脑的全向着萧景琰竹筒倒豆子倒了出来。说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为了到祁王府来,见一见萧景琰。
反正,喜欢。
“当时脸上的那道擦伤好的很快,也没留下一点疤痕。”梅长苏说的轻快“后来变换容貌,更是,半点看不出来痕迹了。”
萧景琰沉默着用拇指覆上梅长苏的脸颊,轻轻摩挲着那一块本该留下伤疤的地方,即便是眼睛看了、手指摸了,也都找不出半分该有的痕迹。
“只不过你我还记得,那里曾有过一道伤口罢了。”萧景琰最终也只有,轻声一叹。
伤口好的总是很快的,不过是梅长苏受过的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当中的一道,最多最多,会因为那是一道因萧景琰而留下来的伤口而使其变得特殊一些罢了。但不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不会在意。
他们往往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东西,比方萧景琰送他的那匹枣红的马,比方从北地缴获的弓,比方蒙挚送他的那柄长剑,比方江左盟的起起伏伏,比方梅岭埋着的七万忠骨,比方霓凰,比方萧景琰。
所以剩下的无足轻重的,会随着所有的不在意一同消失。
但萧景琰记得清楚,就如同梅长苏记得萧景琰身上每一处伤疤的缘由。
铃铛萧景琰是想绑回去的,不过一根线罢了,断了又或是系上,都是很轻易的事情。但那个时候再绑回去倒没有什么用处了,他这里拉扯着,梅长苏那里病的昏昏沉沉,半声也听不到。在之后事情一桩接这一桩,还没等他记起将铃铛绑回去,密道就已经牢牢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