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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向前走去。脚步又急又乱，像夏日里湍急乱打的滂沱雨声。

　　他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孩子。

　　配戏人员依旧莫得感情：“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还要去哪里。你还想去哪里。你跟我回家。”

　　“不回！”宁涵怒吼一声，将手猛地往后甩开，仿佛真有人要去拉他的手。

　　他眼里倏然噙起泪，唇微微颤动，半阖眼帘垂下头，喃喃低语道：“我他妈哪还有家，我哪里还有家……”

　　这句话既像在质问女主，又像是他故意说给自己听。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不是吗？”宁涵无力地道。

　　他的话里染了腥重的血气，从滴了血的心脏里散出，从淌了血的胸腔里溢出，拦也拦不得，经过沙哑的喉咙就这样掉了出来。

　　乔舒然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扩*张了，头皮一片发麻。

　　忽然，宁涵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刚才还黯然神伤的他突然怒目圆瞪，“我的家人全被我害死了！他们都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此刻的情绪转折，就一滴流淌在小溪的水突然拐进大海，从细水长流的表达变成波浪滔天的喷涌，所有悲怆、痛苦、内疚，都在那一刻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激烈地爆发出来，迸裂出万千火花，使这场戏张力十足。

　　因为情绪太激烈，宁涵眼里布满血丝，他涨红了脸，连额上暴起的青筋都被赋予了浓重的戏感。

　　配戏人员仍然面无表情，淡淡说了一个字：“啪——”以此来表现“女主”狠狠地掌掴了陆亭安一下。

　　随着这声毫无情感的“啪”，宁涵头猛地一侧甩，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甩了一耳光。

　　因动作幅度过大，几丝刘海挥在他的额前，遮住了男人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细碎不齐的阴影。

　　所有声音猝然停住，世界万籁俱寂，陷入令人窒息的无声之中。

　　乔舒然的心脏随着这一幕骤然收缩，像被什么东西被死死地拽着，悬挂在半空。

　　慢慢地，宁涵偏过头来，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他的反应。

　　这时，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宁涵的嘴角颤抖着轻轻一勾，像是自嘲般，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在被狠狠地刮了一巴掌之后，宁涵怔楞半晌，然后自嘲一笑。

　　然而乔舒然在写这一段剧本的时候，并没有这个笑。宁涵是即兴发挥的。

　　这一笑好比神来之笔，为这段戏点睛。既是自甘堕落的少爷，也是摇摇欲坠的弱者，宁涵把陆亭安这人物演活了。

　　戏如人生，宛若戏中人。

　　作为一名编剧，乔舒然的心血得到了最宝贵的尊重。宁涵不但深入揣摩过陆亭安这个角色，他还将自己完完全全代入进去。

　　阔少一朝家败，亲人离散，变成人人皆可践踏的地底泥，干脆任由命运宰割，衰败腐烂至地里。

　　他恨仇敌恨背叛者，更恨自己无力反抗。他怨过狼子野心的日本人，怨过落井下石的旁观者，可到头来，原来亲手把所有人送进地狱的是他自己。

　　他能怨谁？能恨谁？最可怨最可恨的明明是他自己。

　　何等荒唐，可笑至极。所以陆亭安笑了，宁涵笑了。

　　那一刻，宁涵不是在演陆亭安，宁涵就是陆亭安。 那一笑，只能用神乎其技来形容，令人意犹未尽。

　　宁涵就这样完美地将角色呈现。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乔舒然的内心，不可思议的震惊，美梦成真的狂喜，总结一句就是：“惊喜，实在是太惊喜了！”

　　作为一名编剧，还有什么会比自己的作品被合适的人完美呈现而更令人惊喜呢？

　　“陆亭安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角色，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乔舒然疯狂摇晃旁边的杜克，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宁涵，“你快掐一掐我！我怕我在做梦！”

　　“……”杜克一脸看傻子的神情。

　　“是他！是他！就是他！”乔舒然紧紧抓住杜克的胳膊。

　　“你在说什么啊？”杜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我手都快被你晃脱臼了。”

　　“这个四号，他他他就是这部戏的男主！他必须是！”乔舒然亢奋得口齿不清，下一秒就要表演一个原地爆哭。

　　“还以为你在说什么不得了的事呢，”杜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可能。”

　　“铁定是他，没跑了，他就是我想要的男主！”

　　“你想要而已，又不是导演和编剧想要。”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当时就是……”乔舒然还没把话说完，杜克就生生打断了他——

　　“男主早就有人选了，不是他。”

　　乔舒然一愣，瞬间就静了下来，“……什么、什么意思？”

　　杜克一哂，“就明面上的意思呗，男主早内定了，是待会儿压轴的五号。”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乔舒然一下子从天堂掉进地狱，“内定？不是，凭什么？”

　　“凭那个五号有金主撑腰呗，人家可明说了，要是把男主的角色给他，至少带着三千万进组。”

　　杜克的话给乔舒然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他寒心至极，像一个蔫了的茄子，所有喜悦兴奋都给瘪没了。

　　“之前上头通知我，说有部新戏的男主来量身做戏服，我做的民国服装。”杜克又说，“我去找人八卦了一下，就是待会儿要出场的五号。他早就内定了，这次的试戏就是走个过场，当做个宣传。过程不重要，结果早就决定好了。四号是演得不错，可惜了……”

　　之后杜克说了什么，乔舒然的大脑都自动屏蔽了，他仿佛被绑了块巨石沉进深海里，外界的声音都化为了冗杂模糊的梵咒，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三千万。他倾尽心血创作出来的角色，就这样明码标价地被卖出去了？

　　工作人员喊了一声：“下一个，五号，Tony。”

　　乔舒然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五号的表演——

　　这场戏下来，这个Tony除了嘴一张一合地说台词，身体的其他部位就像个机器人。他和那个配戏人员在“莫得感情”这件事上激烈竞争，不分高下，很难说到底谁比谁更面瘫。

　　乔舒然目瞪狗呆：“........”托尼哥，不是我说，就算你是内定的，也不要这么敷衍好的伐？

　　在Tony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后，导演起立鼓掌：“好！眼神戏实在太好了！这就是剧里的陆家长子，是那个从金陵风月中走出来的民国少爷！”

　　乔舒然：“？”这、这么浮夸？！

　　姚洁抽出一张纸巾，抿了抿那并不存在泪：“这段从隐忍到宣泄的戏一气呵成，感人肺腑激撼人心，渲染力极强，男一号非他莫属！”

　　乔舒然：“？？”这、这都行？！

　　原来导演和姚洁才是演技最高之人，为了那三千万，对着狗屎般的演技也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夸奖。

　　乔舒然目瞪狗呆：喵喵喵？

　　之后的结果自然毫无悬念，导演都懒得跟其他人说“回去等通知了”，直接就当场定了五号。

　　乔舒然看着宁涵怅然若失地离开，心里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追出去。

　　宁涵走得有点快，乔舒然一直追到电梯前，看他进了电梯，赶紧在电梯门关上前叫住他。

　　“等等！”乔舒然拔高声量喊了一声。

　　听见声音的宁涵及时摁住了开门键，刚剩一条缝儿的电梯门又徐徐打开。

　　乔舒然隔着电梯门框看着他，双手紧握成拳，嘴巴微微张合，欲言又止。

　　宁涵见他站在原地没动，问：“你要进来吗？”

　　踌躇的乔舒然摇头，咬着牙往后挪了两步。宁涵于是松开按键，电梯门又要关上。

　　“你演得很好！”乔舒然冲口而出。

　　电梯门被再次打开。宁涵看着他。

　　“我、我刚才有看到你的表演，特别特别好，真的，”乔舒然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他，就自顾自地说着，说得真情实感。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乔舒然拘谨地挠挠头，“就、就一个无意中看到你演戏的工作人员。”

　　宁涵还沉浸在失落之中，听到乔舒然的话，他只是沉默。

　　乔舒然见他这副样子，心疼地又说：“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刚才那段表演很棒，希望你不要因为结果而、而……”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晰，就是希望宁涵不要因为试戏结果太过灰心。

　　“那你说，”宁涵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我演得好的话，怎么没有被选上？”

　　乔舒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告诉对方其实男主早就内定了吧？这些内幕随便说出去的话，他饭碗不保。

　　那难道要跟对方说，那些人都不懂你，也不懂剧本，懂的是我，我对你的表现是一万个肯定？

　　这也不行啊，毫无说服力。

　　“可能……”乔舒然吞吞吐吐，“是别的原因导致你错失了这次机会，但这跟你的演技无关，”他眼里闪烁着赞许的亮光，“你的演技很出色，把编剧想要的东西都呈现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宁涵无奈一笑，眼里带着些落寞：“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把编剧想要的东西呈现出来了？”

　　“啊？”乔舒然急火攻心：“我就是知道！ ”

　　对于他这句强词夺理的话，宁涵只是感到荒唐，编剧姚洁刚才就坐在台下，而她一下就否决了他的表演。

　　可乔舒然见不得他自暴自弃，仍喋喋不休，“你把陆亭安演活了，活灵活现的那种活，陆少爷在家道中落后，整个人失去傲气……”

　　“因为我是本色出演。”宁涵淡淡地打断他。

　　乔舒然一下子哑了。

　　宁涵说的是真话，他的遭遇确实跟陆亭安很像，一朝家败，从昔日的富家小少爷变成穷困潦倒的可怜虫。

　　隔着一个门框，电梯内外一时无声，他们相互静默地看着对方。

　　“本色出演又怎样，”乔舒然睫毛轻垂，语气里似乎有些不甘，喃喃道：“能演出来就是有实力。”

　　他巴不得抓住宁涵的肩膀，告诉对方：你就是演得好，你就是有实力，你就是适合当男主。

　　宁涵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演戏演得好。想到这个，他被击沉的心情似乎稍好了些。

　　他对乔舒然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是第一个说我演戏演得好的人。”

　　乔舒然缓缓抬眸，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是替眼前人感到的心酸，他说：“你的演技，值得所有人说你演得好。”

　　宁涵微微点头，礼貌地向乔舒然致谢意，然后松开了按键，那电梯门终于紧紧合上。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乔舒然失魂落魄地回到试戏室，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庆祝。

　　导演笑得见牙不见眼，拍拍Tony的肩：“你天生就是当男主的料，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

　　姚洁笑得牙床外露，赞许地对Tony说：“我很少夸人，但不得不说，你的戏实在太惊艳。”

　　旁边的乔舒然三观都被震碎了：“.…..”

　　大家把春风得意的Tony围在中央，祝贺他凭过人的实力拿下男主一角，乔舒然跟这群人不是一个频道的，坐在角落里生闷气。

　　小人得意，Tony一脸的浮夸做作：“过奖了，能得到你们的赏识，是我的荣幸。”

　　乔舒然默默一翻白眼：“瞧这嘴脸，刚才怎么没见你这么能演呢？”

　　什么知名导演，什么金牌编剧，还不是向资本低头的市侩小人。看着这些人假惺惺的嘴脸，乔舒然一阵反胃，差点没把隔夜饭全呕出来。

　　Tony喜提男主笑意吟吟，慷慨地打开那个基佬紫钱包，亮出金灿灿的卡和红澄澄的大钞，豪爽道：“今晚我请大家吃文耀楼的烤鸭，听者有份，晚饭唱K一条龙！”

　　全场一阵热烈欢呼，掌声此起彼伏，个个喝彩着“Tony哥大方”。

　　只有乔舒然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幽幽怨念丛生：“不不不，你不配吃烤鸭，你只配做鸭。”

　　*

　　当你以为事情已经够糟糕的时候，上帝往往会贴心地提醒你：噢我亲爱的老伙计，不，这还不够糟糕。

　　到了剧真正开拍那天，乔舒然才是真正的一口老血喷出来。他的预感没错，姚洁那个老妖婆果真是把剧本当成是她自己的原创了。

　　姚洁一点没跟乔舒然商量，把原剧本改得面目全非，将大气恢宏的故事改成了小家子气的狗血三角恋，《重晓》变成了《重见天日血色破晓之倾城绝恋》。

　　她凭空造出个深情霸道邪魅狂狷的冰山男二。作为厂长，男二每天不去上班，专注和男主抢女主，最后结局档枪而亡，口吐鲜血卧在女主怀中，用八国语言说“我爱你”。

　　原作描写女主是舒服慧雅的长相，但导演好死不死，非要找个欧式大外双、山根高得捅上天的整容女星来演。果敢聪慧的女主被改成一朵隔岸怒放迎风欲泣的盛世白莲。

　　男主更流弊，通篇“以一敌百英雄救美”，“深入丛林大战毒蛇”，“从二十八楼的天台纵身越下”，奥特曼技能加身，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乔舒然突然有点庆幸那个“四号”没有被选上，不然这种角色，谁演谁扑街。

　　他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剧本被糟蹋成这鬼样子，就像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