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做的时候，溶液中的造物似乎颤了颤睫毛，花絮样的白发波动了一下。
刚刚结束与造物的感情交流，阿瑟就听到神殿外侧的结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咬抓挠想要进来，阿瑟叹了口气，很快又变得面无表情。
他不能再继续拖累黑龙了，也不能再与他亲密相处，他与父亲不同，这条路走到最后，恐怕没有谁会记得他的存在。
他会被遗忘。
驾驭因果的人，终有一天要被因果裹挟，一点一点从世界上消去痕迹。等他把能力交给龙族，因果就会开始收网，先是生活过的区域恢复原状，再是其他人的记忆出现偏差，再怎么亲密的关系，最后都是一片空白。
他会被永远束缚在神殿里，成为一个没有过去和现在的人。
黑龙还在外面锲而不舍的试图进来，阿瑟硬起心肠，等到几乎所有龙族的翅声响起，才开门放龙们进来。
神殿构造的精美超乎所有龙族的想象，就连醉心各种杂学的绿龙都眼花缭乱，黑龙却完全无视这些东西，向坐在神座上的阿瑟发出“生气了要哄”的呼噜声。
阿瑟垂着眼睛，完全不予理会。
黑龙困惑地歪了歪头，爪子已经先于意志搭上了台阶，想看看阿瑟是不是生气了，所以才不理他。
“……退下去。”阿瑟冷声道。
黑龙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偷眼打量阿瑟的表情，发现他仍然没有表情之后，有点慌了。他迟疑一下，开始试着躺在地上，露出腹部的鳞片求摸摸，换作往常，阿瑟就算有再大的气，这种情况下也该全消了。
龙族们木然的看着这一幕，不知有多少人内心唾弃，实际却蠢蠢欲动。
黑龙躺了一会儿，然而没人理他，阿瑟仍然坐在那里，微微抬起手，一团炽亮的光芒聚在他掌心，又倏忽分散成无数小光团，落在龙族们身上。
“从今往后，你们将是我的代言人，可以往来无数时空，但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职责。”阿瑟眼神平静，分发完力量之后，公事公办的开始遣散。
“你们回去吧，过段时间，我会派特使前去指导你们如何使用这力量。”
金龙难掩激动，他上前一步，“阿瑟，龙族这时可以到世界之外……”
“没有阿瑟！”阿瑟出声打断他，眼眸中没有分毫感情，只有公事公办的疏远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冷漠，“没有阿瑟了，我是新神梅尔菲森特。”
金龙战栗了一下，被那个冷淡的眼神刺得心口发疼。始祖不管他们，只有阿瑟管他们，给龙族赖以生存的力量，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可以说，龙族对他是有一腔无法掩饰的孺慕之情的，现在却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没有……阿瑟了？”金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没有了。龙族的族长，你应该对我使用敬语。”新神表情冷漠，他挥开衣袖，完全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黑龙突然向神座低声咆哮了起来，这种大不敬的举动让新神皱了下眉。黑龙咆哮完，愤愤的转身出神殿，展翅飞远了。
金龙已经完全摸不准阿瑟的心思，自封新神的阿瑟已经完全不好相处了，他不得不谨慎对待，黑龙好歹也属于龙族，他连忙替黑龙解释。
“阿……梅尔菲森特大人，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会斥责他的。”
新神摇头表示不予计较，龙族们这次不得不退下。一出神殿，红龙就露出牙疼的表情。
“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就封神了？我还给他留着骨头呢……”
“这恐怕不是我们该知道的。”绿龙长叹一声，“说话还是小心一些，神明可是号称无所不能的。”
红龙撇了撇嘴，把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倒是一直存在感微弱的紫晶龙，一手扶着他体弱的双胞胎妹妹，一边提醒道“我们得派人去找萨尔克斯，至少不要让他再做出刚才那样冒犯的举动。”
虽然觉得黑龙不会听从劝告，金龙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也许萨尔克斯知道些内情，阿瑟身上发生的巨变他们所有人看在眼里，却是一头雾水。
黑龙不高兴的回到了那个小山谷，他特意很用力的扇动翅膀，狂风大作，满地花花草草歪歪斜斜，他总算找到些心理平衡，慢吞吞的降落在草地上，化为人形。
他确定最近没给阿瑟惹什么事情，阿瑟没理由会生他的气，更何况，他连肚皮都露出来让摸了，再生气也该消气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说“没有阿瑟”，就算是气话他也忍不了。
就应该在外面游荡一段时间，让阿瑟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黑龙志得意满的想着，然后仍然很没出息的打算去翻一个阿瑟用过的软垫枕来睡觉，然而他翻了半天，那个根本没怎么动地方的软垫硬是找不到。
就连一个垫子也跟他作对！黑龙气得牙痒，他磨着牙原地团团转了一圈，瞥见了阿瑟用过的一只量杯。
枕着杯子也不是不行，虽然有点硬。
他伸出手去想要把杯子拿出来，然而下一秒，他的手穿过了量杯，仿佛那只是个虚幻的投影。
……怎么了？黑龙迟疑一下，把刚才的事情当作自己眼花，再一次伸手，掌心却只有空气。
这下黑龙的鳞都立起来了，杯子肯定是在这里的，阿瑟也不会做这种无聊的投影恶作剧，他分明记得，那天阿瑟做完实验，确实把杯子放在了这个位置，当时……
咦？
当时，阿瑟是怎么做实验的来着？
第342章 342、神之世代（八）
无论再怎么样努力的回忆, 黑龙发现他已经完全想不起任何相关的细节，很快, 阿瑟是不是用这个量杯做过实验也渐渐模糊起来。不！只要有实物在手，这个事实是可以被证明的！
他回神想要去抓那个量杯, 先前放置量杯的地方却成为了一片虚无。
什么都没有了。
黑龙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然转身, 尽可能快的想收拢阿瑟使用过的东西, 可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始终比他快上一线，无论是器皿、衣物还是书籍, 全都逸散出点点辉光。它们在凋零，渐渐变成透明的样子, 然后如同电流不稳一样忽闪几下, 彻底消失。
小山谷里刮起大风，在这片呼啸的风声中，黑龙脑海中带着暖意的记忆渐渐被拉扯出来, 他迎着这阵因果的大风咆哮着，拒绝交出自己的记忆。
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要从他这里夺走什么？！！
小山谷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更多的力量转移过来围攻黑龙，记忆的缺口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他什么也留不住！黑龙转换方式振翅起飞，离这里远一点，他也许可以获得些许喘息的机会。
不管是谁想从他这里夺走阿瑟……
不可能！
白龙从溶液中脱身出来，这是他的新生，尽管早已有了意识甚至能感知到外界, 他还是格外重视这一天。
像所有造物一样，他对自己的创造者都怀有热烈的孺慕之情，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在这重要的日子里，他的创造者能够陪伴在他身边。
……没有人。
身上的溶液从一开始的滴滴答答到完全蒸发，只有几个呼吸的功夫，白龙感到失望，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想去找自己的创造者。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会给他一个怎样的名字？一连串的问题在白龙心中膨胀鼓噪着，散发出溶液挥发的清淡草木香气。
他穿过长长的回廊，一开始还能端庄的行走，后来就按捺不住开始奔跑，后殿到前殿的距离似乎变得太长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喘息着在雕花鎏金的大门前停下，小心的推开门，探头观察。
他只是……唔……想给创造者一个小小的惊喜。
白龙先是看到了创造者的背影，他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那个坐在神座上的身影已经有了青年的轮廓，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只凭挺拔的坐姿和宽大的袍袖，就已经隐隐勾勒出神明的影子。
神明在注视着一面光屏，上面投映着昏暗的洞穴，与粗糙环境不相符的，是里面堆积如山的黄金和宝石，宝石是清一色的紫色猫儿眼，黑龙就盘桓在这堆海量的财宝上，疯狂的撕扯自己的鳞片。
美丽的黑鳞雨点般溅落，伴随着一篷一篷涌出的龙血，黑龙就蘸着自己的血在岩壁上刻字，一字一句。放眼望去，无数重复的词组布满整个洞穴，从侧面到天顶全是，这些刻字像是被剧烈烧灼一般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的龙血似乎是燃料，当龙血耗尽的时候，这个词语就会从岩壁上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阿瑟。黑龙用爪子刻写着，阿瑟阿瑟阿瑟阿瑟阿瑟阿瑟阿瑟！
神明放在神座上的手缓缓抬起，身体轻微的颤抖着，白龙似乎听到了一阵出鞘的金属声。
最重要……
会生气……要露出肚皮……
喜欢吃……
睡觉的时候……
黑龙的刻写越来越慢，甚至他要思考好长时间，才能勉强写下一点东西。然而就这么拼命的刻字，也比不上遗忘的速度，甚至，他刻下的字迹很快就被强行抹去。
当刻字的速度慢到极致的时候，黑龙不动了。
他经历了长久的思考，这一次刻字的动作犹如甜蜜而哀伤的叹息。
……我爱他。
神明身上顿时爆开一朵血花，白龙惊恐的奔出去，“您怎么样了？！您……”
剩下的话语梗在喉咙里，白龙后退了两步，他现在绕到了他创造者的正面，他的创造者手握匕首，刚刚结束自残的举动。
神明之瞳渗着血，晶状体却圆润如初，鲜血滴落到神明的前襟上，殷开一朵艳色的花。
“我好恨……”这是白龙诞生之后，听到创造者说的第一句话。
神明的颤抖并没有停止，他缓缓站了起来，漫无目的的向前走了两步，最终在原地彷徨。除了神殿，他似乎哪里也不能去。
他仰望着光屏，黑龙也在里面彷徨了一阵子，岩壁上的刻字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最后刻下的我爱他燃起熊熊烈火，火焰之中，字符扭曲凋落，彻底破碎不见。
“被骗了……”神明低低的絮语，“说什么看到会喜悦，触碰会温暖……”
“为什么我在看到他的时候，只感觉到痛苦啊！！！”
似乎从一场长梦中惊醒，黑龙先是疑惑了一下自己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然后看向脚下堆积如山的黄金和宝石，紫金的色调轻盈浪漫，他看着看着却觉得心口闷痛起来。
脑海中空空如也，心脏处也空空如也，莫名的倦怠情绪让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想去做，似乎活着已经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该回龙族吗？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回去的？他的兄弟姐妹都难相处极了，尤其是金龙，总是对他充满旺盛的嫉妒心。
说什么来什么，金龙的传讯飞到，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我们将要确定评议会制度，我有意向推举你做评审官，速回。”
不去。黑龙躺在黄金堆上，爪子里攥着一块宝石把玩。
金龙的传讯不一会儿又飞回来，“这是神明的意思，不管你愿不愿意，必须遵从！”
黑龙下意识的爬了起来，做出这个动作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怂，颇有一种言听计从的意思，这让他很不爽，凭什么他要听从那个什么神的意思，他……好歹是神他还是尊重一下吧。
黑龙用最快的速度窜回龙族驻地，这个规模巨大的山谷是龙族的乐园，原本还怀抱着一个小山谷，却在某一年遭了天火，彻底损毁了，想想真是可惜。
来到金龙的营帐，这位年轻的族长已经等在里面了，正在批阅每天的公文，就算黑龙来了也目不斜视，专心于手上的工作。
就在黑龙百无聊赖的时候，金龙算准时间一样开口，“萨尔克斯，你被定为嫉妒之罪的评审官之一，另一个是混血，这是为了相对公平。下午特使会过来，详细解释评议会制度。另外，如果你最近太闲已经到了自残的地步，就去开拓世界间的航路，撞过去干脆利索，是最适合你的工作。”
三句话，三件事，干脆利落，这是金龙一贯的风格。
萨尔克斯眯了眯眼睛，“评议会的事我知道了，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算了，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计较，不过你提到开辟航路时的语气……”
“简直像世界跟你有仇，你在伺机报复一样。”
金龙不置可否，他的黄金瞳抬起来，一丝阴霾盘旋在眼底。
“世界是被龙族掌控的，是低等的！而我等龙族对低等存在行使武力，并无半点过错。”
萨尔克斯很给面子的鼓掌，“你确实烦人，不过这个论断我欣赏。”
他随即转身准备离开，跟金龙同处一室实在是挑战他的忍耐限度，金龙在他快要出门的时候，不冷不热的随口嘱咐了一句。
“去找绿龙拿药。”
给龙族交代完评议会的具体流程，白龙梅尔维尔归心似箭，一秒都不停顿的回到悬浮于时空中的神殿。这里还是一如往常的冰冷沉寂，偌大的宫殿中，只能听到神座背后齿轮绞合的声音。
梅尔维尔匆匆来到神座前，单膝跪地，“主人，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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