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烟入府
这话一出口,房中的人登时皆静默了下来,一时间默然无语打量着眼前跪着的人。见他果真身形纤长,只是眉眼着实清秀,无论如何也不是个男儿的样子,不由心下诧异。宝玉更是瞪圆了眼,愕然道“你是个男儿?”
不怨他有此一问,这人之风姿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眼角盈盈一滴泪痣,愈发衬的整张脸柔媚的很。
宝玉愈看愈觉着不像,蹙蹙眉忧虑道“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这姑娘似乎撞到了头”
袭人心内的不安一阵强过一阵,简直如海浪般翻卷着涌上来,只得强笑着“是啊,爷说的没错,姑娘怕是有些神志不清了,还是先让我去告诉琏二奶奶,请个大夫来为姑娘诊诊脉吧。”
地上的人不说话,只是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盈盈看向了宝玉,隐约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连恩人也不愿相信于我么?”
他的手放置在领子上,忽的用力向下拉了拉,将其中掩藏着的一个小小的喉结暴露于了众人面前,低低道“即便装成了女儿身,我那嫡母还是要将我卖了方才安心;若我当日便暴露了男儿身,只怕早便不容我到今日了!我知晓恩人怕是不信任我,我也无什么好辩解的,只在这儿谢过恩人的大恩大德,下辈子定然当牛做马——”
两滴泪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他忙忙止住了抽噎声,唯有肩膀仍有些抖动,用自己的袖子去细细擦拭着房中的地面“都是我不好,脏了恩人房中的地板”
这一番模样,当真是可怜可爱,莫说是一向便喜爱于美人的宝玉了,便从袭人眼中看来,也是万般惹人怜惜的。
唯有一旁看戏的无字天书闲闲卷起一角书角来,于心中暗道真是演的一手好戏,简直令人想给他鼓掌啊!
宝玉见他真的落了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忙去搀扶他“姑娘,啊不,公子莫要哭了才是。我并非是不相信公子,不过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公子快些将眼泪擦一擦”
他摸了摸,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来。帕子是极素净的颜色,唯有边上用黑珠子线细细绣出了些兰草的纹路,带着宝玉素日常用的百合香的香气。
地上的人接了帕子,也不舍得擦泪痕,只顺手就塞进了自己的荷包中。却仍然不愿起身,只楚楚可怜望着宝玉“恩人,还请恩人于我一个报恩的机会,哪怕是端茶倒水、打扫做饭,只要能留在恩人身旁,令我略尽一下绵薄之力,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袭人终于再看不下去,一脚□□来,阻断了他看向宝玉的目光。他面上仍带着昔日那种温柔而包容一切的笑意,可是这笑意并未传达到眼中去,袭人轻声道“这位公子,您的心意,我们爷已经知晓了。只是我们府中,从来也不缺会端茶倒水、打扫做饭的仆人,也不敢劳动公子这万金之躯,公子还是另寻别处吧。”
地上的人眨巴眨巴眼“那叠被铺床——”
“自有我与晴雯来做。”
“喂雀浇水——”
“房中有好几个二等的仆人,这些一向都是他们的活计。”
“那伺候枕席?”
袭人险些脱口而出“这是我的活”,随后猛地反应过来,瞥了眼宝玉的面色。果见宝玉神色里满是不解,疑惑道“我为何要你来伺候枕席?”
那人闻言,登时低了低头,颇有些娇羞之色,小声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我也无什么可以报答恩人的,也只有这一身生的还能入眼的皮囊——”
“不用了!”宝玉匆忙叫了停,只觉着额角都开始疯狂地跳动,“我不需要这样的报恩!”
那人似乎很是失望“果真不需要我以身相许么?”
宝玉连连挥手,看面色倒不像是被美人倾心时的欣喜之色,反倒写满了惊慌,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恨不能立刻将人拒之门外的架势。
那人瘪瘪嘴,愈发显得委屈了,啪嗒啪嗒向下掉眼泪,显然有一坐不起的架势。袭人等人看不过去,要上前拖他出去,他便死死地抱着宝玉的腿,活像是溺水之人得了根浮木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偏生他力气极大,袭人晴雯几个合力也无法将他拉出去,反倒自己累了个气喘吁吁。
宝玉只觉着头疼,撑着额头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若是你果真愿意,那便进来伺候吧。”
地上的人神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显然万般欣喜“果真?”
“果真。”宝玉疲乏地按揉着太阳穴,“便给你另起一名,恰巧如今正值春暖之时,便用‘吹面不寒杨柳风’一句,名为寒烟吧。”
寒烟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多谢主子赐名!”
袭人心内一紧,登时便蹙起了眉。这人软硬兼施死缠烂打,分明是吃透了宝玉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特特来打宝玉的主意的。他心中那珍藏之物如今便这般被一个外人觊觎了,袭人心中焉能好受?
他朝晴雯那边儿瞥了一眼,果见晴雯也瞬间皱了眉,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令寒烟入府伺候一事并不难办,大房刚刚搬入了荣禧堂,正是承了宝玉一个天大的人情儿,如今宝玉只是想令个奴才进来伺候,琏二奶奶手一挥,笑道“这岂不容易?”
她二话不说便去回了贾母,只将寒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贾母见了也觉着他生的纤巧,人又细致,又担忧宝贝孙子身旁不够人照顾,自然也就肯了。
唯有袭人晴雯二人心中不如意,私下商量不令这新人近了宝玉的身,这且都是后事,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日日往张府中念书,倒是将张府的情况摸了个透彻。张府□□有弟兄三人,张家二爷排行老二,前头还有一哥哥一姐姐,后头又有一双弟妹,正是中间的位置。哥哥是个清贵的翰林,姐姐却就是当日贾赦的元配张氏。
张氏当年于张府中,真真是众人心头捧着的千金宝贝,再不忍其受一丝委屈的。谁知,竟因难产而去了,这府中上下,哪个不觉着张氏之死蹊跷?然而当日张老爷病死不久,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大不如前,也无那个底气与彼时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叫板,少不得便强行忍了下来。如今发了家,皆对贾府一丝好感也无,对宝玉亦是冷眼相对,过了些时日,见宝玉实在是个聪慧纯良之人,方才好了些。
宝玉于张府读书几日,日日吃的皆是大鱼大肉,吃的他苦不堪言,每每回到荣国府便恨不能去啃叶子。他也曾与自家师父提了提此事,只是张逸然皱着眉伸手掐了下他的脸,登时摇头“不行。”
宝玉
“你实在太瘦了些,”师父大人说的理直气壮,“胖些手感好。”
宝玉等等,我这脸又不是专门为了给人掐的!
“我说不行便不行,”师父大人一扬眉,“你想忤逆我不成?”
只是说虽如此说,到了第二日,宝玉终究是热泪盈眶地在桌子上看见了几抹生机盎然的绿色。
这是自然,无字天书懒洋洋趴在一盘甜点上,说了句中肯话,他这么宠你,怎么可能不顺从你的意思?
宝玉被它这个宠字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登时打了个寒颤。他抱着满怀的书,望着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文章,目光深痛“如果这算是宠的话我真的希望他千万莫要再宠我了。”
实在是太深切了些,他着实是承受不起啊!
然而也并非完全没有好事的,宝玉这几日便至少知晓了两个令他精神一振的消息。一是他于街上遇见了眉间一点胭脂痣的香菱,香菱此世虽也化为了男儿,到底是因为薛宝钗的劝诫,从薛蟠手中逃过了一劫,眼下与当日买下了他的冯渊携手进京,二人甜蜜之处,令人看了不禁也心中欢喜。
二是,他的林妹妹马上就要进京了。
林黛玉这一世,只经历了丧母失弟之苦,父亲却仍然在世。这一次上京,便是因着林如海来京中述职的缘故。
只要想及林妹妹三字,宝玉的心内就像是有万千浪潮翻卷而来,整个人的神魂皆跟着一荡,恨不能立刻便化为了风向那江南飘去,亲眼见着他的林妹妹活生生立于他眼前。
前世泪尽而逝一幕仍历历在目,每每想起来,便如胸中被插了无数刀般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只是好在,自己终究是重生在了这一切发生之前,有了将自己在乎之人牢牢护住的机会。
林妹妹,你且等着!
宝玉立于窗边,心中豪情万丈。
这一世,我定要护你周全,再不令你受一丝委屈,不令你担惊受怕,不令你终身无依,我定将尽我所能,与你一个安顺喜乐之一生!
他心内打算的极好,暗暗下了无数的决心,做足了准备,满怀憧憬地等着他的林妹妹款款而至。
直到他亲眼见到了“林妹妹”。
第22章 黛玉进京
容我说一句,无字天书慢吞吞道,你现在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事实上它说的已经相当委婉了,宝玉此刻的面色用如丧考妣来形容,都太过苍白无力了些——倒像是油儿盐儿醋儿一同倒在了面上,又被人拿着调羹用力粗暴地搅和到了一处,青青白白,堪称是精彩纷呈。
这样的神色令贾母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老太太蹙了蹙眉,招招手儿将他唤过来,带着老花镜仔细望了望他“宝玉,你莫不是今日穿的有些单薄,冻着了?又或者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不,不用。”
宝玉木呆呆地摇摇头,继续坐在座上神魂出窍,看上去满腹皆是不可言说的心事。一时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一时又转为了满满的失落,看的一旁的林如海略略儿挑起了眉,心头亦是诧异。
他还是早早便听说过宝玉之名的,闻听他生的形貌出众,百里挑一;又生性聪慧,最善勤学苦读,还拜入了当代大儒张二爷门下念书。怎么如今一看
聪明伶俐半分没见着,这孩子倒像是傻了。
看到林如海这句心声的无字天书笑的几乎要打跌,兴冲冲跑去写给宝玉看你这岳父觉着你脑子有问题。
宝玉瞥了它一眼,颇有些悲愤地于心中道我脑子没问题,但我眼睛只怕出问题了!
说好的!如弱风扶柳般!清雅出尘的!林妹妹呢!
那喉结!那喉结是什么鬼!
还有那比他还高上一些的个子那哪怕颜色清雅也明显是男子款式的袍子
宝玉于这一瞬间,升腾起了一股将天上诸位神仙皆挨个问候一遍的冲动。
他狠狠地咬着牙,于心底里将无字天书摇晃了一百遍,恨不能立刻便将这本看热闹的书给摇散页快将我原先那个林妹妹还与我!
淡定,淡定。无字天书伸出两张书页来安抚他,一个劲儿抚摸他的头,先前都与你说过了,既然是重生,已是与了你一个机会,又哪里能事事如你心意呢?
可是你并不曾告诉我,重生之后,我那干净清白的林妹妹都会变成这等须眉浊物啊!
宝玉嘴一瘪,只觉着自己要哭了。
早知道变成这个模样,宁愿做个孤魂野鬼,他也不会跑来重生啊!
无字天书也有些不忍,只是它自有一派歪理这也并非是无好处的嘛!
有何好处?宝玉蔫头蔫脑地望它。
你想,无字天书兴奋道,他变为了男子,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便拜倒在你这石榴裤之下了?只要你略施手段,定能手到擒——
它的话并不曾显示完,因为宝玉眼里已然升腾起了愤怒的火焰,趁着众人皆不理论,一把伸出了手,将它从空中抓下来使劲儿揉搓。
无字天书死死地抱着自己的书皮,字体都变得龙飞凤舞起来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要掉了!
一人一书于众人目光不及之处较量了好一阵,无字天书方才拖着自己被揉搓的皱巴巴的身躯缓慢飞出来,嘤嘤泣泣地检查着自己有没有缺章漏页太过分了,我可是仙物
已然出了一口恶气的宝玉并不曾理他,而是将目光转而投向了贾母的另一侧。那边儿座上坐了个纤瘦的身影,许是因着身子弱,这样暖融融的天儿,那身影底下还垫了个夹棉的大红织锦镶边的垫子,一角雪青色的素绡纱衣搭在那垫子上,上头一丝花纹也无。
而当那人扭过头来时,便连素日里见惯了形形□□模样的琏二奶奶也不由得一震,怔楞了下方笑着道“老太太看,倒将宝玉也比下去了!”
贾母向来是最得意自己这个宝贝孙子的相貌的,闻言,忙将宝玉拉过来,与那人并肩而立,自己则坐于主位上细细打量。
左边儿的宝玉自不用说,眉目间皆是缠绵一段情思,唇红齿白,眼波扫过时,尽是潋滟的春水化开的缠绵;贾母素来是看惯的,也听多了旁人对宝玉的赞叹之语,并不觉着如何。
然而真正出众的,却是宝玉身旁那人。明明唇是极其浅淡的、有些苍白的颜色,眉毛亦是淡淡的,甚至神色间还带了些病容,可偏偏在这样一种病容中透出了旁人再难及得上一分一毫的风流态度来,仿佛他吐息出来的,都是丝毫不沾染这尘世间污秽的仙气。
相比于宝玉的生机盎然,他更像是水中倒影而出的一抹冷白色的残月,是令人生怕一伸手便将其碰碎的脆弱。贾母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像是下一秒便能羽化登仙的外孙吹跑了,只冲着牛婉点点头“的确是将宝玉比下去了。”
“哪里?”林如海笑道,“玉儿到底是从小便身子弱,若是能如宝玉这般,我倒也能省了不少心。”
贾母不在意地挥挥手“这是什么话,他们这些孩子,原本便是富贵出身的,难免娇弱些。不过配些药吃,好好调养调养,他们年纪又小,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到这儿不免又夸了夸自家的凤凰蛋“宝玉前些日子拜入了张家二爷门下,张家二爷倒是个妙人,不仅赶着他念书,念完书后,还总令他去蹲什么马步,眼见着宝玉这身子骨儿,便一日强似一日,我心底里也安心了些。”
林如海早便为黛玉这病症操碎了心,多少名医名方海上方儿,哪个不曾用过?只是皆不管用罢了。如今亲眼看到宝玉身子骨里自有一股韧劲儿,登时欣喜不已,忙道“既然如此,为着玉儿这身子,少不得日后要多多打扰岳母了。”
他又转过头来叮嘱座上那人“玉儿,你可听到了?总要多活动活动方是,这书倒在其次了。”
黛玉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是。”
贾母愈看他愈觉着喜欢,忙将人揽的更近了些“哎呦,我的玉儿”
宝玉望着黛玉如今的模样,终究是沉沉叹了一口气。
罢了,哪怕是个男子,也总要好过当日泪尽时那瘦得令人心中抽痛的林妹妹好。当日的他只能做个游魂,待在床铺上方干着急,想要去抚摸与自己两情相悦的林妹妹的面庞,手却直直地穿透了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