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李寻欢的探花之名名不副实?
非但不,反而简直名不如实。
李寻欢此人论家世,一门七进士,父亲李老探花虽身居翰林,却曾为今上帝师,李大探花外放为官,政事通明,人情练达,一家人堪称清流中的显贵文坛里的世家,半点挑剔之处也无;论才华心思,李寻欢师从当世大家,少有才名,同翰林众人多有叔侄师徒情谊,京都子弟间也早有声名;便是论人品相貌,这满堂子清流浊流一窝子状元榜眼也少有能及得上他。
此人让当真论起来,是天生的状元相公实打实的翰林种子。
如今帝王开口,却是生生点了一个探花。
莫说李老探花一心想要二子替其父兄圆状元美梦,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诗书栽培,如今如何有苦难言,这朝堂之上众人也是如蚊见血犬遇阿堵,千里之外也嗅出了些微变化征兆,恨不得以我心换龙心,早作准备。
金马玉堂之上的蝇营狗苟算计城府,帝王心思却还是讳莫如深不见半点脉络筋骨,按例绶了李寻欢一个翰林编修,再不提此事,只教众人心痒难耐也无可奈何。
与父兄心存郁郁不同,李寻欢却半点低落消沉心情也无,翰林编修做的认认真真平平淡淡,颇有些安平乐道的意趣。
世事纷繁,我自怡然不动。
如此,便过了夏至。
李寻欢坐在桌前,长发高绾,默默书写,翰林院内花树正盛,袅袅婷婷的探进窗来一枝,花盏似蝶,盈盈如雪,落在青年肩头,淡淡的日光映在青年平和开阔的眉宇间,柔软温丽,衬得他的英气儒雅的容色少一分俊俏风流添一分矜贵优雅,越发生出几分如珠如玉。
迈步进来的秦孺见了,心下一时复杂。
这人,家世好,容貌好,才学好,甚至连半分少年浮躁的脾性都没有,当真是这世间难寻的骄子般的人物,不过几月,让这文人相轻的刻薄之地也多了几分温柔。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李寻欢抬头唤道“秦兄。”
温柔而灵活,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一如当日初见。
淡淡一笑,恍若刚才思绪不过幻觉,秦孺道“今日王兄例休,这收检书库的事少不得又要劳烦了。”
李寻欢洒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自开朝以来,翰林院网罗天下书籍,书库之中藏书不知凡几,说是收检,其实也不过是于取在藏名籍随便抽检那么十几本而已。
藏书之地微阴,常年带着凉意,混着纸木清香,在这微热的夏日,李寻欢倒是着实喜欢这样的去处。
随意地抽了几本查过后,李寻欢并不急着走,着人取了一把椅子安置在书架之中。
从架上拿了一本书,这处藏书一般年头久远,置于手中,微燥,泛黄。
李寻欢翻开一页,从腰间摸出一只酒壶,就上一口,却是自在风流的紧。
委实不像是一位官场中人,倒像是谁家公子侠客倚马风流,坐等□□招。
招来的却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为糊口奔波,刚到学校看见宝贝们的地雷评论,赶紧更新,明天到周三如果没事都更,以后不更肯定是我事情太多,周六考教师,我真是对你们太好了@ ̄ ̄@。
第30章 二
一卷子蓝封旧书自远远一架子书旁飒飒飞来,裹着刀含着剑一般,委实有一股子不把天地万物放在眼中一往无前的气势。
到活似要将李寻欢斩于刀光剑下!
李寻欢笑笑,手腕轻抬,结结实实平平稳稳的接下。
抬眼一看,却是一本旧朝词集。
“今朝怎么看起词话来了?”
自那架子书旁绕出一个人来,身形细瘦高挑若女子,细眉凤目,高鼻朱唇,本生就一副雌雄难辨的漂亮相貌,犹是少年,眉宇间却天生带一股子尖锐戾气,棉絮里立了细针花瓣中藏了暗刺一般,让人过目不忘心生忐忑。
来人冷笑一声,回李寻欢道“想看就看,与你何干?”
李寻欢闻言不恼不怒,随手一掷,将这本前朝词话摞进书架子顶层。
“你做什么?”
来人问道。
李寻欢笑道“想做就做,与你何干?”
“你若有心了解旧朝,此间不过你我,不若看看旧史。”
他前一句犹带笑意,后一句却已然生出不容拒绝的诚恳亲切之意。
来人一愣,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自寻了一处离李寻欢不远之地依言翻了一本旧史似模似样的看起来。
李寻欢也不再理他。
有酒有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人看了几页,忽然道“你可知前朝为何灭亡?”
这话问来却是不自觉已昭显出来人对于李寻欢的信任之情亲近之意,竟是对李寻欢所言所行无半点怀疑。
浑似相交多年两小无猜的知己好友一般。
李寻欢抬起头,道“无论哪个民族,什么人,被欺辱久了,总会冒出些许胆气来,胆气多了,这世上很多难事也就不再难。”
那人放下书,扬眉看向李寻欢。
“前是豺狼,后是虎豹,行也是死,不行也是死,倒不如前进一步,兴许还有生机?”
他道“我却觉得必是因为前朝上下酒囊饭袋无用之人太多。”
“若是君王雄才大略,臣子心怀天下,莫说这天下万万草民起义者不过十之三四,便是系数心怀胆气披甲上阵,也不过拦路草芥,不值一提。”
“杀得多了,天下间自然再无人敢站起身。”
“再施以恩德抚恤,几百年后,那还有什么民族血统之分?”
“自是,天生地下,唯我独尊!”
这人言语如刀,眉眼间戾气越发深重,竟是生生冒出些许势不可挡的血腥杀气,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偏又酣畅恣意,活气神现,自有一番慑人魅力。
李寻欢道。
“你既然已经心有定论,为何还要看旧史?”
“当是看一看废物是如何模样!”
“看到了呢?”
“看到了,自是杀尽天下酒囊饭袋误事之徒!”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杀他们,他们自也会杀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死有命,何必拘泥。”
李寻欢忽一叹。
“那你可知,真到了那一日,朝野一乱,百姓动荡,我必杀你。”
我必杀你。
他向来如此,言语简短有力,又诚恳亲切,不带半分怒气杀意,却已如遥遥大漠吹来的一丝干燥的轻风,自成一派苍茫坚定,干脆利落。
来人漂亮的面容骤然一白,随即一双透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电般的燃起,灼热到了极处竟是渗出了几分冰冷的阴森可怖。
他扯了扯唇,凉凉笑道“我等着你。”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
这话他说的温柔和缓,却并无可惜干涉之意。
那人闻言一腔邪火反倒遇了冰雪一般,骤然熄灭,沉默半响,方淡淡道“人活一世,想做便做,谁也不能拦我。”
声音淡淡,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百折不悔不装南墙不回头的意味。
李寻欢手执酒壶,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萧瑟,竟是想起了早该忘却的前尘旧影。
似乎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一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偏执锋锐,一往无前。
来人也径自低头看向手中旧书。
室内一时无话。
待秦儒久不见李寻欢归来,心存疑惑,寻到书库来,便见李寻欢与一人一坐一立,虽静默无言,却也格外融洽。
听到响动,站立之人抬目望来,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被秦儒看了个分明。
秦儒心中骤然一惊,浑似被千年冰棱穿了个透心凉,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站立之人,分明是汪直!
汪直是何人?
朝野内外市井街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本为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瑶民后代,幼童之时被俘入宫,合该命如草芥生死由人,偏此人容貌俊秀心思深沉竟是设法得了万娘娘的青眼,不禁宠信有加,更是央求着当今陛下赏了个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官职。
年方十五,便已是当朝一等一权势人物帝妃心中的可信之人,又因深恨旁人称公公二字,如今朝野众人何人见了不是笑眯眯和气气的道上一声“汪大人”!
年少得志,少不得性子乖戾,一双稚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内宫鲜血,翰林清流向来心中厌憎耻与为伍。
若是心思端正之人看见,也便招惹些许闲话。
若是诡秘小人见了,一个谄媚奸佞的脏名怕是就要兜头栽下来。
心中惊跳,秦儒面上却不含糊,笑道“汪大人也在?”
汪直瞥了李寻欢一眼,凉凉勾了勾嘴角,一转身,竟是不搭理秦儒,抬脚就步出了书库。
秦儒等了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
李寻欢见此,一笑。
“何必做如此样子?”
秦儒方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道“你怎么和他有交情?”
“相遇便是缘份,何人不能有交情?”
李寻欢道。
秦儒听来以为李寻欢今日方同汪直遇见,心中妥帖了些。
他一笑,酒窝浅浅,道“你这性子做翰林编修到真不如做了江湖侠客,天南地北,荒漠沧海,有缘相聚,共饮美酒,缘尽一笑,扬鞭陌路,何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