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五十两银子,把你心虚成这样,传出去不是叫人笑掉大牙。马进良啊马进良,你不想想,我若是一定要留下那刀,又岂会让顾绍棠抢了回去”
马进良瞠目,雨化田眉毛一挑,“你若是不明白,不妨等卜仓舟找上门来,听听他怎么说便是。”
接下来二人一时无话,功夫不大,雨化田终是累了,沉沉睡去。
不出雨化田所料,卜仓舟果然午后找过来。
寻间空房,马进良将他推进去,顺手带好门。
“大档头”卜仓舟被一只大手抵在墙上,料想是心里有鬼不敢真反抗,做个样子伸手推了推,没推动,遂垂下双手,听凭处置。
“你好大胆子”马进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帮人买凶,可知杀的人是谁”到底是关心则乱,大档头一门心思念着那拿剑的赵怀安,正事反倒扔一边去了。
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打转,卜仓舟脱口而出,“莫非,是督主”卜仓舟一个激灵,马进良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捂上他嘴巴,把剩下的话扼在咽喉。
“说”
马进良低喝,卜仓舟双手乱舞,“唔、唔”指指自己嘴巴,马进良恍然,放开手。
“大档头饶命,属下实不知情。若是知晓有人于督主不利,不待督主下令,属下自当出手结果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
“是程家人找上赵怀安。卜仓舟,两坛女儿红,买此人消息可划算”马进良重重哼得一声,眉头耸了耸。
卜仓舟背脊冷飕飕,明明脑门无汗,却伸手抹上额头。原来,就有比顾绍棠还难惹的人。
顾绍棠
一想到她,卜仓舟立即想起此来目的。料想督主是无心处罚自己,不然也不会打发大档头来见。
心里稍安,卜仓舟拱手,“大档头稍坐,且先不提赵怀安,今日属下有要事禀告。只是督主”
“哼。”马进良直直往椅上一坐,卜仓舟一碗水递来,跟着笑道“大档头消气,且听属下讲来。”
“讲”马进良没好气,卜仓舟凤目挑了挑,旋即一脸喜色,伸手入怀。
“说来真乃天助督主,那东西已有下落。就在”卜仓舟压低语数句,马进良饶是心里有底,仍禁不住露出微许惊讶。
“可当真”
“属下绝不敢欺瞒大档头。这是拓本,属下才到手,原物仍在她手中。”
马进良将信将疑,表面不露声色,东西入怀。
晚些时候,卜仓舟噔噔噔下楼,临走不忘打坛米酒。
卜仓舟留下的东西被马进良摊在桌上,大档头手执烛台身边伺候。雨化田俯身,伸出一手,落在拓本黑漆漆的横横竖竖上。纤长手指滑过一道,换方向一拐,沿着一路曲折划下来直到拓本边沿,最后整只手掌浮撑拓本。
那枚指环在烛火明灭下闪耀幽冷光芒,马进良没受伤的眼珠动了动,督主的手真漂亮。
“这只是一半。”雨化田听不出任何情绪道,甚至都没抬头。
“据卜仓舟禀告,另一半在寄居鞑靼部另一支赫连氏传人手里。”
“这消息可靠”
马进良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却听雨化田淡淡说道“罢了,量他没那个胆子。五十两银子买柄刀,如今刀去换来黑水城皇宫宝藏一半出路图拓本。算起来,倒也不亏。”
马进良躬身,“属下明白了。”
哗哗水声响起,雨化田洗去手上墨渍,轻叹“难为卜仓舟,如此匆忙献宝,他的心思可不一般。”
“督主,此人”
雨化田抬手打断道“不妨事,用人莫疑,他自有分寸。进良”马进良接过棉帕,雨化田叮嘱“切记,不要妄动杀他的念头。当真他背叛于我,我会亲自动手。”
非是雨化田对卜仓舟格外开恩,这二人站在一处,也分不出到底谁长得更像对方一些。雨化田只知道,当年老仆背着金氏照顾自己,除了有母亲善待下人的原因,另一方面无非是把自己看做他的孙子而已。
那份温暖,来自相似的容貌。
老仆名为卜存忠,卜仓舟正是他的孙子。
“你可听明白,嗯”凤目一挑,眸子寒光一闪,雨化田紧紧盯住马进良,后者退一步躬身。
“是。”
翌日,小雨连绵。
雨化田阖目倚床小憩,马进良知他未睡,放下他翘起的小腿置于自己腿上,一下一下揉起来。
“督主。”
“嗯”
“刚得到线报,原有大批江湖人齐聚淮安,今日又莫名消失匿迹。”
雨化田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颍川王未在淮安现身,他们自当散去。”
“颍川王此人生性多疑,他未现身,却未必没有来。”雨化田缓缓睁开眼,微微勾起唇角,“眼下必是想要的东西已到手,无须多留。进良,你可知,和颍川王这类人斗法,可是一大乐事。如今我们到手的他也得到,你说下一步,我们谁出手更快”
“督主的意思,颍川王要得到那东西的另一半,必然秘密前往鞑靼部”
雨化田轻叹,“素慧荣的肚子不等人,颍川王不会把这么好的棋子白白丢给旁人。很快便有消息传回。我们在这里多等两天就是。”
话到最后,竟有一瞬迟疑,这般犹豫不定平日鲜少发生,只是雨化田本人不曾察觉。
然马进良闻言手一停,雨化田侧目看他,“怎么,要说什么直说无妨。”
“督主”马进良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属下以为,此地不宜多留。”颍川王既未露面,尽早回京部署下一步行动,乃当务之急。
手里一空,马进良抬头,雨化田抽回腿已缓缓坐起来。星目微睁,目光犀利掺着几分探究,马进良心下一凛,手忙脚乱欲起身告罪,却听床头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你说得对。”
马进良一怔。
督主没有怪罪,马进良如释重负。往过挪了挪,为雨化田除锦袜。见雨化田并无异色,遂大着胆子问道“督主大计已然谋划多年,若那赵怀安”
雨化田凤目一挑,马进良立即噤声暗暗叫苦,却见面前人张了张口,而那声音又空又远,寒澈入骨。
“阻我大计者死”
28天狼
雨化田本打算在淮安多留两日,不过想给心中某个结做个了断。却不料横生枝节,有人揣着当今天子密函求见,这次是想留都不能留了。
天子密函里,谁知道那真是斑斑血字,还是朱砂披红,一纸艳丽,声泪俱下控诉督主南下多日,竟然只言片语不曾传回京城。伤了一颗脆弱龙心,天子无心朝政,整日浑浑噩噩,只盼雨化田哪晚突然踏月而来。
皇帝恹恹的整日盼着朝思暮想的人无心后宫,一时连万贵妃前来问安均未传。一时传开,后宫立时炸窝,独不见圣意有大转变。渐渐的,紫禁城又恢复往日里平静,再无人敢议贵妃失宠之事。
这些事,密函里自是不会写,想来宪宗也未必知情。那密函字里行间,不过是当今天子对某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殷殷期盼之情。
雨化田阖下眼,微微叹口气,“臣雨化田遵旨。”折好密函放入怀内,雨化田淡笑,“出发。”
来人暗暗松口气面露喜色,躬身退后一步让出道来,“请随小人来。皇上为大人备下船只已在渡口停泊,只待大人一到,便可启程回京。”
又是一声轻叹,雨化田点点头,径直走出客栈。就像每一个投宿的客人,雨化田并不在意谁去结账,自己只管朝前走,身后是点头哈腰恭送的伙计,一直送出大门。
显然他们走得很仓促,仓促到雨化田准备临行前再见次卜仓舟,却因有京里来人在场而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一年复一年筹谋,如今又将无功而返,心里不免一阵失落。只是这份心思又不能在人前显露出来,也只得暗自唏嘘。
终究是微服出行,雨化田一行多日并没有引起当地官员注意。哪怕今日渡口泊了官船,周边府衙也不知是京城哪位大员。直到雨化田换好官服,升起西厂仪仗旗帜,才令远远观察的各府官员倒吸一口冷气。各个提心吊胆,唯恐落下把柄于西厂手里,到时自己人头落地是小,连累一家老小实在得不偿失。
雨化田冷眼一瞥,转身快步进船舱。
船舱里静悄悄。
待马进良进船舱,雨化田挥手屏退左右,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只低头看桌上铺的地图。
“有什么新消息传回来啊”
“督主,刚得线报,鞑靼部前几日各部发生内讧,一支落败,已然撤离瓦剌草原。”
“内讧”马进良看不太清楚他表情,只能看到灯影昏黄光晕下平静的侧脸。雨化田呵的一笑,沉默一会,缓缓道“好好的会发生内讧”
这时雨化田抬起头来,默默注视马进良,眉毛微挑似笑非笑,马进良愣了一下,恍然道“是颍川王的人。”
“嗯。”总算你脑袋开窍一回,雨化田暗赞一声。
“那么接下来,颍川王应该与他们汇合一处,再图”
“嗳”雨化田抬手,马进良噤声。
阖目呷口清茶,雨化田半睁凤目,舒口气,淡淡道“你觉得他会抛头露面找上鞑靼人么”
马进良想了想,摇头,“不会。”
“这就对了。我在淮安筹谋多年,这只狡猾的狐狸,一次也没钻进来。事到如今,他岂会白白给你落下把柄。他不用见鞑靼人,到时东西照样到手。倒是素慧荣,他是必见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稳坐太上皇之位,真正把持朝政。
“只要盯紧素慧荣,就不怕找不出颍川王。”
雨化田稍稍低头,马进良立即体贴递过茶水。雨化田微微蹙眉,终究在外面久了,有点想念在京城时,每日马进良亲自为他煮茶的味道,淡雅、清新。茶盏交给马进良,那手有意无意拂过他手腕,马进良手微微发抖,却被雨化田轻轻按了按。
这是多年养成的默契,马进良放下杯盏,为雨化田取来披风。
“进良,你估计素慧荣目前向哪个方向走”雨化田扬起下巴,马进良为他系缎带,并没有马上回答。
“想不到”雨化田又问道。
马进良抿抿唇,因面具阻挡,雨化田无法看到。大档头想了想,方道“往东去是京城,是回头路。向北靠近边关,离瓦剌草原最近,不容易引起注意。”
“她们会向北走”犀利的眸光掠过马进良,雨化田抬脚出门。
“只消两天就能出关。”马进良趋步跟上,雨化田略微偏头看看他,后者既知出言不妥。果然
“怀有身孕的女人,车马颠簸受得了吗”
迟疑一下,马进良又道“那只剩下一个方向。西北是水路,但会慢一点,难不成她们要走嘉峪关”
脚步停住,雨化田转过身来,默默看向马进良,缓缓道“洛水西出到龙门。给谭鲁子传消息,盯紧了。”笃定的事情,自然错不了。
“督主。”马进良叫得一声,雨化田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马进良的左眼受过伤,却反比那只没有伤的眼睛睁得大,雨化田很容易在那脆弱的眼底找到自己的影子。
“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雨化田摇摇头,心里笑了笑。这么多年,人倒比当年越发的闷。
马进良不言,只近身为他整理一下披风。
雨化田心中一动。
这种小事马进良也不是做了一次两次,唯独今日他做起来,别有一番心绪潮涌。
这是一种暗示,雨化田一直都知道,包括他做的所有事情,雨化田心里都清楚。若是事成,马进良自是鞍前马后唯他马首是瞻。一旦失败,大概刑场上陪他挨那一千刀的,也只剩下他一个。
类似这种小事,大概做一次少一次。
帝星隐,天狼现,杀伐起,江山易主。
这句谶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雨化田。
只不过,这句话被人悄悄利用起来。那人便是前朝废帝景泰帝的后人,当今颍川王。名义上庇护正义之士,暗地里勾结东厂,秘密扩张势力,图谋篡政
悠悠纾口气,放下手中那本薄薄的棋谱,雨化田抬头看眼如洗碧空。一只孤雁飞过,不及收回目光,便发觉船轻微震动一下。
船头那边,马进良突然拔剑。
“有刺客”
“保护督主”
前面一阵嘈乱。
29当年事
船头刺客是两个人。
雨化田远远瞥来一眼,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中年虬髯之徒名崇政,西川剑客。年纪稍轻,肤色黝黑者出身凤阳剑术大家,叫令国洲。
眼下只见到两人,第三个也该露面了。
呵,雨化田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赵怀安,本督今天要好好会一会你。
在船头与马进良厮杀一团的的确是赵怀安的死党。大概二人与赵怀安平日诛杀东厂的行动太过顺利,难免有些浮躁轻敌,今天初次对上西厂,不料一交手即被对方双剑合璧压制住凌厉攻势,十几个回合下来居然讨不到一分便宜。此时方晓绝不可将西厂与东厂相提并论,这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能混这顶乌纱的绝非等闲之辈。崇政退开一步,重新摆开攻击架势,咬咬牙,沉声道“手下不斩无名之鬼,报上名来。”
“本座是西厂大档头马进良。”这声音冰冷且沙哑,面具后那张受过伤的脸更是寒霜凝结。马进良提步进攻,竟是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双剑一分,乘风破浪,翻天覆地蛟龙傲天。
“这番子颇有些身手,仔细着。”崇政小声叮嘱令国洲,目光下移,扯下被划开的衣角。
三人各站船头一角,马进良目光左右一扫,耳朵动了一下。身后,人声嘈乱。
“中帆倒了,护督主”
“去死吧”马进良双剑挥舞,拧身躲过令国洲来势汹汹一击,一剑刺出。
三人再次厮杀一团,一时倒也分不出胜负。
再说中帆倒下,雨化田眯起星眸,抿下削薄的唇,振臂一挥。身侧随侍之人吃痛,弯腰倒下。此时中帆被一道凌厉剑势划开,一人破帆而入。
地上之人闭了闭眼睛,虽说腹痛如绞,心里暗自松口气。
多谢督主救命
千钧一发之际,若非雨化田将其击倒,只怕此刻这人早已是来人剑下亡魂。
却说来人原地找寻一番不见目标,正在暗暗纳罕。此时一丝微风拂过,仿佛带来某种信息。他转过身来仰起头,眉头颦紧,呼吸顿时狭促起来。
迎上午后骄阳,但见碧空下一人衣袂纷飞,一手攥紧桅杆绳索,一手宝剑出鞘,居高临下俯视来人。面上出奇平静,在他眼中找不出任何情绪。
赵怀安,我们又见面了。
“你”一丝迟疑跃然浮现面上,怎么会强按下心中疑惑,赵怀安遂又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雨化田。”清淡冰冷之音自高处飘来,赵怀安听来,不啻晴日惊雷炸响。
“你、你你是雨化田”赵怀安堪堪错开一步,那人轻轻落在面前。只不过,手中的剑,直指自己咽喉。和淮安那夜桥头一幕何其相似,只不过拿剑的换了个人而已。
上次星夜稀微,赵怀安还看不大仔细,今日得见,不禁皱了下眉。和记忆中相比,那孩子真是长大了,稚气全无,面沉若水,冷若冰霜。一对眸子倒是清如一湖静水,只可惜再无孩童的天真。
还剩下什么,赵怀安看的真切恨。
你的恨究竟何来赵怀安一直想不明白。至于他的狠,更是令赵怀安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利欲熏心,仿佛和这个孩子沾不上边。
那对水样清澈的眸子,哪里看得出一粒尘埃。
“犹记当年事,只是今时已惘然。”
那声音清冷入耳,泛着空无的虚靡。赵怀安瞬间被一记重锤砸进心房,某些他认为已经忘记的画面,顿时浮出心海。
面前人的脸颊温润比古玉,看不出当年那一掌留下的痕迹。再细看去,似乎又能看到些许凝血的彤红
当年那一掌应该很用力。赵怀安想。
不然,那红红的脸颊过了几日又如何不消
说起来,当年救下那个孩子,不过是他游历江湖中时的一件小事。
救下那孩子时,孩子已经神智不清。初时以为他被吓昏了,赵怀安并未在意,料想打来水醒下神也就好了。却不了不及转身,身后一声虚弱甜腻至极。
再细看去,赵怀安才惊觉不对。红霞扑面,吐气炽热急促,抓起腕子探脉,只觉皮肤滚烫灼人。
换另一只手搭脉,赵怀安浓眉紧拧。
该是中了秦楼楚馆专门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娼人的劣药。
这可怎么是好赵怀安一时没了主意。
四下望望,荒郊野岭,天色又暗,附近根本无人家。无处找大夫,怕这孩子又撑不到天明。
赵怀安遇到二十年来人生一大难题,一时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