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五。”闵秀秀显是心情极好,示意白玉堂坐下。随后又笑容满面地看着展昭。展昭被瞧得不舒服,白玉堂忙岔开话题,“大嫂,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等着。”闵秀秀转进后堂,不一会儿,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道,“我和公孙先生忙活了小半个月,才找出这稳妥的法子。”
一旁的公孙策点头称是。
白玉堂微蹙双眉,近日对这汤药着实没有好感,“怎么又要吃药”他可不想那猫儿成了药罐子。
“老五,要不是为了你和展小猫,我和公孙先生费这力干什么来来来,小猫快喝了它。”
此言一出,白展二人下意识地对望一眼。白玉堂想起了那句让猫儿生孩子的话,展昭想起他似乎答应了给玉堂生儿子。
白展二人当下就想逃,正默契十足地向外挪。没走几步,展昭面露难色地停下了,他不忍拂了卢大嫂的意。白玉堂扯扯展昭的衣袖,他虽拿红枣做文章,也不过是想逗猫儿而已。见那猫儿犹豫不决,白玉堂便也安静下来,又想起那日猫儿在梦中唤道“孩子”,当下有了计较。
公孙策与闵秀秀自然不知这两人在别扭个什么劲。展昭走上来正要接过闵秀秀手中的药,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展昭早有防备,手上执着碗,愣是和白玉堂用上了擒拿手。
一来一回间,药是没洒。闵秀秀倒是站不住了,一叉腰,喊道,“都给我住手。”拧着白玉堂的耳朵到一边,“那是给展小猫的,老五你捣什么乱大嫂还能给展昭不成”
趁此功夫,展昭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抬眼,瞧见白玉堂正倔强地站在中间,神情中带着些委屈,看着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被这目光注视着,展昭只觉得心里化成一池春水,冲那耗子安抚一笑。回院子的一路上,白玉堂的神色都没有缓过来。
“玉堂,大嫂给我的药,你抢着喝干什么”
“猫儿,”白玉堂捏了捏展昭的脸颊,柔情万千,一双眼像极平静的陷空岛江面,是澄澈而写满情绪的,是深邃而又易懂的深情,“猫儿,逆天孕子,这罪我怎舍得让你来”
他白玉堂从不是认世俗的人,怀孕生子又如何,只要那猫儿不受苦
往后几天,白玉堂修习心法更是勤奋。展昭瞧了瞧天色,知道那耗子在隔壁清心寡欲,也不知卢大嫂的药有没有时效。
许是猫儿已经睡了,白玉堂微微叹气,他风流潇洒的白五爷对那只猫儿何时这般禁欲过轻轻推开门,收拾停当,躺在那猫儿身侧。白玉堂刚一闭上眼,就感觉到那猫儿侧过身来。
白玉堂借着夜明珠的光华看见一只面红耳赤的猫儿,抵住他的额,“猫儿,你想好了吗”
“玉堂,你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有时,白玉堂也觉得好笑,面对再新鲜无常的事物,他和展昭都敢于闯荡。至于这生子,若无不会少一根汗毛,若有,带着一个包子朝迎暮落也不是坏事。
唯一不舍的,就是那猫儿会受苦。
白玉堂时时刻刻都在观察那猫儿,惹得公孙策和闵秀秀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某天和那猫儿跑到丰乐楼偷得浮生半日闲,蟹黄包子一上桌,就夹了一只给那猫儿。谁知展昭没咬上一口,就干呕起来。忙一把提了展昭,着急火燎地往开封府赶。
当日,正在家里用午饭的汴梁百姓,多数都听见了瓦砾声响。
闵秀秀和公孙策正和开封府的众人围桌而坐,见白玉堂风风火火地进门,小心翼翼地将展昭放在椅子上。
二人忙站起,“怎么了这是”
“展护卫可是有不适”
“猫儿吐了。”瞧着白玉堂凝重的神色,闵秀秀和公孙策对望一眼。
公孙策上前诊脉,向闵秀秀点点头,“成了。”
白展二人脸色一白,众人才要邀二人同桌而坐,一眨眼的功夫,展护卫又被某只耗子卷走了。
年关将近,闵秀秀向白展二人告别。早听开封府上下咬耳朵,说白少侠宠猫的程度直叫人软得化成一滩水。
亲见了才知那是何等惊世骇俗。
檐下置一把藤椅,椅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狐裘。着红色衫子的人被围在白色狐裘里,一旁的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糕点,全是丰乐楼每天限量、千金难买的品类,嗬,那果盘里红彤彤的水果,看着眼熟又陌生,可不是千里迢迢从南边和大理飞骑送来的。
白玉堂正陪着展昭坐在院子里,手上剥着栗子壳,忽听那猫儿疑惑道“玉堂,怎么没动静”
大嫂好像是到四五个月才有变化的吧,白玉堂摸摸展昭的肚子,又贴耳细听,“是没动静,不过你这猫儿也太瘦了”
“咳,”闵秀秀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了,走到白展二人面前,看看围着两人一圈又一圈的补品,以及自家五弟的动作,笑道,“五弟,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展小猫怀孕了。”
此话一出,白展二人像是被箭矢射中。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心头又似乎被春风拂过,轻轻地松了口气。
“大嫂,你这是要走”白玉堂忙尴尬地转移话题。
“对啊,哪像你,有了展昭忘了嫂子。”
三人说了会话,闵秀秀起身告辞,又听见自家五弟问道,“大嫂,为什么猫儿最近胃口不佳还总呕吐”
“哦,是那碗药的缘故,展昭身中蛊毒,又加上从前大伤小伤汤药不离口的,是药三分毒,趁着青珏谷的药方,和公孙先生研出一副方子。等展昭体内毒素清完后,就会好的。”
白玉堂皱眉,“可这伤胃啊。”
“玉堂,我没那么金贵”
所以,才没告诉你这到底是什么药。闵秀秀望了望天,心道来了开封府比在陷空岛还累,前些时候,那皇帝也来凑热闹。
欢喜城一
某年某月某时某地,如若有你,便是满城欢喜。
欢喜城忆冲霄
本是六月,香琼蕊秀。汴河岸,芙蕖接天。烟水里,画舫重重。
许是白五爷一时兴起,将那艘纯白不着笔墨的画舫开到了汴京,那船不是汴河上最大的也不是最奢华的,却是最出众的,那一水的白色,让人一眼瞧去,只觉到了蓬莱仙境。
汴京城里,多得是皇亲贵胄、豪门世家。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嫉妒,没几日,这汴河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舫,一个比一个气派一个比一个富贵。往日里,宽阔清澈的河面显得拥挤不堪。
包大人原本就黑的一张脸更是着上了一层墨。公孙先生坐在书房一角,从清晨的日光中瞧见包拯的忧虑,沉吟片刻,睿智而狡黠地笑开了“大人,近日天气热得很,作奸犯科之辈也都消停不少。巡街不如知会给王朝马汉,瞧那汴河堵塞不堪,巡河这事儿怕是迫在眉睫。”
听闻此言,包大人捋着胡须笑了“先生所言极是。”微抬高声音,“请展护卫速来书房。”
外头候着的包兴应了一声,忙去请人。
再说南侠展昭展护卫,他是一早就到了书房外的,才近窗棱不远,就听见公孙先生说到“巡街”,开封府上下谁人不知先生的脾性。展昭眼皮子一跳,直觉有人画了圈只等他跳,刚想走人又听见包大人欢欢喜喜地速请展护卫。
展昭望了望天,伸手拦住才走到拐角的包兴。包兴见是展昭,也正喜悦省得再跑别院。
展昭领命而去。包拯与公孙策对望一眼。
“先生良计。”
“大人谬赞。”公孙策停下书中的诸葛笔,问道,“大人莫不是担心展护卫。”
“展护卫温和敦厚,那汴河之上可都不是易处的人。”
“展护卫身后有开封府,满城皇亲贵胄也定会卖个面子,倒不必担心展护卫会吃亏。更何况”公孙策微敛了眉目,笑意盈盈,“有白少侠在。”
“先生所言甚是。”包拯点点头,展护卫去了自然不用担心最会惹事的那个,而最会惹事的那个,旁人又多避之不及。
公孙策见包拯似有叹息,“莫非大人还有顾虑”
“不不,”包拯站在窗前,又忍不住叹道“展护卫温和敦厚。”
巡河前,展昭先回了一趟别院,东西厢房翻了个遍后,又回到卧房,确定那耗子一晚上没回来后。展护卫趴在桌子上抱着头,但只抱到了官帽。
“展大人。”张龙赵虎在檐下唤道。
展昭整了整衣衫,出门。透过开合关闭的门缝,张龙赵虎隐约瞧见了一地的凌乱。那面料倒像极白少侠的衫子。两人对望一眼,心道素爱干净整洁的展大人今是怎么了。
直快到汴河边,两人才猛然醒悟。随后上前一步,笑容略有讨好,“展大人,你还没吃早饭吧”
“对啊对啊,我们俩先去巡视一遍。展大人不如先去用早点,李大娘的摊子可不就隔了两条街。”
展昭将巨阙负手背在身后,走到一棵柳树下,此时汴河景象已尽收眼底,他凝视了片刻,微一扬眉,“张大哥赵大哥,不如一起去听曲吧。”
张龙赵虎盯着地面,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三人甫一站到汴河岸,原本喧闹不止的河面上霎时静了片刻。
此时距离晌午不足一个时辰,各家画舫从城里请来的琴师、画师、歌儿舞女、民间艺人正纷纷登船。
身穿官服的三人往那一站,众人均停止了片刻,随后又窃窃私语起来。
毕竟,这个时候官府来人,多半是扫兴的。可是,久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大人朗眉星目、清秀俊雅、温润谦和,一身暗红官服穿得正气凛然,却又让人忍不住靠近,单单瞧着那灵巧乖顺的模样,就令在场的姑娘小姐心都化了。
若能邀上画舫,谈诗话酒,小酌几杯,也不枉此一遭了。
众人议论之际,忽听一声轻笑,这笑声慵懒如午后时光,又透着股清清冷冷的疏离,又彷如一枝柳条轻轻柔柔地扰了心池。接着是手落琴声起,一挑一摘一抹一打,琴声铮铮,潇洒慨然。
公孙先生闲暇时素爱琴棋书画,不请自来的白耗子也懂雅趣,连带着展昭耳濡目染也听得出这曲子是广陵散。又想起近日开封府里到处是那耗子的风流韵事,说陷空岛白五爷特特为流玥阁雨琴姑娘将画舫开到汴河之上,白日里言笑晏晏,夜晚里灯火辉煌,琴声艳曲,三日不绝。
展昭觉得耳根子疼,众人只叹汴河岸上风光无限,个个是人精。一水的将目光在白玉堂的画舫和展昭身上流连,展昭气闷,人家白玉堂又没请他上船,哪里有舔着脸迎上去的道理。
但,只这么愣着也不是个办法。
“展大人。”
张龙赵虎上前一步,轻摇展昭的袖子。心道,白少侠三日未下船,许是众姑娘连根耗子毛都没见过,此刻展大人来,才露了一声笑意,可不指望展大人上船将耗子拖出来好一窥华美绝伦风流貌。更何况,汴河上下,除了展大人还有谁敢去惹那玉面阎罗。
白五爷高兴了还好,不痛快了,啧啧,歌儿舞女也是妹子,哪里有那厚脸皮。
要说展大人温和谦厚,不就是巡河嘛。往日里怎么巡街今日就怎么巡河。展昭一提内息,飞身上了最近的一艘画舫,打算沿着画舫边走一个来回。众人只见展大人上了船如踏平地,也不管那画舫与画舫之间是隔了几丈几尺,衣袂翻飞间,就到了临船,那巨阙剑依是好好的背在身后。
“展大人风姿卓越,飘逸轻巧,不虚御猫之名。”浅浅淡淡的声音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讨喜。
展昭一停步,回神瞧了瞧,一紫衣玉冠的人从船舱走出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着玉杯,见展昭正在看他,忙举了举杯盏,笑道“从煜想请展大人对饮几杯,眼看近晌午,包大人不会不放行吧。”
“展昭见过小王爷,不知王爷在此,多有惊扰。”展昭忙上前,一掀衣摆,单膝跪地。
赵从煜先一步扶起展昭,笑道,“展大人不必多礼,你我本就年龄相仿又相识多时,唤名字即可,从煜在此也不过是会几位好友。”
展昭微一抱拳,“如此,展昭恭敬不如从命。”
赵从煜是八贤王的孙子,自小和天子一块长大,感情甚笃。展昭和他到的确是相识多时。
但,到底是官家,哪里有寻常人家来得潇洒自在。
展昭瞄了一眼耗子窝,暗骂一声那耗子不厚道,倒会独自清闲。
赵从煜不动声色,微一侧身,挡住展昭的视线,见展昭略有尴尬,也只弯了眼角,伸出右手邀请道,“请。”
汴河上,香气四起,破空声似利剑破刃。
因着赵从煜在身侧,展昭忧心碰到小王爷,只得长剑一挑,那白玉杯在近处转了个圈,展昭这才踏出一步,稳稳接到手里。
“桂花酿。”依是带着磁性的疏冷懒意,似明珠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冰雪之上。白玉堂靠在画舫栏杆上,锦绣华服外罩一层轻薄纱衣,墨玉般的长发只松松束起。汴河之上风一阵,一眼瞧去不知是哪里来的风流仙人。见展昭正瞪着他,一抬头坦荡荡地迎上去,又坦荡荡地微眯了凤眼,薄唇一启,恼人的话就坦荡荡地说了出来,“喂猫儿专用。”
“哈”
“噗。”
先还安静的河面复又热闹起来。
展昭面上一红,正不知所措间,听赵从煜朗声道“白五爷风流俊逸,闻名不如一见。”
“小王爷说笑,布衣草民哪里比得上小王爷天家之姿。”
两人唇枪舌剑,众人手搭凉棚,纳凉看戏。
来来回回间,展昭正思忖如何应对,小王爷虽有些纨绔,但也是正直之人。至于白耗子,拂了他的意,哪里还有安生。
展昭抬头,忽见赵从煜的肩膀抖来抖去,随后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展昭纳闷,“小王爷”
赵从煜回身,俯身凑到展昭耳边,那姿势暧昧又亲昵。
展昭正觉得不适,听那小王爷道,“改日再邀展大人一叙。”展昭松了一口气,自然没听清赵从煜后来的那句话“若不放人,白五爷怕是要杀人了。”先前那杯酒裹挟之力狠辣刁钻,可不是冲着半道截猫儿的他嘛。
偏头瞧见展昭的神色,愈发得像只猫儿。赵从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见展昭向着白玉堂的画舫而去。广阔河面,人头攒动,船影重重,他却心下寥寥,钦赐御猫,这就是你爱不释手的新奇物,果真如赤子一般可爱。
他抬头望了望天,九重之上可不就这么高吗,看得见摸不着触不到。
只留一副心事赋风月。
白玉堂斜坐长椅,长臂搭在栏杆上,乍一见赵从煜靠近展昭,心下生了火,白玉杯捏得咯咯响。
一旁抚琴的汴京名师沈雨琴也不禁提了心,手下一颤弹错了音。
正正好,广陵散已毕,是高山流水。
白玉堂盯着那琴,这高山流水本就是和猫儿共之,微一摇头,“琴技有之,快意不足。”
沈雨琴差点被口水噎死,心道她本就是靠着淫词艳曲吃饭,非得让人整这劳什子知音,阅人无数到底不是省油的灯,这么想着也便说了出来,“这高山流水入不了五爷的耳,倒是淫词艳曲,雨琴还能信手拈来。”
好巧不巧,说到后半句,展护卫恰恰登船,又是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的人自然听了个清楚,那心口里霎时如被塞了一团棉花,本就不痛快,现下恨不得把那侧头与琴师说话的人揍个痛快。
常言道,听话听音,常言又道,听话听半句,谣言误会是非多。这常言可不就是在场众人认同的。
欢喜城二
若不是经年后途经一场深情,展昭大概永远不明白,白玉堂望着他的目光中含着怎样的缱绻柔情。
欢喜城
本来见展昭往这边来,白玉堂心头就明了了;又听沈雨琴将高山流水弹错了音,白玉堂就更加开怀了几分。
这世间,倒不只女子与小人难养。陷空岛白五爷又哪是旁人相与了的主。
展昭一上船,回头正要知会张龙赵虎同去吃酒,一回头又想起,早在和赵从煜说话的时候,两人就先行离开了。
沈雨琴瞧见来人,心下松了几口气。这画舫是白玉堂为她开到汴河不假,满城风雨也着实长了她的面,但,提心吊胆四个字可不正是形容她近日的心境。于是,手下一转,曲子变了调,流水之貌换成了古朴典雅。一曲春江花月夜将将开了个头。
白玉堂也不去计较沈雨琴换曲,见展昭近到身前,手上还端着那杯酒。伸手抢了,一饮而尽,还不忘冷哼一声,“白爷的桂花酿有毒不成,猫大人怎的没去品皇家御酿”
展昭不理那找碴的白耗子,只一翻手腕,将巨阙放在白玉堂的银刀旁,往旁边坐了,自己斟了一杯酒,入口绵软香甜,惹得展昭不禁微眯了一双眼。沈雨琴瞧得有趣,一旁的白玉堂立时软了几分,这猫儿还真是只懒洋洋的猫儿啊。
正想着,不察那猫儿忽地偏头,紧盯着自己,白玉堂忙敛了心神,似是被窥透了心事般径自倒酒。
“皇家御酒早不知味,还是卢夫人的桂花酿好一些。”
旁人听来只道天家极宠展昭,常常与之共饮或赏赐御酒。偏偏展昭说得极认真诚恳。饶是白玉堂知道展昭这么说,是因为他常陪包大人同赴皇家御宴之故,此刻也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沈雨琴听得真切,又见白五爷被噎得独生闷气,越发觉得这展昭不是常人,看吧,一物降一物,倒不知这展御猫是真腹黑还是假温厚。
“莫非白五爷不方便”展昭话锋一转,慧黠的样子到更像极猫儿。
桂花酿并无辛辣,白玉堂反被呛得咳声连连,闻言狠瞪一眼那猫儿,却见展昭弯了一双猫眼,笑意盈盈。心知又被那猫儿摆了一道。
荷田下,有鲤鱼跃出水面又噗通跳了回去。
沈雨琴手下未停,这春江花月夜雅致优美,节奏平稳舒展,白展二人也不作声,只认真听了,心下便有了倦意。两人并排而座,红衣夺目,白衣耀眼。
万里流云一点红,风景美如画。
白玉堂翻身躺下,枕在展昭腿上,一边膝盖屈起,一手举了杯盏递到那猫儿面前。红衣黑发,白衣坠地。河风阵阵,流水潺潺,莲叶巍巍,芙蓉濛濛,映满城朱明。
展昭笑了笑,伸手接了杯子,见白玉堂凤眸带笑,随后闭上眼睛,似要睡去。此时,画舫往远处开去,离得汴京远了,千余里,只听琴声、水声、风吹莲叶声。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隐约听得琴声停了,才又睁开一双清明的眼,见沈雨琴正在收琴,忙要起身,被沈雨琴做了个嘘声止住了。
展昭这才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原是白玉堂躺在身侧睡着了。
“姑娘莫怪,我和白兄失礼了。”展昭懊恼,这实在是不礼貌的行为。
沈雨琴摇头,“展大人言重,白五爷醒了,还劳烦展大人转告一声,雨琴先行告辞。”
“姑娘请慢,”展昭忙要唤醒白玉堂,沈雨琴是那耗子的客人,是走是留还不得请那耗子定夺。
沈雨琴将琴交给侍女,忍不住笑道“展大人莫急,我和五爷三日之约已到,今日本就是要走的,想必五爷定不会怪罪雨琴不告而别。而且,许是五爷久不在画舫,夜里也不见得有好睡,不如就让五爷歇着吧。”
此时,画舫正往回开。展昭瞧瞧日头,道“姑娘且慢,已是晌午,哪里有不用饭的道理。”
“展大人不必再留,倒不如改日去我那流玥阁一叙。”
言及此,展昭也不便再留,见沈雨琴上了一艘乌篷船,才又收回视线。一时不察,他的手不知何时竟落在了白玉堂的胸前。
那耗子年少多金,加之兄长的护持,身上颇有些浑然天成的公子哥脾性。身上这白衣质地柔软、触手清凉,料子是江南绣坊里千金难买的,偏他白五爷面子大,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从内到外都出自同一绣坊。
隔着薄薄的衣料,察觉到手底下的胸膛柔韧有力,清晰得连心跳都能触摸到。倏忽间,这热度,从展昭的指尖一直蔓延到耳根。展昭忙收回手,幸好此间无人。
说不清白玉堂是什么时候醒的,这汴京离了开封府,竟无安枕之处。现下那猫儿到了身边,这倦意才一层又一层地浮出面。那猫儿的手甫一离开胸膛,六月天里,微觉凉意。白玉堂一翻身,伸臂揽了展昭纤细柔韧的腰肢。许是心知这动作有些无赖和任性,白玉堂也只将头埋在展昭身前,假装还在梦里。
展昭立时僵住了,但见那耗子还是睡着的,也不忍惊扰了他。又心道,两人常常同塌而眠,睡相哪里分君子小人,便也由他去了。早也忘了现下是六月天,阳光正浓。
且不说两人一觉睡到了日落远山,也不提白玉堂早早醒了,盯着展大人的睡颜瞧了又瞧。往日里端端正正的官帽许是睡觉的缘故,或者是早晨无故生气的原因,展大人的帽子歪向一侧,白玉堂瞧得有趣,伸出手饶有兴致地拽了拽官帽两侧的垂珠。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展昭的脸,柔软,光滑,清清凉凉。
白玉堂敛了眉目,竟微微有些失落。他想与那猫儿做亲密之事,但却没有这么做的资格。寻到展昭放在椅子上的手,白玉堂小心翼翼地覆上去,手心贴着展昭的手背,严丝合缝的再不舍移开。白玉堂忙又闭上眼,假装正好眠。又想到,等到一天、两天,待得第三日,他便要做一件想了很久准备了很久的事儿。
待两人回了开封府,展昭睡得肩酸腿疼,一面动动手脚,一面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一进别院,展昭醍醐灌顶,一把拦住白玉堂。
白玉堂起先将刀架在肩上,见展昭神色,又气定神闲地负手背到身后,微挑凤目询问道,“白爷不就三天未回,猫窝里藏了美人不成”
展昭气闷,本该他不高兴,合着这猫窝,啊不对,他的院子是客栈不成,就该他白耗子来去自如。底气十足地去质问,反倒在人家的画舫从早睡到晚,自个真成了猫儿不成。展昭摇摇头,显然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儿,现下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解释那满室狼籍。
透过半开的窗,白玉堂隐约瞧见满地衣衫凌乱,一双凤目敛了笑意,一张容颜冷了三分。也忘记那猫儿绝不是金屋藏娇始乱终弃寻花问柳的主儿,只急急地踏前两步,就要推门而入。那猫儿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不惜动起手来。
当日晚饭时分,开封府上下纷纷端着碗走到檐下,一边扒饭一边看展大人和白少侠斗智斗勇。
包大人看不懂,以为自家孩子受了委屈。反倒公孙先生早听张龙赵虎将早晨之事说了个清楚,淡定地坐在桌前,与包大人道“小孩子年轻气盛,许是两人到底因为什么事都分不清。”展护卫自是觉得扯了人家的衣服不好交代,至于那白少爷,咳,几件衣服还犯不着放在眼里,许是误会了什么吧
两人打得饿了,默契的同时收手。
展昭回房换衣服,也不管那白耗子会不会生气,反正他现在是很气。白玉堂后脚跟进门,目瞪口呆地看着似是被洗劫过的屋子,地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倒极其眼熟,可不就是自个的。白玉堂微舒口气,就说那呆瓜猫木头猫不是风月的主,于是默默地走到展昭身后跟进跟出。
展昭乍一回头,惊了一下,又见那耗子唇角含笑,许是因着烛火的缘故,白玉堂的眉眼间似有缱绻深意。展昭眨眨眼,看见白玉堂身后的衣服,面上一红,微微侧头,“那个,对不起,我还你就是了。”
“猫儿用什么还”
展昭那点俸禄可不是在月初就分得所剩无几,送东家一点,赠西家一些,南边和北边也得顾及了。
白玉堂的衣服不值万金,那也是钱财难买,更何况自己是真得没有钱。展昭思前想后,“先写条子好了。”
白玉堂点点头,表示如此甚好。
找出笔墨纸砚,铺陈好,展昭即刻下笔,被白玉堂伸折扇挡住了手腕。展昭抬头,见白玉堂就站在身侧。
白玉堂上前一步,与展昭离得极近,他低头轻笑,手下一转折扇,换成手指扣住了展昭的腕子。
许是今日烛火的缘故,使得展昭接连看见白玉堂的眉目间有着万般柔情婉转,本就是玉石冰雪般剔透出众的人,现下里竟透着些诱惑。展昭一时怔然,见那耗子凑在自己耳边。离远了看,两人倒像是个拥抱的姿势。
“猫儿,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不和你计较。”
还有这等好事展昭也不深究,反正这耗子是言出必行的人
“是不是我三天未归,你生气了”
“我”展昭下意识地就想反驳,白玉堂眼疾手快的一点宣纸,“乖猫儿,老实回答。”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了哪有不承认的道理。本来就是那耗子来去自如在先,于是展昭点头,“是又如何。”
“不如何。”白玉堂低低笑出声,得寸进尺地凑到展昭面前,堪堪在距离不足一指的时候停下,见那猫儿不知在想什么,等察觉到时却是僵得不敢动了。
白玉堂收起逗猫儿的心思,胸腔里重又被失落占据。他一展折扇,冲展昭道,“白爷饿了。”率先走出了房门。
饶是展昭,也知道那白耗子忽然不高兴了。他自己却也忘记,白玉堂来去自如,是入开封府伊始就常有的事儿,怎么现下倒是有了不快。
许是那汴河之上画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才是此间缘由。
欢喜城完
少年焕然,风姿飒爽。花前风月,偏叫俗世蒙了眼。
欢喜城忆冲霄
翌日,展昭随包大人上朝,并不知自个的院子被白耗子占了个全。
得说白五爷手下无庸才,揣摩得了主子的意还办得了事儿,开封府上下只见白福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在展护卫的院子摆了一溜琴,然后又风风火火地搬出去,只留一把极其普通的。
白福瞅瞅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焦尾琴,惋惜地问一旁檐下斜倚的白玉堂“少爷,这琴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而且这一路藏着掖着才顺利到了这。”
白玉堂手指不停,不一会儿面前的果碟里就堆满了一小座去了壳的栗子山,“爷觉得那把就挺好,这个送去公孙先生那里,先生是雅人。”
主子发了话,白福照办,出院子前还忍不住叹息这老鼠果真是被猫儿逮住了。
公孙策正在院子里拾掇药草,见白福带着两个下人抱一长物进门来。
“先生,这是我家五爷得来的焦尾琴,说先生是雅人,便差我来送与先生。”
虽整日里被称为先生,但到底年岁不大,公孙策眼前一亮,满心喜悦地点点头,心道这白玉堂还真是大方。时光寂寂里,忽听一阵悦耳琴声。公孙策掀开裹着焦尾琴白布的手一顿,问道,“白少侠一向好琴”
白福摸摸脑袋,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家爷虽也好琴棋书画,但多半比不过舞刀弄枪的。”
公孙策伸指划拉一下琴弦,古朴凝重的乐音,丝丝扣扣传入心扉。向来慧黠精明、胸有成竹的年轻书生忽而敛了眉目,只听远处的琴声婉转低回。
到了日落西山,守株待猫的白玉堂才看见那一袭红衣。
展昭抱剑倚在院门口,看着树下弹琴的白玉堂,不知怎的一时愣住了。要不是那一把破空而来的折扇,展昭许是就这样睡着了。
白玉堂抬眼,见展昭径直躺在藤椅上,那藤椅乍一受力,微微摇晃起来,呆愣愣看天的展昭若是再咬一根猫草白玉堂这么想着,不禁乐了出来。
展昭瞪一眼白玉堂,一展折扇盖在脸上,瓮声瓮气道“五爷这曲儿弹得不错,适合睡觉。”
幽幽琴声里,白玉堂想起,这猫儿大概只识得广陵散和高山流水。
从天将入暮到星辰满布,白玉堂看着桌子上的栗子粥凉了热热了又凉,原想着展昭忙了一天,晚饭时分定会醒来。白玉堂小心翼翼地拿开折扇,见那猫儿睡着了也不安生,眉间似有忧虑。只伸出修长秀颀的手,轻轻抚平展昭紧皱的眉心。
虽是六月天,夜里也觉凉意。白玉堂俯身,将展昭抱起,一路小心翼翼只盼那猫儿不要醒。因着这护持女子般的姿势,展昭定是要恼的。
白玉堂坐在床头,一手握紧了那猫儿的手,只觉得再也止不住心底的欲望,便低头,长发自鬓边垂落,落在展昭的脸颊上。望着那张清秀俊雅的睡颜,同他一样,掩不住意气风发的少年之姿。万般心事只转成轻轻叹息,白玉堂低低笑出声来,一双凤眼里是无人察觉的深情,“笨猫,笨展昭。”
烛火熄灭,床帏遮住月光。
展昭睁开眼,白玉堂在外侧睡了。他在黑暗里静静凝视白玉堂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又想起那墨玉长发落在自己面上时的,上翘的唇角微微开合,无声道“笨老鼠,笨玉堂。”
似是少年间不服输的定要扳回一局。
房门甫一关闭,白玉堂从黑暗里起身,听脚步声,展昭是向书房去了。白玉堂一件件地穿好衣服,走到院外,桌子上原本并排放着的刀剑只余一把银刀。
有那么一瞬间,白玉堂觉得那刀孤零零的,好似孤单了很久并将一直孤单下去。
展昭此去办案,就是小半个月。等到返回开封府的时候,窗下的万壑松覆上了一层灰。前些时日,白玉堂深夜入他乡客栈,只告诉展昭,他要回陷空岛几日,现下看来,许是还未归。
书案上摆了一支玉笛一卷琴谱,展昭携起玉笛,笛子通体碧绿触手温润,显是上好玉石雕刻,手指摸到一处凹陷,翻过来仔细看去,上刻“泽琰”二字,字虽有些幼稚但依旧能瞧得出有白玉堂几分潇洒之处。
七月流火。
花香裹狭着热浪穿过支起的窗棱,展昭看着“泽琰”二字,忽又想起将才在书房,等众人散去。公孙先生才道“展护卫,探冲霄一事儿不如等白少侠来了再做计较,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他摇头,“此事事关天下安定,早一日了结早一日心安。况且,展昭食皇家俸禄,必得忠君之事。”
本是江湖好男儿,少年真英雄。关乎百姓关乎义理,哪需要皇家俸禄的由头。公孙策合上手中的书卷,只恨不是那冲霄楼机关图。展昭走到窗前,又回头看公孙策,笑道“先生勿忧,展昭知道轻重,万望不要轻举妄动,若被五弟得去了风声,依他的性子怕是会误了计划。”
是了,这便是种种缘由。什么皇家俸禄,只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他展昭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于情于理于国于家,他都是探冲霄最合适的人选。而白玉堂一介草民、江湖刀客、民间商人,这种种身份,无论哪一样,都没理由为此身先士卒。
公孙策沉默良久,看见展昭秀颀挺拔的背影,映着窗外风光,红衣红树灿烂千阳,远方好像有琴声传来,歌声渺渺,唱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许是和公孙策与白玉堂呆的久了,连带展昭也多了些雅趣,他正凝神细听,忽听先生问道“展昭,你喜欢什么”
展昭转身,看向公孙策,先生面上是鲜有的认真。
他喜欢什么,从来无需多想,只听一贯清亮温柔的声音似夏日里的一抹凉风,“展昭喜欢政治清明,朝野和睦,天下安定,百姓安乐。”
“还有呢”
似是想起尚未弱冠的少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恩怨分明,他只求心中坦荡、问心无愧,“愿这巨阙永不出鞘。”
“那你自己呢”
展昭重又看向公孙策,他疑惑先生今日怎的如此犹犹豫豫但又步步紧逼。侠义法理是他生性使然,而这问题似乎是要他扣着心扉看一看里面藏的是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未想过。
“就像圣上之于赵从煜,就像”公孙策轻轻叹口气,“就像曾经的沈昔珏与曾经的公孙策。他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
公孙策的话极其直白,似千万流矢一起追着展昭,无数念头令他躲避不及。一会儿似在汴河上画舫里,一会儿似在刀光里剑影中,一会儿似在朗月中星辰下,这念头轻飘飘地将人拉入黑暗里,又柔柔得像行走于藕花深处,通通在最后化成烛火里那一双睥睨带笑的凤眸,他与那白衣人相对而站
远方的歌声重又清晰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人就在歌声里变得模糊,在光景里变得隽永。
公孙策尚来不及捕捉那一丝情绪,展昭就已转过身去,道“唯愿此行一切顺利,所有人宜其室家。”
所有人宜其室家,这所有人里许是单单不包括他。
两日后,展昭从襄阳返回。
三月后,群雄聚,冲霄楼破,天下安。
一年又一年,三年复三年,直至包青天卸职,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自此销声匿迹。
后来,沈雨琴是在南行的途中遇见公孙策的。
清风傲骨的书生已不再年轻,得知她的去处后,只拿出一把封存好的琴,托她转给故人,随后便与同行之人共乘一骑而去。
春风打马而过,春水绿了柳岸,芙蕖的叶子还未张开,哪里有昔年汴河上夏荷绿叶层峦叠嶂。
竹舍清静,只听得见风声水声清笛声。
沈雨琴在门前停下,隐隐约约瞧见院子里,躺在檐下藤椅上的人阖了目,一双修长细瘦的手按着一管青青翠翠的笛子放在胸前。
仿佛日暮时分里沉睡的雄鹰。
院外流水淙淙,院内风声寂寂。
她忽又想起,这人向来就是沉静的,笑起来温润如玉,说起话来最是温和,那是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倒不像那白衣潇洒的风流人物,往那一站,俊美若神,仿佛离得近一点就要被灼伤。
想到这里,沈雨琴禁不住笑了,又忍不住摇头,展昭那样沉稳安静的人,却要与波涛汹涌的万丈俗世来来往往。而白玉堂那样傲然灵动的人,却如何受得住沉默幽暗。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丁月华掀开帘子,见展昭门前站着风韵妖娆的女子,那面上是笑着的,那眼里却蓄满了泪水。
“敢问姑娘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沈雨琴回头,见丁月华下了马车,只笑道“月华妹子,许是不记得我了。”
丁月华这才仔细瞧去,只觉得六月汴梁、夏荷风光,纷纷入眼来。道陷空岛白五爷特特为流玥阁雨琴姑娘将画舫开到汴河之上,白日里弹得是伯牙子期与嵇康,夜晚里只听婉转琴声似有千般心事。
众人只看到汴梁名师一曲动京城,却不知暗夜下白衣潇洒诉音律。
听见丁月华进门,展昭睁开眼,笑道“月华妹子来了。”
“展大哥。”丁月华心底有踌躇,却还是将手中物放在了石桌上。
瞧那样子,应是把琴。展昭打开琴盒,解开琴囊,见那琴尾端似有焦痕。
风声过耳,院里的白色海棠落了一地,迷了人眼。
丁月华却一时愣住了,她看见那温润如玉似春风的人遮住眼睛,无声地哭了。
展昭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是在破冲霄后的很多年了,江南四大世家顾家公子迎娶丁月华,也是郎情妾意郎才女貌的一对仙侣。顾家公子善音律,傍晚庭院中,常常看见一人抚琴,一人舞剑。
那天本也是很寻常的,展昭办案途经顾家,将往日里为月华家小子买的玩意一并送上。下人引他进了院子,他被那熟悉的琴声吸引,竟一时忘了为何事而来。
院子里,锦袍玉带的公子独坐檐下,膝上放了一把琴,手指拨弄中,音律行云流水。花树下,罗裙翻飞的女子手执长剑,蝴蝶般翩翩起舞,柔美中不失飒爽英姿。偶尔四目相对,相视一笑间,情意浓浓。
展昭握紧了巨阙,一会觉得心里空空的一会又好像行走于尘世边缘,心里眼里全是白玉堂独坐月下白衣翩然、执手抚琴的画面。
顾家公子瞧见了,手指按住琴弦,丁月华也向门外望去,见是展昭,忙欢喜地迎上去,却是在刹那又停住了。
“展某打扰了,冒昧问一句,这首曲子叫什么”依是那温润如玉的人,面上是一贯的笑容,旁人看来却无端端地生出悲伤。
顾家公子欲言又止,询问似的看着自家夫人。良久,丁月华才偏过头去,握着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春风拂过青石板路,小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
只听顾家公子道“长相思。”
这许是所有的事由与起因了。
陷空岛白五爷特特为流玥阁雨琴姑娘将画舫开到汴河之上,白日里只许那名师弹奏风雅,为的是此事不关情。月明中换做他白五爷曲曲风月,一副心事赋琴弦,为的是心中所思所想之人。
她为白玉堂指点琴艺,那画舫便是她唯一的小女儿要求。
她曾笑言五爷若为表白心思,一曲凤求凰是再好不过了。
锦衣俊逸的人只大笑,夏荷浩水也在那人的身后失了风采“但我和他都不是卓文君。”这话说的有趣,她起先不明白,直到那日展昭去巡河,心头才清明,可不是如此。
那时,展昭正为破冲霄楼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白玉堂从汴河回来后,不过两日,他便独身去了襄阳,辗转十六日,方得见白玉堂。
两人各有心事,竟也来不及说说话。
“猫儿,你许我个愿可好”他只听见白玉堂凑在他耳边,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是再也听不见白玉堂的下一句话了。
兴许时间过得久了,展昭已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他只记得那夜在梦里,白玉堂独坐院中,在月下抚了一夜琴。
翌日,白玉堂留书,展昭一颗心崩得紧紧的,赶到冲霄楼时,那身白衣已染血。
那之后,再无人在他面前说起过白玉堂弹的那首曲子,也无人再抚过同样的一支曲子。
展昭起先是怨过的,怨白玉堂明知他不善琴箫,明知他比不过他风雅,却偏偏要如此变着法的戏弄他。他堵着这口气,学会了看白玉堂留下的琴谱,学会了用白玉堂留下的笛子吹一首长相思。
等到这口气慢慢地变成了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展昭每每想起,那眼泪便冲到了眼眶,却总也落不下来。
他怎会不知,白玉堂决定向他表明心迹时,那一向俊逸潇洒如神祗降临的人,心底有了害怕,这害怕因为着不确定。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仿佛又是昔日光景,他和公孙策长谈回来,见白玉堂正独坐庭院中。他一把抢过白玉堂的折扇,一转手腕,扇尖挑起白玉堂的下巴,正色道,“敢问白五爷,此生最快活之事与最喜欢之事分别是什么”
修长手指微微推开折扇,白玉堂手里翻着乐谱,然后看着展昭,忽而一笑,好似一池荷花次第开放,“白玉堂此生最快活之事是与展昭并肩江湖,白玉堂此生最喜欢之事是与那人朝夕相伴,”目光重又落在乐谱上,那笑容里掺杂了些许落寞,低声道,“合一曲长相思。”
一捧黄土,一杯酒。
展昭长长久久地坐在庭院中,见那白衣人推门而入,拂去身上风雪,笑道“猫儿,好久不见,许我个愿可好”
“好。”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你我日日相伴、风雨不散。”
“好,如此便不必受尽相思苦。”展昭忽觉得那总也流不出的眼泪奔涌而下,灼伤了地上尘埃,见坐在对面的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笑容清清冷冷的。
他忽然闭上眼睛,语声哽咽,“玉堂,我想你了。玉堂,玉堂,我喜欢你。”
你看你,永远的二十三岁,永远的青春年少,永远的华美绝伦,永远的傲气纵横。
所以,我晚了一步知晓,你二十三年不见我,那么,锦毛鼠白玉堂和御猫展昭,此生算是扯平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那时天长地远,岁月无俦。
江湖少年,打马入北方,一朝庙堂,两处尘世,三寸日光,四季轮回,盼八方安定。
那时天长地远,岁月无俦。
有君子温润如玉,有少年华美绝伦,一双骄子,同行同止,辅一朝天子,得一方净土,愿一生无悔。
舍园一
b市南郊,有一座山,山上遍植青竹。
竹林中有一庄园,庄园入口处,左右各垂挂一乌木,上题“欲求天下友,试为沧海行”,笔力苍劲,潇洒雄浑。门楣上则书“舍园”,下笔颇有颜真卿之风范。
说这话的时候,白玉堂刚拐到展家猫儿。这只猫儿他从小小猫觊觎到大小猫,可不是望眼欲穿挠心挠肺,因着坚贞不渝死守节操,终盼来这山清水秀柳暗花明。
展昭才一点头,做惯了资本家的白老五深谙趁热打铁,签字盖章是正经,忙拖了展昭到庄园,拿出沉甸甸的乌木摆到桌面上,飞扬的眉眼瞥向展昭。向来只有盯别人份儿的展警官有些发憷,但看那俊美邪肆的耗子张扬中透着挑衅,展警官热血上涌,瞪了一眼白玉堂,走到桌前拿起毛笔。
这边还没乐完,见展昭迟迟不下笔,俊雅容颜上满是为难。白玉堂迅速冷却下来,又不敢发作的哼哼两声,那句“你不写,我去找别人了”还没出口。
展警官凝重地放下笔,掏出枪,对准桌上黑得发亮的乌木,缓缓地扣动扳机。白玉堂觉得自个的表情一定很傻,咽了咽口水,道“猫儿,你冷静点,要不咱改天”
展警官放下枪,白五爷松一口气,又听那小猫极其认真极其认真道“玉堂,距离太近,嗯”环顾一周,没有可置放这块乌木的地方,道“帮我举着点。”
“猫儿,真要这么办”白玉堂无力地揉揉眉心,惯出来的全是惯出来的
“当然,”展昭皱眉,认为白玉堂这是在质疑他的枪法。
白玉堂上前一步,按住展昭握枪的右手,“啧,夫为夫纲,你以后也得这么做,我说一咳,必须听取猫儿的意见。”白玉堂拿起乌木,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举木过头,展昭默默地抬起枪,默默地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