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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鼠猫 第2节

作者:荷潋 字数:22353 更新:2022-01-09 15:16:27

    展昭退烧后,白玉堂才放了心,端着粥进门,瞧见那猫坐在窗边。从窗前,看到众人在谷场重又晒起粮食。

    察觉到白玉堂的靠近,展昭忙转身欲要跳下窗子。白玉堂双手撑在窗边,将展昭圈在怀里。

    展昭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这耗子平时就不易亲近人,这会儿竟有些压迫感。

    “昭,下次别这样了。我很担心。”眼神和声音里却是凝出水的温柔。

    相处了这么久,展昭就快忘记白玉堂也是霸道而狠厉的。展昭伸出手,抚在这人的面颊上,额头相抵,略微沙哑的声音似情人间的呢喃,“玉堂,对不起。”

    “臭猫。”良久,白玉堂忽然笑了, “大嫂是怀了宝宝才贪睡,怎的你也睡了这么久”说着,一只手不怀好意地逡巡在展昭平坦的小腹上。

    展昭气急,“要生也是你生。”

    也不管这猫儿炸了毛逗不得,白玉堂笑得前仰后合。

    闵秀秀早早就听见自家五弟笑得欢快。本是来看受了风寒的展昭,闵秀秀停在未关的院门前,看见窗边的两人,一人坐在窗台上微低了头,一人站在窗前微仰了头。

    远处,陷空岛的天空蓝如琉璃。

    这副情景便永世存在于闵秀秀的记忆中。

    印象中的欢喜,画面里的纯净天空,渐渐地渐渐地被漫天彻地的大雨覆盖了。

    初夏雨漫漫,长夜未歇。

    白玉堂拢了拢衣袖,东方到底现了白,他回望一眼静悄悄的屋内,临墙角落唯一颗夜明珠散着光华,依稀可见衣架上搭着一尘不染的红色官服,可不是那一身猫皮。心里想着,面上就带了柔和,唇边就染了笑意。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瞧见一位贵妇人执了油纸伞优雅而至。

    白玉堂食指竖在唇边,笑意盈盈地比了个手势,随后小声道“大嫂,怎的来了”

    “下雨了,我来”闵秀秀温言道,却是话未完,就被自家五弟兴致颇浓的打断了。

    “大嫂,我今个可没空陪你,灶上还熬着粥,这猫儿怕是快醒了。”白玉堂依着檐下走来,锦绣白衣被暗沉沉的天幕映成了天青色。

    “五叔,什么粥,我也有份吗”垂髫小儿从闵秀秀的身后探出头来,白玉堂见是卢珍,微一仰头,才要拒绝,忽又想起让那猫儿听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

    “好”字尚未出口,白玉堂愣在了原地,倏忽间似有什么顺着雨水哗啦啦地流向远方。

    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噼噼啪啪。

    染湿了眉目如画,染湿了江山万里。扰乱了诗酒年华,扰乱了快意人生。

    白玉堂怔然,雨滴打湿了发梢,被一阵风送到脸颊上,竟是银丝白发。他微敛了眉目,低垂了视线之前种种可不是多年前的光景了。

    湿透的地面映出华美俊逸的人,一张如玉容颜漂亮得不像话。

    闵秀秀看着白玉堂转身,锦衣白袍,银丝白发,那带着了然、无奈和歉意的笑容像把利刃插进观者心海。

    白玉堂抬手推开房门,宽大的袖子惊起一圈透明水雾,扬起又放下。

    屋内静悄悄的,原是帐内空无一人。

    生还是不生,上或者是下一

    展昭初见白玉堂,是羡慕而又不服气的。少年的世界里除了对广袤天地的向往,赤子之心的万丈豪情,更有对同龄人的好奇。

    那少年华美绝伦,一身白衣优雅贵气,举手投足间潇洒无双。因着性子的缘故,这般傲气纵横的生活,展昭是做不来的。

    白玉堂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向来也只有别人拼死追赶他的份儿。芸芸众生偏偏有个展昭,五官端正精致,虽比不上白玉堂,但在白玉堂看来可比自己好看多了。偶尔着红衣,不见媚色,不见女气。修长的身姿愣是有一番指点千军的气势。

    第一次相见,白玉堂是带着兴味的,既注定要相识,旗鼓相当才有意思嘛。

    无论是武学修为,还是感情、生活。

    只是展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个骄傲华美的人竟为了他,将所有的冷厉、自尊揉成一团踩在脚底归于尘埃。

    展昭犹豫地站在门口,看着手里泛着苦涩像极墨汁的药,良久深吸一口气,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房间里静悄悄的,不远处的软榻上,白玉堂正自闭目养神,锦衣坠地,乌发垂肩,绣着金线的靴子纤尘不染。

    盯着那人的容颜看了很久,久到展昭不自觉地红了脸,方才想起手中的药碗。上前一步,轻声道,“玉堂玉堂”

    目光不自觉地锁住这人尚还平坦的小腹,展昭放下药碗,微蹲下身子,视线与白玉堂的身体齐平,好奇地伸出右手蜻蜓点水似的戳了戳白玉堂的小腹,白衣质地清凉、柔软滑腻,隔着衣衫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柔韧而有力。

    白玉堂醒来的时候,就见那猫儿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轻笑一声,抓住那只乱点火的手,顺势一拉那猫儿,准确无误地印上那双丰润的唇。

    展昭上身趴在白玉堂身上,惊讶地瞪圆一双猫眼,忽听白玉堂笑着轻叹一声“笨猫”,刚想反驳,却被那耗子瞅准了空隙,攻城掠地般长驱直入,与这猫纠缠在一起。

    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白玉堂的唇角流向脖颈,展昭微仰了头,离开白玉堂的追逐,受了蛊惑般轻吻白玉堂的脖颈。展昭的舌尖温润柔软,像只小刷子似的挠得人心痒痒。白玉堂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透着危险的信息,修长的手指探向展昭的腰间,一寸寸寻到腰带,刚要扯开却被展昭一把按住。

    两人四目相对,暧昧浮动,连呼吸都夹杂着情欲的味道。

    展昭深吸了一口气,从白玉堂身上下来。白玉堂懊恼,耍赖似地抱着展昭的腰晃了晃,“猫儿,好久没做了。你都不想吗”

    展昭尴尬,自从公孙先生诊过脉之后,他和玉堂就再没有亲近过。同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又日日对着心上人,怎能没有心思可是

    “玉堂要不我,我帮你好不好”展昭小心翼翼地试探。

    白玉堂仰起头,微眯了一双凤眼,顺手拿起一旁的药碗,赌气似的一饮而尽,又见那猫儿眼中满是歉意,还有些不知所措,顿时又心软下来。罢了罢了,谁让他白玉堂偏偏喜欢上了这只猫儿。

    “我真是败给你们父子了。”白玉堂微叹一声,再望向展昭时,又变成一贯的慵懒温柔。

    展昭盯着脚尖,似有千言万语,要不是他,玉堂怎会受如此委屈男子有孕,本就是无稽之谈和笑话。可是它发生了,就在白玉堂的身上。如果不是他展昭,那样华美绝伦、俊秀飒爽的人怎能受此折磨。

    “玉堂,对不起。”男子有孕到底不比女子,更何况是因药而生此异像。公孙先生说前三个月最是关键,更要用药来养。平时灵动潇洒的人,近日愈加惫懒,终日依在软榻上,似乎连警觉性都降低了不少。展昭越想越难受,玉堂本就不是内敛忍耐的人,恨不得孕子的人是自己。

    白玉堂是个心细的人,只是不会放在不在乎的人和事儿身上,而且懒得说。但展昭是例外,这猫儿眼皮子动一动,唇角扬一扬,就连头发丝有任何异动,他都能知道那猫脑袋在想什么。

    “猫儿,”白玉堂起身拥住展昭,将猫脑袋按在自己颈间,笑道,“猫儿,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公孙先生说,孩子尚未成型,哪能听到什么

    白玉堂拉起展昭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胸膛上,“昭,你来听听这里。”

    展昭抬头,看着那张俊美容颜,白玉堂还是白玉堂,并未因此有半点变化。

    “我喜欢你,你在我面前,我们的孩子在我的身体里,与我血脉相连,我很高兴。白玉堂其实很自私,若喜欢,非得攥在手里,摸得着看得见,你是如此,孩子也如此,”白玉堂紧紧按着展昭放在他胸前的手,笑道,“我的心就这么大,装得了兄弟家人,装得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分一寸容得下其他。”所以其他人的一言一行都与他白玉堂无关,既无关,又如何伤得了他。

    展昭眨了眨眼,觉得眼睛热热的。这死耗子说起话来,从不知收敛。

    “猫儿,待以后,你教他燕子飞,我教他书画。”

    “不,不行”展昭忽地抽回手,脸红红地看别处。

    白玉堂蹙眉,“为何”

    这死耗子书画造诣是高,一笔一划里透着潇洒与豪迈。但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身的风流派头教出来的肯定也是个小风流鬼。

    男孩还好,若是女孩,展昭想想就头大,坚决道,“琴棋书画一定要让公孙先生来。”

    “为什么难道我很差”臭猫竟然藐视他

    摇头。

    “我不管,我的孩子我来教。”

    “你不准教他乱七八糟的。”

    “臭猫,你说清楚,哪里有乱七八糟”

    “白玉堂你还不承认,不说大宋单单汴梁和松江府共计百余家勾栏红馆,家家有你题词”

    “臭猫,我是冤枉的”白玉堂委屈,他是被朋友算计的“不对,猫儿,你怎么知道有多少家勾栏红馆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白玉堂你少无理取闹,我是开封府护卫,当然知道有多少家勾栏红馆”

    “好啊,现在就嫌我无理取闹,哦不对,白爷我哪里会无理取闹。”

    “”

    当晚,展大人与白少侠分房睡的原因成为开封府本年度十大不解之谜之一。

    公孙策提着药箱从房间里出来,关上门才一转身就瞧见有些气喘的展昭,瞧他风尘仆仆额上还有细汗,望天一算,“你这是提前了几个钟头去巡街”

    这些日子,因为惦记着白玉堂,展昭总是天不亮就整装待发,到了时辰后,巡街时脚下如风,直让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被戳中心事,展昭禁不住红了脸。幸好公孙策不再逗他,提着箱子走向院外。展昭站在门前,烦躁地挠挠头,回想昨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

    “咳,小展啊,怀孕的人不宜动怒。”公孙先生又插来一刀,随后迈着小步用早饭去了。

    展昭站在院子里,发了半天呆,想着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忽又想起从前他和玉堂拌嘴逗乐玩大了之后,横着一刀竖着一剑,也没少打架;又因着两人默契十足,很多事情上多半是一致的,也鲜少为了小事争吵不休;万一真吵起来,他因着沉静的性子,多数情况下也是那耗子在生气,他只管备下一壶酒,寒冬盛夏亦或拂晓深夜,玉堂总是会回来的。

    从前三杯过后,少不了挨那少爷两句编排。心意相通后,白玉堂就只顾抱着展昭,闷声不响地吃豆腐,只吻得怀中人站不住脚,然后低低叹息一声“白爷爷这是何苦,走得倒是潇洒,却受尽了相思苦。展昭,白玉堂就怎的败在了你手里,”说到此,忍不住笑出声,“却甘之如饴。”

    此后,虽也有争执,但从未分离。

    展昭的温柔俱在沉默里,也许不曾说出口。但白玉堂每每想起那猫儿一旦察觉他要动怒的时候,总是轻轻地摇一摇他的衣袖,回头瞧去,也许那猫儿正不以为然眉头紧蹙,也许那猫儿同他一样义愤填膺,也许那猫儿眼含笑意偶尔藏着促狭,也许那猫儿瞪圆一双眼甚是无辜。但那动作却是轻的,指尖牵着衣角,这柔软一直到了心里。

    当白玉堂打开房门的时候,展昭正也推门而入,手里一下落了空,于是那伸出去的右手便结结实实地贴上了白玉堂的胸膛。

    白玉堂微眯了一双眼,俯身凑近展昭,“臭猫,看在你主动投怀”才一开口,那猫就像触到了烫手山芋似的,跳开了。

    “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展昭匆匆跑向院外,活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儿。

    白玉堂走到院子里,伸了伸懒腰,藏了一夜的浊气竟在片刻间烟消云散。

    展昭盯着手掌发愣,刚才贴着那耗子的胸口,感觉到耗子的心跳声,似是从指尖传到了皮肤里,迅速和血液融合在一起。他只知道,他是认定了要和白玉堂相守到老永不相负的,却在此时真真切切的察觉到,他爱白玉堂胜过他自己,兴许也胜过这江山无边、侠义法理。

    生还是不生,上或者是下二

    “猫儿,陷空岛的金桂开了,近日开封府左右无事,不如回岛歇息两日。”白玉堂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中秋还有半月。

    展昭放下卷宗,望着榻上微阖凤目的白玉堂,凝眉想了片刻,微微点头,“好。”闻言,白玉堂猛然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似笑非笑,有诧异有促狭又带着些不屑,随后意味不明的“哼”一声,侧过身去,只留一个背影。

    展昭被堵了个哑口无言,握着卷宗的手紧了又紧,一双猫爪子默默地划拉着桌面。他心知定是往日里自己顾着开封府从不轻易许约,那耗子又是心思玲珑的人,自然明白此时多半是因他身子的缘故,才答得这般利索。展昭盯着白玉堂的背影,略微红了脸,他二人虽违背常伦,却从不会也不屑过于牵念。而今他竟为着白玉堂的腹中,动了恻隐之心。

    这恻隐之心,无论之于谁,都是看轻了对方。

    好半天听见身后无甚动作,白玉堂盯着榻上雕绘的图案,默默泄了气。心想着自出了这事以来,他是越来越刁钻无常了。多亏是这猫儿性子温文,全数的任性妄为不痛快对上那猫儿,就仿佛浸入无垠深海。一双沉静如潭清润如水的眸子,总是令他心如归处。倒不像哥哥嫂嫂由着他闹,闹出了花也只管一一收拾了。

    这么想着,白玉堂越来越懊恼,也不得不承认这腹中胎儿带来的变化。别的没有,似乎越来越小心眼了转瞬间,又轻扬了唇角,这猫儿真真是只猫儿。

    展昭轻手轻脚地走至榻前,脱了靴子躺在白玉堂身侧。一只胳臂立刻覆了上来,紧紧箍住了展昭的腰身。

    展昭寻到白玉堂的手,一一掰开,又一寸寸地描摹,这耗子手指修长、白皙滑润,倒是掌心因为握刀的缘故,略显粗糙。

    白玉堂只觉得那猫爪子沿着指尖,一寸寸地拂过他全身。两人都算是清心寡欲的人,偏偏撞在一起这热度就上升了好几节。人说他是冰,猫儿是火,融在一起也不知是冰化了火还是火融了冰。

    展昭侧过脸,盯着白玉堂近在咫只的容颜,笑道,“玉堂,来年秋天,月下饮酒,可得不了尽兴,但埋在桂树下的那坛酒还是等到来年再启吧。”

    闻言,与那猫儿四目相对,白玉堂寻到展昭的左耳,轻轻揉捏,眷恋却无欲望,拨弄的展昭似一只餍足的猫儿,忍不住阖了眼。

    “好,”沉入梦乡之际,耳听得那耗子笑意深浓地懒懒道。

    两人相拥而眠,满足而踏实。入秋的深夜略有凉意,展昭便努力缩了身子凑近白玉堂的怀里。直至天明,察觉到身旁无人,看看床顶,竟不知何时睡到了床上。

    白玉堂推门而入,笑道,“醒了倒是只贪睡的猫儿。”

    见那耗子穿戴整齐,腰间依旧缠了绣线精致的玉带,看起来竟与往日无恙。

    “今日便走吗”展昭一边蹬靴子,一边问道。白玉堂拿帕子在盆里湿了湿,递到展昭面前,“包大人下朝,似有心事,你在开封府照管着。我先回趟松江府。”

    从帕子里抬起头,展昭皱眉看向白玉堂。白玉堂俯身,食指按在展昭眉间,笑道,“笨猫又在想什么”

    若往常,白玉堂多半不会独自回岛,更何况包大人这里状况不明。

    见白玉堂没打算告知,展昭便也不问。他信玉堂,自己能做的,玉堂也能做到。倘若玉堂办不了的,他去了也无济于事最多是打起架来更得心应手。

    倒是这心里的牵挂,便实打实地是相思了。

    “你多加小心,倒了中秋若开封府无事,我便去寻玉堂,反之,玉堂就来找我。”

    白玉堂揽住展昭,偎在他耳边,又寻到那猫儿的唇,发狠了似的要将人拆吃入腹。展昭被亲得手足无措,喘息连连,好容易推开那骤然发疯的耗子,憋得耳根都红了,“白五爷何时成了狗大清早的,发什么情,况且我还没有洗漱。”

    到后来,那猫儿的声音越来越小,白玉堂微一挑眉,咬着那猫儿的耳垂,笑得放肆,“白爷是耗子是狗,猫儿最清楚。”

    这话此时听来,竟透着些许情色意味。

    “五爷,该启程了。”门外小厮的声音传来

    展白二人互望一眼,又各自整了整衣衫。展护卫又忍不住懊恼,他和耗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黏腻

    白玉堂走到门边,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张俊容举世无双,一双凤目微光灼灼,一对薄唇仿似冰雪。微一启唇,慵懒而泰然,“白玉堂向来只对展昭发情。”

    窗外的小厮一个趔趄,晃了晃身形。展昭瞧得真切,白玉堂听得清楚。比起风流无耻,展昭承认自己又输了。

    到底是陷空岛跟来的仆从,看见白玉堂和展昭,面上无波,眼里透着笑意,这笑意竟是为着白展二人开怀。

    白玉堂这一去,累了陷空岛的信鸽,这频率快赶上一天一只,那缠在鸽子腿上的红线,偶尔附着一张小笺,说得是极平常的话,比如今夜天格外冷,比如院里的金桂开得迟,又比如从前伺候玉堂的丫头前年嫁了人,特抱了白白胖胖的儿子来岛过中秋。别说旁人,若在以前,这也是极无聊的。兴许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便不知不觉愈加地融入这世间烟火。

    有时这信鸽也无他言,只赴千里捎来一根红线,心里却也是饱胀的。这一来一去,忙忙碌碌间,竟双双失了约,错过了中秋。

    连月来,开封周围府州命案连连。展昭来回奔波,间隙里也听到陷空岛生意受了损。渐渐地也有风言风语传出,坐阵岛上的白五爷似是得了怪病,那潇洒俊逸的身子只肚腹隆起,似怀胎妇人。

    展昭握着巨阙的手微微一颤,胸腹急促起伏,瞬间又压了下去。只日夜不停地查找线索,好早日了了案子。包拯与公孙策看在眼里,也是着急。好不容易结了案,看着展昭疲累的神色,包拯与公孙策却不忍阻拦。

    从开封到松江,展昭策马不停,终于在深夜停在馅空水域,赤兔马在江边来回踱步。展昭看着与夜色融在一起的茫茫江面,急得五内俱焚。

    这江面平静得令人害怕。

    “展爷展爷”岸边树旁,渐渐现出一个人影。展昭掉转马头,凝神看去,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真得是展爷。”那人惊喜地扑到展昭前方,神色仓皇竟有些泫然欲泣,“展爷,我是小洛子。”

    是了,可不就是跟在白福身边的小厮。一眼瞧见小洛子的神色,展昭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玉堂如何”

    “五五爷在在岛上。”

    “卢大哥他们呢”

    “陷空岛被人陷害,腹背受敌,四位大爷应战的应战,奔走的奔走,五爷镇守卢家庄。”小洛子涕泪涟涟。

    展昭盯着茫茫水面,隐约瞧见岛上的烛光,在风里摇曳,似不堪重负。

    “你如实告诉我,岛上是不是出了内奸你五爷的身子是谁泄露出去的”展昭知道玉堂是不在意他人看法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玉堂不是没有分寸。否则,定是出了叉子。

    小洛子忽然一个又一个地磕着重头,“展爷,五爷有难,您救救他。”

    跳到喉咙口的心忽又静下来,展昭看着脚下殷殷恳求的下人,唇边凝了一抹笑,他怎可能不救玉堂现今这世上是有白玉堂才有如今展昭,是有展昭才有如今白玉堂。

    “你起来,我们回家。”

    那声音温润似春风,夹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却令人心惊。小洛子抬头,眼前的展爷熟悉却又陌生,那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淡然的让人害怕。

    小洛子呐呐地起身,脑中猛然闪过“笑面阎罗”四个字,倒是和自家五爷那玉面罗煞般配的狠,但在此刻心中竟只有满满地酸涩。

    小洛子拖出隐在暗处的乌篷船,见展昭上了船,又小心翼翼地挪到展昭身旁,“展爷,我五爷命我在此等候多日,就是要阻止展爷深夜入岛。”

    墨色似的天与地忽地飘起了雪,展昭觉得额间一凉,才惊觉初秋一别,至今竟三月有余。

    “玉堂怎会不知你拦不住我。”明知如此,也依旧派了人来,拦不住,到底也派了人来接应。玉堂,到底是怎样的困境让你失了一贯的泰然。

    白玉堂坐在聚义厅首位,卢家庄原本是有十二高手的,是白玉堂年少离家习武,因着天资聪颖,与种种际遇,收了十二位各有特长之人。而往日里这十二人也不过是普通的佃农。

    多半都被白玉堂支给了四位哥哥,如今身边只留一人。

    好在将大嫂哄去了江宁酒坊,有干娘在,倒是可以放心。又想起,前些日子初回陷空岛,岛上风雨欲来。四位兄嫂瞧见他,虽形容依旧,但身子到底是有了差别。大哥大嫂眉目间蕴着愁绪,望向他的目光是欲言又止的歉疚。这情绪却如一把刀子丝丝入扣地嵌进白玉堂的皮肤、心口里,差点当下就发了火。他却也只是笑了笑,问明原由,气定神闲地问兄嫂们如何应战。

    卢方等人愣了片刻,收敛了情绪,再望向坐在堂下饮茶的五弟时,那眉目间不知不觉舒展开了。

    有些人相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磨去了所有的棱角与风华。而有些人相爱,那执在一起的手就这样历经岁月,却变得越来越美好。

    “五爷。”听脚步声,来者众多,怕是这聚义厅已被包围。阮寂这一声“五爷”冷静得没有任何情绪。他是遗腹子,少时不知,但随着年岁见长、样貌也越来越明显,等受不住指指点点回家质问母亲时,才得知他的父亲是辽人。若不是遇着五爷,落魄而自卑的他怕是早就赴了黄泉。

    厅门大开,斜风细雨夹着凉意落在衣角上。白玉堂睁眼看去,才发现寒冬深夜,是雪来。他凝神听了听,想要在有序而陌生的脚步里寻出一丝熟悉来。忽又忍不住笑了笑,他与猫儿向来信着彼此敬着彼此,想必小洛子恳求,他定不会拂了自己的意。

    展昭想,这大概是那白耗子有生以来最磨人也最恼怒的一战。有胆子围困陷空岛,就等同于向白玉堂下了挑战书。白玉堂的回帖简单明了有来无回。他却也这么做了。

    传言白玉堂和展昭在一起久了,连那下手狠辣的性子也改了。彼时,白玉堂听了,冲着展昭微一挑眉。展昭正在院中的梅树下练剑,剑气扫过梅树,簌簌地落下一株梅花来,一个旋身,伸剑接了,又递到坐在窗前的白玉堂面前。

    上古神器古朴的剑尖上挑着一株白梅,古意盎然中透着意趣。白玉堂抬手取下,又见那猫儿盯着房檐想了片刻,眉间有些困扰,“天下怕是无人能改了五爷的性子,倒是越来越懒。”

    白玉堂提着一支诸葛笔,手中不停,唇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大,叹一声那猫儿倒是明白的很。家人安好、爱人在旁,这天下就在身边,便愈加地不在乎旁人。只是手中的那把刀依旧是善恶分明的。

    白玉堂放下笔,掌上多了一株红色小花,一手撑在窗台上托着腮,右手手掌凑到展昭面前,一双凤眼情意灼灼,嗓音里透着懒意,“人面桃花相映红。”

    晚上宫里设宴,展昭要陪包大人,因此身上还穿着官服。展昭瞅着白玉堂手中点了朱砂的梅花,听见那耗子语带笑意,倏忽间连耳根都红了通透,可不从头到尾都成了红皮猫。

    明明是冬日,展昭觉得又热又闷,一双猫眼瞪着白玉堂,接过白玉堂手里的梅花,瞅瞅桌案上的扇子,又看了看白玉堂纤瘦有力的腰肢,略有得意的道,“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想是洛神最多也只玉堂风华。”

    隔了良久,白玉堂就只是与那猫儿对望。展昭心里犯嘀咕,握着巨阙的手却紧了紧,以前被人说一句好看,玉堂多半会挖了那人的眼。后来收敛了些,也就只有他被调戏地撑不住时,才故意惹怒白耗子。

    莫不是真得转了性冷不丁被人扯着腰带拉过去,展昭回过神时,上身已和白玉堂贴在一起,腰上还扣着一只手,挣动之际,听见那耗子附在耳边,伸出舌尖轻触展昭小巧圆润的耳垂,惹得他立刻僵住了。

    “今晚,猫儿在上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嘴上说的和外面看到的都不在数,只要分得清床上的上和下就可以了。

    多半只有两人在的情况下,展昭嘴上是占不了便宜的,南侠性子使然,鬼心思再多,也奉行个君子之道,而某只疯耗子是格外不要脸的。

    展昭自踏上岛,似是使了毕生力气,施展燕子飞直奔聚义厅,却终是晚了一步,厅中鲜血四溅、遍地尸体,彷如地狱修罗场。巨阙咯的手疼,却在看见跪在地上的那一袭白衣时,展昭竟有片刻的喜悦,再没什么比得过失而复得。

    凝眉看去,才发现,白玉堂怀中还有一人。

    那人是普通的佃农打扮,脸色苍白。白玉堂是极爱干净的人,此刻紧握着那人的手,悲伤而愤怒。

    “五爷,他来了吗”

    “是的,他来了。”

    阮寂垂下手,却未寻到地面,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触到的黏湿液体是鲜血。

    “真好,有爱人真好。”阮寂望着天花板,眼里渐渐地变成一片空茫,什么都看不清了,“内子与童儿就烦劳五爷照料,告诉她,我就算离开,也是快活的,只因我欠着母亲一句对不起,我怕再晚母亲入了轮回,便永生永世见不到了。只是这样一来,又对不起她与童儿。”

    初时来到卢家庄,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越安稳,阮寂对母亲的歉疚也就越深。他是不怕死的,可他不舍得,舍不得家中殷殷盼归的妻子,舍不得在他肩头看风景的孩子,更舍不得留亲爱的人在人世独尝风雪。但又无端端地想要早些去了地府,好看见母亲道一声“对不起”,他知道当年还是孩童的他,那样咄咄逼迫母亲仇恨母亲,是亲手断了母亲的生路。

    “玉堂”

    怀里的人已经没了呼吸,白玉堂尚在悲伤,没堤防有人执了匕首复又起身。

    电光火石间,白玉堂放下阮寂,却因受了伤,真气提不上来,只能等到那人尽在咫尺时出手。

    黑衣人动作静止的刹那,展昭来不及收剑,巨阙穿透了黑衣人的后背,似乎又刺进了另一个胸膛。

    展昭越过黑衣人的肩头,看见白玉堂向来俊美的容颜透着苍白,就连那喜爱亲吻他的薄唇也是毫无血色。

    最后的视线里,是白玉堂和黑衣人各自向后倒下,黑衣人的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全数没入。

    白玉堂的胸前被鲜血染红,华美骄傲的白五爷即便浴血奋战,身上的白衣也是滴血不沾,此刻那唯一的一处血迹艳若三月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

    冷不丁的记起往日时光,展昭怔怔地握着巨阙,他想过去抱抱玉堂,问他冷不冷、痛不痛。问他孩子是否还乖

    “想是洛神最多也只玉堂风华。”

    是了,玉堂是七尺男儿,却为了他展昭,逆天孕子。

    展昭丢下巨阙,疯魔了般接住即将倒地的白玉堂,眼里流不出眼泪,心里似乎也不觉得痛。

    “昭,对不起,我连孩子一起带走,竟是未能给你留下一个念想”

    等到怀里的人没了呼吸,展昭才猛然醒悟,是他杀了玉堂是他杀了玉堂和他们的孩子

    生还是不生,上或者是下三

    展昭怔在原地,怀中的人变得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风裹狭着雪从打开的厅门落在身上,展昭握着白玉堂已然冰冷的手,目光落在他微微隆起的肚腹,有那么一瞬间,展昭听不见风看不见雪,他闭上眼睛,也不知那滚烫的液体是不是眼泪。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诉他猫儿,你看白玉堂仗剑天涯潇洒自在,踏马乘风四海为栖,但你知不知,遇见你,那颗沉沉浮浮的心才算有了归处。

    他又何尝不是,遇见白玉堂,心才有归处。

    明明只有一瞬,展昭像经历了无数个日夜,他一生行事磊落、侠义当先、温润内敛,归包大人门下头顶青天,入江湖不与人结怨,可曾体会过万念俱灰

    玉堂,玉堂,我爱你。

    展昭偎在白玉堂颈间,世间没有光。

    自那日结案后回来,展昭已昏迷了很久,公孙策送完汤药,转身离了庭院,却是没走几步,就听见杯盏掉落的声音。

    白玉堂送走公孙先生后,端着药碗走到床前,惯无表情的脸忽然怔住了。他君子如玉的猫儿,他一笑春风的猫儿,此刻有泪水不停息地从紧闭的眼角流出,迅速氲湿了枕头。他不懂是什么让昏迷中的展昭那么伤心绝望。他眼睁睁地看着展昭清瘦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灰败,压抑许久的恐惧再也控制不住,连着指尖都在颤抖。

    药碗落在地上,白玉堂扑到展昭床前,颤抖着手指轻触展昭的脸。那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却如海水倒将下来。

    “猫儿,猫儿,你醒醒。”

    “猫儿,猫儿,我是玉堂啊,猫儿,你醒醒”

    公孙策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那绝美俊逸的人失了以往的风采,靠在爱人枕畔哑着声音一遍遍说着恳求的话。他走到床前,一把扣住展昭的手腕,眉间的凝重由浓转淡,后又微微叹息一声。

    白玉堂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公孙策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公孙策微一怔然,才惊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玉堂哭。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白展二人来到开封府的第几年,但如日月夺目的一双少年从桀骜到沉静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岁月带给他们风霜雨雪,他们还岁月以温柔美好。

    他知道,是那双握在一起的手共同抵御了流言、伤害、沉浮。白展二人都不是轻言放弃、不轻易流泪的人。第一次见展昭哭,是小展昭初来陷空岛,尚未弱冠,也是在江湖摸爬打滚过的,却是在见到灭门惨案后苦主留下的一双尚在襁褓的婴儿,眼中热泪浮现。

    至于白玉堂那小子玉面小阎罗不是吹出来的,一身亮闪闪的白衣如他人一样,所有美好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不足以形容。少时够顽劣,后来够温柔,那温柔也是对着展昭,对旁人依旧是不放在心上的。

    “白少侠莫慌,展护卫只是蛊毒发作了而已。”公孙策已经打开随身带的药箱,展开银针。

    白玉堂闻言,迅速镇定下来,扶起展昭,握着他的手腕,缓缓地输入真气。在公孙策施针前,道,“公孙先生,猫儿为什么会这么绝望”

    公孙策手下一顿,叹道“从这蛊毒的名字梦魇就可窥一二,展护卫定是梦见了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

    “这毒还能拖得下去吗”

    公孙策迎上白玉堂的目光,“白少侠,你和展护卫都是玲珑剔透的人,怎不知这世间最难救助的是没有求生意志的人。”

    白玉堂垂下目光,凝望着展昭满是泪痕的脸庞,回道,“先生,开始吧。”

    夜色静悄悄的,白玉堂不知过了多久,在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重又平稳了后,才好似活了过来。公孙策松了口气,收起银针,忽而听到白玉堂毫无情绪的声音,“先生,我和猫儿是死都不会分开的。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劳烦先生代为转告玉堂的兄嫂。”

    生而同衾,死后同穴。猫儿,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白玉堂并不需要公孙策的回答。公孙策走到门前,终是不忍,“白少侠,不要对展护卫失了信心,卢大嫂不日将到开封府。”

    公孙策看着床中的两人,白玉堂紧紧地拥住日渐消瘦的展昭,宽大的衣袖几乎将两人遮了个严实。

    门轻轻地阖上,白玉堂侧头,轻吻展昭的面颊,柔声道,“猫儿,别怕,玉堂在这里。生死都有玉堂陪你。”

    他和展昭都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江山、江湖,为求双全,只要不触及底线和原则,他们可以迂回。

    诚如他在怕着的,定是那猫儿也在害怕的。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但生死相随,那是两人从不开口的默契。

    想到这里,白玉堂便也释然了。

    白玉堂是被轻微的动作吵醒的,他下意识地看向怀中人,恰对上一双漾着悲伤与温柔的眼。

    展昭盯着帐顶看了很久,等到终于回过神时,发现那场耗尽希望的陷空岛一战只是梦,可是梦中的一切真实似可触摸,仍令他心惊。他动了动身体,才察觉到正被人抱在怀里,头靠着头,胸贴着胸,腿缠着腿,过于亲密的动作令展昭红了脸。他侧头,看到悠悠醒来的白玉堂,那耗子也一定受了折磨吧,眼圈透着乌青。

    他有些费力地抬头,指腹贴上白玉堂的眼睑,笑容轻浅“玉堂,好难看。”

    白玉堂就只是那样望着他,也不说话,等到展昭重又睁开眼,眼里透着询问时,才展颜一笑,印上轻轻柔柔的吻,埋在展昭的颈间,声音里透着笑意,“臭猫,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展昭听着白耗子任性的话,唇边带着虚弱的笑意,抬起手想拍拍白玉堂的头,却感觉到一阵凉意。

    湿湿的,凉凉的,落在颈间,滑过心口。

    玉堂,哭了

    展昭怔了怔,白玉堂抱着他的力道紧了紧,咯得骨头疼,喘不过气,他却不想让玉堂放手。良久,展昭忽然笑了,笑得身体一颤。

    白玉堂这才拉开了些距离,面上有些微红。

    “玉堂,”展昭伸手,抹掉白玉堂的眼泪,笑道“玉堂,我们还活着,真好。”

    “傻猫。”

    白玉堂寻到展昭的手腕,感觉到展昭脉息平稳,但有些微弱。公孙先生说过,猫儿不会一直昏迷,但醒了并不代表什么。

    不代表可以生。

    白玉堂的嗓音充满磁性,又透着些清冷。此刻小声的和展昭说着话,却像歌谣般令人昏昏欲睡。

    展昭闭着眼睛,忽然听到那白耗子凑到他耳边,笑道猫儿,我们生个孩子吧。

    看他一眼,展昭重又闭上,答得干脆“好。”梦里的一切虽是假的,但已令他心如刀割,他定不会让玉堂受那种苦。

    闵秀秀在天将拂晓而来,来不及看一眼展昭和白玉堂,就和公孙策一头扎进了药草中。公孙策看见闵秀秀满身疲惫,道,“如何”

    “青珏谷主人的性子果不虚传,刁钻无常。亏着和展昭有过一面之缘,承展昭师父的面答应赠与解药。”

    闵秀秀将随身带的包袱展开在桌案上,望向一言不发的公孙策,向来有女中豪杰之称的妇人忽尔湿了眼眶,“配置解药的药材俱在。”

    公孙策负手而立,盯着桌上四十九味药材,他和闵秀秀一样,心下生了怯,“展护卫怕是等不了多久。”

    “啪”,闵秀秀一掌打在桌案上,恼那青珏谷主人故意刁难,也恼自家五弟少时手段,嫉恶如仇的性子搀不下半点污秽,路遇少年欺辱乡野小儿,竟是一挥刀削了人家一只手。偏那少年是青珏谷主人的小辈,给药材是情谊,不给配方也是情理。

    闵秀秀当下就要拽了白玉堂去青珏谷求人,才刚走到门旁,就被身后一道轻柔浅淡的声音止了脚步,“卢夫人莫急,你说明缘由,白少侠自会去,但展护卫不允,更何况夫人本身也是不愿这么做的吧。”公孙策从书架前回转身,看着闭口不言的闵秀秀,道“四钱四两,二钱二分,青珏谷主人是不是如此说”

    “先生知道药方”

    “不知,”公孙策摇头,只道说来话长,现下却不是重提往事的时候,闵秀秀了然,便不再问。

    展昭慢慢地好了些,除了身子虚弱外,日常生活和从前无恙。反是白玉堂越来越憔悴,眼里的疲惫与担忧随着日升月落日渐加深。

    展昭不知,午夜梦回,他总是深陷在梦魇里。任凭白玉堂使尽方法,也无法从梦境中将他夺回来。

    闵秀秀带来的药材并不多,经不起来回试炼。但不试炼,又怎知哪个是毒哪个是解。在第三日,她终于见到了自小锦衣玉食、傲气纵横的五弟。

    依是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华美容颜俊逸出尘,只是越来越消瘦,同床上的那个人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瘦下去。

    “五弟。”

    “大嫂。”白玉堂坐在檐下,他不知未来如何,所以不敢离猫儿太远。看着大嫂担忧的神色,白玉堂收回目光,“大嫂,送我到梦里见一见展昭吧。”

    泪水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奔涌而下,闵秀秀抬起头,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眼,良久才强撑笑颜,“傻五弟,说什么胡话”

    “大嫂,我是认真的。”白玉堂想了想,似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那猫儿坚强的很,如果不是真得心如死灰,他怎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大嫂,你知不知道,白玉堂才是那猫儿的梦魇。大嫂,让玉堂见他一面,只有玉堂活生生地完好地站在他面前,展昭才会清醒”

    白玉堂明明没有哭,但那一字一句都像是眼泪凝结出的。看着自家五弟笃定恳求的样子,闵秀秀也不确定了,是不是真如五弟所说,只有白玉堂好好地站在展昭面前,展昭才会所向披靡

    风吹来一束白梅,颤巍巍地落在地面上。闵秀秀轻叹一声,暗笑自己身为医者竟也如此天真了。她转身离去,未在看一眼自家五弟,已近崩溃的五弟何忍再见她只知,倘若再配不出解药,不止展昭命在旦夕,自家的小弟、陷空岛的白五爷也将成为不可触摸的记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闵秀秀到陷空岛后的第三个深夜,镇守边关的飞星将军单骑而来,又深夜返回。擅离职守本是大罪,更何况边关大将无召不能回京。

    公孙策展开信笺,是横平竖直的小楷,落款处是个久违的名字沈昔珏。

    只不过身为医者,谁人送来,谁人执笔,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还是不生,上或者是下完

    展昭清醒后,只着中衣坐在床上,他凝神想了片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茫,只依稀记得玉堂似乎哭了他怔怔地想着昏迷时日,却发现是泥潭一片。

    白玉堂进门,连带着风雪趁虚而入。

    白衣青年手执绘着青竹的瓷碗,瞧见一只呆猫,忍不住笑了笑,“猫脑袋又在想什么”

    清秀的眉目立时舒展开,展昭笑着摇头,见到白玉堂手中物,又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是银耳红枣莲子枸杞汤。”青年站在一步之遥外,白衣胜雪,容貌绝美,比少年时少一分矜贵,比江湖刀客多一份俊逸。眼见那猫儿立时翻了个白眼,唇角的笑意便又扩大一圈。

    “白五爷事事是讲究,怎么下起厨来也这般上不了台面”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的展护卫,显然有了些精神,忍不住戏谑道。

    白玉堂微一挑眉,坐到展昭身边,认真想了半天,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展昭尚来不及反应,那耗子就贴上了他的唇。

    甜甜的,软软的,分不清是那耗子的吻还是银耳汤的清香。

    白玉堂松开展昭,见那猫儿咳得脸颊都红了,弯了眼角,笑意盈盈,“如此可上得了台面”

    这下,那猫儿连眼皮子都红了。

    “玉堂,这是第几日”

    “第十天。”

    “案子可结了”

    “是。”白玉堂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那猫儿心里一定是懊恼的,捉拿嫌犯反倒中了招,累及众人担忧。正盘算着要不要和那猫儿打上一架,让他出出心中的浊气,但甫一见那猫儿下床,心就提了上来,更别说打架这等不靠谱的方式。

    展昭披衣下床,看见墙上挂着的巨阙,拔剑,上古神器寒气逼人,干净的纤尘不染,会心一笑,又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十二月的光景,雪下了厚厚一层,压得院中白梅弯了腰。

    虽是蛊毒才解,展昭的身体尚还虚弱。白玉堂也不制止,只走到那猫儿身后,一展衣袖,将展昭严丝合缝地抱进怀里。

    “玉堂,我梦见你死了”

    白玉堂紧了紧手臂,“我知道。”

    “玉堂,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展昭寻到白玉堂的手,紧紧握住。

    曾温润内敛的人有了亲爱的人,便学会了犹豫不决。俊逸潇洒的人心底有了牵挂,便敛了性子傲如远山。

    岁月静悄悄的,雪无声无息。

    携手并肩的他们啊,傲笑江湖的他们啊,若死则要死得干脆,若活定要活得潇洒。但世事是个顽劣的孩子,十天的生死边缘,让他们体会到了怕,学会了另一种温柔。

    白玉堂抿唇轻笑,抱着展昭摇了摇,“臭猫,你还真是残忍。”

    闻言,展昭放松了身体,靠在白玉堂身上,微阖双目。许是下雪的缘故,连带着身边的人都是一股白雪的清冽味道,不,这耗子向来如此。

    “白天,你替我看沧海浮云,替我品美酒盛宴,守包大人这一方青天,为这天下执刀;晚上,你替我看汴河风光,星辰灯火。而我,”展昭闭着眼睛,笑了笑,“玉堂,你说咱们会不会下地狱”

    他们到底也是手上沾着血的人,白玉堂想了想,侧头吻了吻展昭的面颊。

    “若是地狱,那就展某先去试一试。若是桃源,玉堂不要怪展某先去享乐。”

    “笨猫,”白玉堂沉默片刻,继而开口,“你可以先去探路,但要等着我。等看完这一世风景,我就去寻你。”

    展昭轻笑一声,道“展某哪里会不等玉堂。”

    “你这猫儿心思重,心又软。时间不到,你不许来寻我,更不许独坐碑前。”白玉堂捏了捏展昭的手,语气里带了执拗,似是定要得到答复。

    “展某君子一言。”

    “白爷言而有信。”

    生生死死便如此约定

    而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携手白头,一同入土。不叫人间遇荒野。

    日子轻轻巧巧,年岁打马踏雪。

    毕竟是功夫在身的人,展昭的身体恢复极快。开封府又重回旧日景象,展护卫巡街向来是汴梁一风景,近日又有白少侠时刻护在身边。寒冬腊月里,汴梁的姑娘小姐们纷纷找了借口,走出家门。

    黄衣玉带的公子坐在丰乐楼靠窗的位置,一展折扇,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展二人。

    那红衣的剑客清秀俊雅,眼角眉梢间染着浅浅笑意,对向他怀里不断塞东西的街坊一一道谢。倒是那白衣公子愣是在温情里站成冰雪之姿。

    “噗,”黄衣公子笑着摇头,“也亏得展昭受得住白玉堂刁钻高傲的性子。陷空岛卢夫人可是还在开封府”

    “回公子,卢夫人尚在。”

    “白玉堂从西域弄来一堆和田枣是怎么回事”

    “呃,”一旁的侍从略有尴尬,看一眼楼下的白玉堂,凑到黄衣公子前,小声道“好像是给展大人补身子用的。”

    好险,一口茶没喷出来。黄衣公子想了想,他赵家子嗣单薄,正想去开封府拜访卢夫人,为后宫嫔妃求个养身的方子,这枣又是个稀罕物,庞妃前个还念叨来着。展护卫又不是女儿身,不如拿人参去换这枣。

    白展二人并不知当今皇上盯上了二人。只不过才一回开封府就看到,闵秀秀和公孙策一副刚出关的样子,端着茶盏对坐,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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