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他们回去等,没有人愿意走。
最终,十几位亲属被安排落脚于那家景区酒店。近午,有记者赶来拍照采访。
“你们都是来等自己的什么人呢?你们相信他们仍平安无事吗?”
“我等我丈夫,我相信他一定还好。”
“那么您呢,先生?”
“……”
“先生?”
夏麒回过神来,有些愣地望向记者。顿了顿,说:“我在等我爱人,我……也相信他还好。”
这次采访在不久后就飘满各网页,有图文有视频。每一处都收到许多评论,但夏麒已经不去看这种评论了。他和所有等待的人一样,焦灼,无奈,恐惧。只想关注最有用的。
午后,终于有了新的搜救进度,横幅上的名字划去两个。
傍晚,又划去两个。
太阳下山前,再次划去两个。
最后,原本满满的横幅上竟然只剩下一个后来加上的“费天澜”。那三个字本来因为挤到了角落里并不显眼。现在独独一个了,便清晰得触目惊心。
亲属团们一个个离去,横幅成了夏麒一个人的所有物。他一直没有进警方安排的房间,只抱着横幅等在酒店大堂。
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夏麒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只记得夜应该是很深了,酒店的工作人员过来劝他去房间休息。他努力维持着礼貌,微笑摇头。
疲惫比起昨晚和早上,又加重了不知道几个等级。他知道周围有人来人往,却全然无法分神去关注。他必须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保存起来,等待最关键的消息。
手机一直握在手里,网上的消息也一直在刷新。周怀琼发过两条关心的短信,但没有有用信息。最后的记忆中,他接到了周怀琼的电话。
周怀琼说:“你回来吧,湿地的生命探测和搜索已经过了三遍了,没有了。也许……”
“你朋友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
“为什么?”
“……夏麒。”
“迫降的半岛海域呢?也搜完了吗?海里潜入多少米?”
“夏麒……”
“我要去海边。”
“夏麒,你别……”
“周先生,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找到他。”
他记得自己挂了电话,然后站起来打算找酒店的人租车去海边。
再往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他确实在梦里去了一个半岛,那是平港城不远处的白沙湾半岛。
他又梦到那座废弃的公园,梦境和两年前梦到过的一模一样。那时候他和费天澜的关系不清不楚,他知道自己爱上他了,但他得不到他的真心。他贪心又担心。
所以,他在那个探险的梦里拼命找费天澜。
那时候,他找到后来就忘记了费天澜的姓名。这一次,他没有再忘记那个名字,也不担心得不到那颗心。他只是找不到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搜救七十二小时之后,航空公司宣布遇难两人,失踪一人。失踪的那个就是费天澜。新闻出来的时候,夏麒已经从休克中醒来很久,正在留院观察。
他接二连三面对了很多人。
先是周怀琼赶来H市,阻止他去那个半岛。接着,航空公司、保险公司、警方轮番要找费天澜的家属。竟然都找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他头上。
原来,费天澜不止是在公司资料的紧急联系人上填了他,诸多保险的受益人也是他。
这大概要怪费家近亲人丁稀落。
费三江没有在世同胞兄弟姐妹,妻子是他从军时期的军医护士,家里也没什么人,早年病逝后,他和那边就基本没有来往了。
如今费天澜在血缘上最近的亲戚,就是几个堂了两支的堂兄妹。这些人一部分在三江集团做事,一部分出国在外。前者又属于旧集团,还是费天澜不信任的一群。
因此,世界之大,费天澜到了人身危急时刻,竟然只有一个既没血缘、又没有法律认可的同姓情人可托付。
哦,他还有一些朋友。
但他选择了没有利益关系的情人。
周怀琼作为费天澜目前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一大堆资料在身边,以便应对各方。里面大部分文件中都找得到夏麒的身影。
这些文件,从一年半以前,到近期,都有。
夏麒不知道费天澜都是在什么心情下,把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塞进这些有关人身和权益大事的文件中的。他只知道他自己若非被陆照触动,若非费天澜主动找来了,可能不会真的回头。
离开平港那天,他是带着永别之心的。
他还以为费天澜也是这样。
就算是过去大半个月里,费天澜每天屁颠屁颠在他身边转悠,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那一年半里有什么念想。他看起来就像是出长差,借工作之便来撩拨一下旧情人。是,他的确做出了几分深情款款的模样,可他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费天澜,平港城有名的少爷。有钱,长得好,即使老爹刚进大狱也不影响他莺莺燕燕,兴起了还赶一趟男女通吃的时髦——他不就是把家里寄宿的小朋友当时髦、当新鲜、当幻想吗?
他不是吗?
他不是吗!
他居然不是啊。
“……那么,请您先签个名字吧,赔偿事宜会尽快落实的。”一个声音忽然传入夏麒耳中,随即,一支笔被递到他面前。
他从怔忡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文件,迟缓地问:“为什么现在就让我签字?”
“什么?”面前不知道是保险公司还是航空公司的人像是没听懂他的话,露出疑惑的神色。也许是念及他的悲伤,很快态度良好地重新解释,“费先生生前置办的这些保险都已经核查无误,您签个字,我们就可以走程序……”
“你们保险公司什么时候做事情这么快了?”夏麒盯着对方的眼睛。
工作人员无端因为工作效率高被质疑,礼貌维持得有点勉强:“我们一向以为客户提供最好最贴心的服务为宗旨……”
“谁让你们来的?”夏麒的眼神冷厉得可怕。
“啊?谁?我……我们经理……”说着,工作人员自己也心虚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大宗保险理赔是这么快落实的,他自己出这趟差也充满疑惑。
夏麒冷冰地瞥他一眼,便垂下眼眸,推开笔,沙哑的嗓子一字一顿道:“我不签名,我不盼着他死。还有,不要对他用’生前’这个词。”
话到这里,周怀琼早已对其中蹊跷了然于心。
费天澜虽然重掌了三江集团大股份和决策权,但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旧部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盼着再踹他下去。他要是能死了,那更是天降馅饼求之不得。保险公司这么主动上门落实赔偿,八成是有人急着证明费天澜死了,推出来的。
“你们先走吧,费天澜人还没找到,你们不用急着赔钱。”周怀琼把笔和文件收起来,塞回到保险公司的人手里。
“可是……”保险公司的人看看周怀琼,又看看夏麒。后者显然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这趟差不用说也知道是完不成的了。
他讪讪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夏麒应付了几波人,苍白的脸色透出疲意来。他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着急或是担忧,只有波澜不兴的安静。没有人要应付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也不看人。
周怀琼陪他坐了一会儿,自己还有事情要忙,便出去打了两个电话。
十分钟后再回到病房,夏麒不见了。
他自己的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警察说,半岛和隔壁群岛的水警还在搜救,我过去等等看。不用担心我。有消息请联系我。
夏麒是失事飞机亲属中最后一个仍在等待的人。他到达迫降半岛之后就一直守在当地派出所,水警出警他也跟去,直到搜救彻底结束。
没有结果。
因为他的坚持,后来半岛和邻市管辖的那片群岛都增派了一次水警搜寻。但是仍旧一无所获。他们都告诉他,费天澜不可能生还了。有媒体听说他的事迹,跑来采访他。他面对镜头和话筒,默然无语。
执笔者还是写出了天花乱坠的稿子,大肆着墨于他们的恋情,在网上被转发了无数遍。
后来王叔、林歌、丹丹,都来找他。陆照给他打了电话。叶教授和田华也知道了真相。夏维军请假跑来要带他回N市。连销声匿迹已久的周怀洛都打来越洋电话,跟他复联了。
几天之内,可能除了在大狱里不上网的费三江,全世界都知道夏麒在等费天澜了。
身边所有人都劝他回去。他极少使用的微博账号涨了无数关注者,评论中充斥着“振作”、“节哀”、“活着的人要往前看”之类的话。他起初找消息的时候浏览过一些,后来就再也不看了。
他在半岛呆了半个月,感受能力像是被屏蔽了似的,许多话和劝慰过耳不入。最初那些着急、担心、恐惧,也逐渐消失了。他每天最清晰的感受,就是海风吹拂带来的咸腥味。
他比任何时候的都平静。也正是在这种平静中,他清晰无误地体会到了陆照曾经那句话。
——费天澜还在,他感觉得到。
半个月之后,他听从亲朋好友的劝诫,离开了半岛。但没有回N市,而是回到平港。
费天澜那个房子的指纹锁里还留着他的记录,他顺利地进去了。费天澜很懒,快两年了,房子里面居然没有变化。要不是有定期钟点工打扫,房子恐怕和无人居住的废宅没什么两样。
他花了两天,自己重新打扫了一遍。第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敲院外的门。
他去开门,发现是园艺工人。他这才注意到,冷冷清清的大别墅里,唯有花园热热闹闹。正值夏天,他那年亲手种的花都长得很好,他翻过土但没利用起来的土地,则自然生长了一片片杂草。
“费先生让我重点护理这片雏菊,杂草也不让拔。”园艺工人估计也是个上网的,看看花园,又看看夏麒,小心地说,“可能,是等您回来打理呢。”
夏麒无声地扬扬嘴角,没说什么。
园艺工人做完活儿,问他自己下次还要来吗。他点点头,没有改变任何费天澜的布置。
毕竟,眼下整个平港城里,除了这个家的一亩三分地内,其他原本由费天澜布置的东西,都偏离轨道了。林歌和丹丹一天上一次门,殷勤地时时告诉他外面的事。
他什么也做不了。
而很快,身居三江集团法务顾问团总监的林歌也要撑不住三江的乾坤变换了。
费天澜的消息,就是在这时候传来的。
距离飞机失事五十二天,夏麒在费天澜家里等了三十四天之后的午后,一个归属地为H市的号码打到夏麒手机上。他活了近二十二年,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一刻所产生的预感。
没有任何原因,他便笃定,是费天澜。
划开接听键的刹那,呼吸几乎是凝滞的。那边一片安静,起初半点动静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点显然是刻意克制的呼吸声,继而响起一声忐忑的轻咳。
夏麒觉得自己犹如灵魂归了位,浑身血液滚烫,沸腾。偏偏因为太过紧张和集中精神,短时间内消耗了过量精力,身体骤然发软,跌坐在门前台阶上。
他只听到自己颤抖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费天澜。”
然后听到费天澜回答:“是我。”
“费天澜。”夏麒单手扣住脖子,不让自己体内发疯的情绪乱蹿。但还是几乎无意识地连续喊了好几次那个名字。直到费天澜在那边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他才停下来。
他确信自己刚才发了疯。原来人类的发疯,不都是颠三倒四,还有沉默尖叫。
冷静在好一会儿之后才有恢复迹象,费天澜的哭和笑也好了。他的声音有些陌生,比过去沉一些,粗粝一些。
他说:“夏麒,你是我重生之后第一个想起的人……不,你是我恢复记忆之后,第一个想起的人……也不对,你是……”
仿佛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开口:“他们说我傻掉的时候,只记得你的名字。所以,应该说,我忘记了所有事情,还记得你的名字。”
费天澜是最后一个跳下飞机的乘客,那时候飞机本身的情况已经很复杂。机身高热,他的降落伞好像受到了影响,没能像其他伞一样带他抵御过暴雨和气流。他最终在黑暗中坠入海中,不知道是什么海域。
但也是那把不安全的伞阻碍了一艘渔船的前进,渔民打捞碍事的伞,便把他也捞了起来。
据说那天晚上,那条渔船也经历了九死一生。要不是为打捞他而改变了行驶角度,可能渔船就被会被某个漩涡搅翻入海。
他和渔船都是惊险逃生。
其中,他的小命又捡得更为艰险。高空坠海,波涛冲击,十个人遭遇这样的事可能有九个半都死了。所以他回到岸上的时候,也只有半条命了。
渔村方圆几十里内的医疗条件都有限,他在镇上的医院堪堪吊了两天的命,生命体征才算稳定一点。但一直不见醒。救他的渔民迷信,还请了几个大仙来给他做法叫魂。叫了一晚上,居然真的把他给叫醒了。
然而他大脑神经在波涛撞击中受到损伤,多项功能出现问题。又不记事,又傻。
当时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自己想不起来就联系不到任何人。尽管网络上有几天帖子喧嚣尘上,渔村里却并没有人关注到,更没有人把他和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