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里面分明有很多话,可是没一个字说得出来。喉咙和嗓子共同努力半分钟,才勉勉强强凑全了一个“好”字的发音。
“好。”
当我说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都冷了。我遂了他的提议,也终于寒了他的心。
之后一路上,他没再就这个话题说过半句话。直到车开回家,他才再次说话,提的是另一件事。
那也是一件,给我当头棒喝的事。
“你和大哥的DNA验证结果出来了,我让朋友加急的。怕自己会偷看,所以我要的是纸质鉴定书,在你房间里。你自己决定看不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我曾经费尽心思拼凑过我爸的故事,前半生的故事。
这是当然的。我不可能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好奇,不可能不对这份冷漠的父子关系感到痛苦和困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看过一本书,那本书的作者认为,一个男人一生的自我认知问题,都是父子关系问题。我不太懂这句话,但它深深地刺激了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简直为此魔怔。
魔怔的反应,就是疯狂地拼凑我爸的人生。
从我的记忆里,从身边亲人的只言片语中,从我在网络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上……我甚至从爷爷那骗到了他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的密码,跑进去翻了他的房间和书柜。而这件事我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宴宗羡,因为他从来不踏进我爸家,也不许我去。
然后我大致得知,我爸,是一个值得全家人为之骄傲的beta。
他非常拼搏,极其优秀,从小到大没有让人-操心过。他永远严谨,永远冷静,但并非无趣,异性对他的评价一向很高。他工作能力卓越,事业有成,网络上有不少关于他的文章,人们称他为最优秀的beta记者。
我还知道他好几桩花边轶事,对象有男有女,有alpha有omega。在他满世界乱跑的二十二年里,他过得很精彩,很热闹,并非我以为的受伤之后再也不碰感情——不怪我幼稚,要怪就怪那时候宴宗羡拉着我陪看的影视作品都这么演,搞得我以为人都是一份爱情嚼一辈子的。
可是很遗憾,即使我这么绞尽脑汁挖掘,关于他那个生了我的女朋友的痕迹,依然寥寥无几。他把她删得很干净,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定的名字。
找不到关于她的部分,我就无法搞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是的,他恨我。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这点。一开始我很抗拒承认,它太伤人了。每当我去想“我爸恨我”这件事时,就感到深深的耻辱。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不被他饶恕似的。可是后来我就逐渐接受了,因为我惦记上了宴宗羡。
十五岁,宴宗羡,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不希望我的心上人是我的亲小叔,所以我宁愿自己不是宴宗明的孩子,甚至暗暗期待。
倘若我真的不是他的,那么他恨我就太有理由了。
恨吧,不是我的错。
现在,是或不是,终于有结果了。
一个信封摆在我面前,右下角印着一家私立医疗机构的名字和Logo。我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的鉴定结果也许只有一张纸。我已经盯了它半个小时,还没有打开。
于是我就明白了,我并不想知道这个结果。至少现在不想。也许是没有想好,也许是不想面对。总之心情复杂,难以定义。
最后我把信封塞进抽屉里,上了电子密码锁。密码是随便设定的,我都没有去记自己用了哪些数字字母及其排列组合。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有点气咻咻。宴宗羡把问题丢给我,这个行为实在太差劲了。偏偏他又没什么可指摘的,我怪不到他,只好自己生气。
我得为这份生气做些什么才行,否则他连我正在生气都不知道。
夜已经降临,冬天依然赖着没走,天一黑,温度检测仪上显示的室外温度就降了两三度。我随便披了一件薄外套离开房间,把关门的声音弄得有点大,确保宴宗羡无论是在隔壁的房间还是楼下哪里,都能听到。
接着下楼,换鞋子,准备出门。
感谢爷爷,他坐在客厅里,看到我换鞋子,关心地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
“小区里走走。”
“就穿一件?加个衣服啊!”
“不用了,一会儿就回来。”在感受到宴宗羡循声而来的目光后,我推门而去。
然后很久没有回家。
我沿着小区的主干道往外走,差不多到正门的时候,转了个弯,拐上一条小道。寒冷和慢步让我逐渐冷静,闹脾气的心思不久便消化得七七八八。后来我就在湖边的木椅子上坐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好,请问A82号在哪里?”
很久以后,我这样形容初遇叶诀的感受:于黑夜之中,听到了光的声音。
我不指望谁能从这句话中理解我当时的感觉,但我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具体的描述能去说明他的声音了。请尽管往“最打动人心”的方向去想象就好。
那不是单纯的好听或者音色鲜明,而是一种仿若天降的拨人心弦的魅力。听到这么一句话,你就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从他的嗓音移开,会想立刻听到他再次开口。正如同漆黑的夜中忽然见到一抹光闪过,便愣得定住,屏息盼更多光亮。
我抬头看着他,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正是我上午在爷爷发来的通讯资料上看到的那张脸,面庞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标志,组合在一起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冷峻气势。我惊觉,原来“斧砍刀削”这个词不只可以用来形容霸道总裁的脸,还可以形容霸道总裁的气质。
这样震慑人的气质,却搭配了那样打动人的声音,反差着实大。
我感觉自己有好几秒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在冷风中僵硬呆滞地仰脸望他。他竟也就那样静静地等我,脸上既没有着急,也没有疑惑。
一直到我自己回过神来:“A82……哦,A82是我家,我带你过去。”
说完这话,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进行了愚蠢发言,尽管我并没能马上分析出到底蠢在哪儿。我只是像暂时程序错乱、只能执行初级运行的AI一样,做些本能的补救反应。
我直接把他认下来了:“叶先生,您来看我爷爷吗?我爷爷是宴逢春,是他孙子,我叫宴雀。”
“我知道你,宴雀。”他说。
他终于又说话了!
我嚯地站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嘴唇,注意力都在他讲话的声音上,无暇顾忌这样盯着别人的双唇是多么失礼的事情。
我想和他说话,于是我一面给他带路一面主动攀谈,用最大的努力伪装淡定和从容。
“叶先生,我也知道您,爷爷跟我介绍过您了。万州生物也一直是我佩服和向往的地方,从大一起,我就很关注万州在信息素吸引方面的研究,你们的所有报告,所有信息素抑制和阻隔的产品,我都研究过。虽然外界有声音认为,你们致力于消除信息素吸引对人类寻找配偶的绝对作用,是痴人妄想,甚至是反人类,但我很赞赏你们的理念。AO一经标记,终身吸引,分明就是人类的牢笼,是动物性对人生而为人的意志的凌辱。很多人都希望能摆脱这种桎梏,你们在做的是一件帮助人更好地践行人格意志的事。如果信息素吸引真的能消除,我想政-府说双A双O家庭天然无法稳定,天生要受到AO的威胁,导致社会家庭单位混乱动荡,就站不住脚了,我……”
我好像说得实在太多了,莽撞得有点惊人。
所以我噤了声,讪讪地停顿片刻后,用一个有点抱歉而害羞的笑容把发言时间让给他。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我就是觉得,他看我就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孩子。当然实际上,他也的确算是我的长辈。
他那冷峻的面孔上眉眼弯了弯,挂起一点点笑意。微不足道,但已经够令我动容。我忍不住盯着他说话的嘴,期待他讲话。
他语速慢慢的:“你爷爷说,万州生物是你的第一选择。我们的主要业务其实是综合生物,你有关注这方面吗?”
“我……”
我的欲言又止在空气中飘了一秒,他便了然地微微颔首:“你只关注了信息素吸引。”
“基本上是。”我实话道。
“但你在大学里学的,是综合生物学科学吧?”看来爷爷对我的求职路,帮助得很到位。
“是啊。”我点点头,“专业都是入学前选的,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生物医学板块,尤其是关于信息素的部分。我可能有点,理想主义。”
他露出“没关系”的神情,问:“那么你知道,信息素吸引在万州只拥有一个很小的团队,和一个很小的实验室,待遇也没办法和综合生物比吗?”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很想来?”
“想,很想!”
他转头看了看我,那双眼睛长得格外深,使得眼神的审视意味也尤为浓重。我感觉自己歪打正着提前进入了面试环节,下意识把坚定的情绪写在脸上。
他后来笑了,说挺好,让我把简历尽快发到他的邮箱里。
我倏然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有机会。而且机会不小。
我们一同走到家门口时,我出门前的脾气已经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而荡然无存,主动热情地把他带到爷爷面前,又亲自给他们切了水果送到爷爷的书房,以便他们边谈话边吃。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这么晚了来家里和我爷爷聊什么。我光沉浸在他本人带来的震撼,和自己忽然工作有了眉目的愉悦里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一个踏实的结果。
三月份,在通过一轮笔试两轮面试后,我进入万州生物科技,就职于信息素研究室。直到最后一轮面试,我才知道这个研究室是叶诀一手建立的。
他任万州的产品研发总监,同时兼任信息素研究室的主管,只是平时很少参与研究工作,所以外界报道上他基本不署名。
我的工作落实,最高兴的是姑姑。
娜塔莎晴雯紫色的来电请求光芒在我拿到offer不久后就亮起来,姑姑呼叫了所有家庭成员,询问大家的空闲时间,最后定下当天晚上所有人去她家里吃饭。
唯一不能到场的还是宴昱,但她这次似乎很认命,只嘟囔了几句就没再撒娇卖惨,也最先离线。
我稍微觉得有点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收到她发来的信息
“哥哥,等会儿家庭通话结束了,告诉我一声,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我就知道,她一定有心事。
从小,她就习惯把大大小小自以为很秘密的秘密告诉我。因为那些在她眼里比天还大的秘密,在大她五岁的哥哥眼里,都是可以轻松妥善解决的小问题。最重要的是,哥哥从来不嘲笑她,只会完美地帮助他。
于是家庭通话一结束,我立刻给她发了请求。她秒接,喊了一声“哥哥”,却没有下文。
“怎么了,小公主遇到什么大难题了?”我笑着问。
“哥,真的是难题。”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发音短促,无端有种陌生的、类似成熟的味道。
我心里不禁有些老气横秋的感慨,家中有女初长成什么的。同时也隐隐担心她即将说的难题,能有多难。
我用安慰的口气道:“说吧,老规矩,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先说好消息。”
“我肯定能高位出道。”
但是——我立即明白,后面一定跟着“但是”。
比赛好几个月,我一直跟着投票,知道她出道应该是稳的。然而话在这个情景下,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背后有内情”几乎就成为不言而喻的事了。
我没有道恭喜,她也没有往下讲。
我们互相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咳一声打破僵局:“现在轮到不太好的那个消息了。”
“嗯,你说。”
“不太好的,就是,我……谈恋爱了。”
“谈恋爱?”我没忍住,反问。随即感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又道,“爱豆不能随便谈恋爱吧?你还没出道就有恋情,曝光了会被黑吧?而且你才十七岁,姑姑姑婶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会曝光的。”她小声说。
“你……”包养、金主一类的词汇正前呼后拥涌到我嘴边,但我不能让它们变成声音被宴昱听到,所以我叹了口气,不对此置喙,只问她,“你需要我怎么办?”
“也不用怎么办,我就是没有地方可以说,想要哥哥知道,这样感觉就有人分担了似的。”
“你把这场’恋爱’当负担?”我脱口而出。
“哥哥,你别这样……你这样问,我觉得我好像做了很大的错事。可是哥哥,你不知道我这两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前功尽弃。你别责备我,真的别,我……”
这就等于是我猜中了。
从小到大,我面对宴昱都扮演着一个偏长辈的哥哥形象。有一段时间我领悟到,这其实是我对宴宗羡的直接模仿。他对我也这样。领悟以后,我就扮演得更起劲,更兴致勃勃了。
直到此刻。
我发现,做她的小长辈所要承担的责任比想象中大得多,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是我的小公主走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