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伙的确是赴约了,却将身形掩藏在黑暗之中。而以为邀约被对方忽略掉的自己,则根本没有觉察这个亦步亦趋跟随着自己的气息。对方以令人悚然的毅力尾随自己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在自己看不见的暗影之中,将危险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按业余者而论,拍摄之人显然是用了心思的。但在雁夜看来,对方似乎热衷于收集自己出丑或痛苦的模样,照片上记录的大都是自己出丑的景象,比如趔趄着陷入沙坑,以及被欢快着冲过来的小樱扑倒。
间桐雁夜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看这些照片了,只能将无法直视的画面飞快地向后翻去。幸而到了最后,对方似乎对自己苦恼的模样感到厌倦,以至终于改变取景角度。
最后一张相纸上,自己向着小樱所在的方向微微偏过头去微笑,眼中是喜悦与专注。白亮的沙滩反射着日光,将自己的脸庞映得干净明亮。
如果是合影,那么这多半会是极温馨的画面。但照相的人,却将雁夜牵着的少女排除在镜头之外。
间桐雁夜有了个猜测。他再度翻了一遍手中的照片,之后哭笑不得地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对方之所以使用歪斜的角度、糟糕的构图进行拍摄,是为了确保照片上只有自己一人。分明近在咫尺、与自己一直牵着手的小樱,却被镜头简单粗暴地抛弃掉了。
因为是关于你的事情,所以我才会产生好奇。
在“正常世界”与“魔幻的暗世界”的夹缝中彷徨又坚定地活着,自私又无私地对待周遭的人。这个矛盾的生物就是我所看到的你,间桐雁夜。
你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生物。而这个愈发了解你的过程能令我感到愉悦。我想要继续了解你过去和正在进行的人生,直到我彻底失去兴趣为止。
照片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扔掉。反正,我留了底片。
令人无奈的自说自话,敏锐得吓人的洞察力与判断力,拥有着单纯又残忍的心灵……这个,就是我所看到的你啊。
雁夜默默吐槽。
话说回来,自己……似乎是在这个与变态共存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了。
分明自己最初是打算开导对方的,最后却被迫成了对方获取愉悦的途径了吗。而且,自己分明只想过普通生活的,为什么即使是在正常人的社会里,身为普通人的自己也能得到变态的凝视啊。
但是,回望过去便能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对方。至少,当初那个看似生无可恋、又对世界懵懵懂懂地充满恶意的家伙,已然抛开了危险的念头。
意识到这位陌生又亲近的另类友人已经在脑海中盘踞许久,间桐雁夜的唇边浮起一丝无奈的微笑。他将信收好,踏上归途。
在雁夜家逗留并挑剔了主人数日的远坂家主将要离开。如释重负的同时,间桐雁夜也感到了一丝令他自我唾弃的不舍。
拥有火系魔术的远坂家与使用水属性魔术的间桐家,从魔术的角度来说,是完全不相容的;而想要成为“普通人”的自己与想要达到魔术根源的远坂时臣,也是如同飞鸟与游鱼——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们两个,并没有不相往来甚至你死我活的必要。抛开对于魔术的不同观点与从前微妙的情敌关系不谈,间桐雁夜承认,自己也没那么厌恨时臣。
坐在雁夜对面,远坂时臣先开了口。一如既往地,他谈论着有关魔术的事情。“我收到了位于伦敦的魔术协会总部的邀请。这次冠以‘宴会’之名的切磋规模盛大,大概全世界得到协会承认的魔术世家都收到了邀请。你……”知道对方过去总是有意避开自己的时臣犹豫了片刻,“雁夜,你会出席吗?”
“会啊。”雁夜轻描淡写地回答,“能在这种场合教训你的话,应该会很有趣吧。”
时臣一怔,肃然的蓝眼睛温和下来。“你仍旧在报社做摄影师吗?”他忽然这样问。
“是的。”怀着不解,雁夜缓缓点头,“你竟然会对我作为普通人的生活感兴趣吗?”
时臣将唇紧抿。“可以的话,还是换个工作吧,雁夜。高强度的奔波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虽然,你不会因为这个死去,但是……”
这家伙竟然是在关心我。
意识到这一点的雁夜不自在起来。他将头扭向侧面,用手遮住了自己微热的脸颊。“我喜欢摄影,从小就喜欢。而且,我并不是每天都在外面跑。有些时候,我也会待在家里写点稿子。”
时臣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我会让我的弟子关照你一下。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后辈,仅仅跟随我学习三年,却已经小有所成。”
“哈?你的弟子?”雁夜有了糟糕的联想,不禁皱起眉头,“该不会是年纪轻轻就留着山羊胡子、每时每刻都端着酒杯还保持优雅的奇怪生物吧?”
“请不要嘲笑远坂家的家训,雁夜。”时臣严肃警告,之后语气又软了下来,“我弟子的父亲,是我的一位忘年之交。这位朋友比我年长许多,曾是圣堂教会的领头人物,几年前因病过世了。至于我所收的这位学生……他是主动来请求我的。因为父亲的死给他打击很大,他希望成为远坂家的弟子、跟随我学习治疗魔术,从而解救更多的人。”
“听起来,你的弟子似乎是个正直又善良的孩子。”
“据我所知,他的确是位正派的年轻人。不过,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年幼。”远坂时臣打量着雁夜,忧虑的目光在对方骨骼轮廓明显的瘦削脸庞与紫发上打转。“我知道,你的身体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间桐家的魔术。但有他的帮助,你至少能好受一点。”
“我总归是不会轻易死掉的。”间桐雁夜倒是不甚在意,“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好。”
远坂时臣安静地注视着雁夜。忽然之间,他猛地起身。
这个急促的举动不很优雅,以至于间桐雁夜疑惑地瞪大了眼。他的目光跟随着走动起来的竹马。当意识到对方将要走到自己面前时,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喂,你到底……”
雁夜的问话哽在了喉咙里。
远坂时臣抱住了他。
属于同性的温暖怀抱令间桐雁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太过震惊的他,连挣脱对方都做不到。他感到对方的手臂与自己的背脊紧密相贴,温热的手心在背上游移、将这个拥抱收紧。
“虽然我们对彼此来说很难相处,但你是我最为特别的友人,雁夜。”时臣低声道,“能像现在这样与你相处,我很开心。”
一时之间,间桐雁夜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两个,相识于年少,而在他们相识的十几年中,发生了许多变故。
属于他们和另一位女性的爱情战争。
自己在令人窒息的间桐家受尽折磨。
以及,自己初恋的死亡。
似乎一切都以“痛苦”与“冲突”为中心,生生不息地旋转着。但眼下,一切风暴都因为对方的话而静止了。
“你啊,真是个白痴。”间桐雁夜轻轻地说着,抬臂回抱对方。他暗紫色的双眼因为水雾而模糊一片。“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了。”
——能和你像朋友一样相处真是太好了,时臣。
我的邻居飞檐走壁(一)
在独自一人生活的短暂岁月里,间桐雁夜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
——要像普通人一样普通地生活。
在遇到更名为间桐樱的少女后,他给自己设定了第二个人生目标。
——要令樱过上普通又幸福的生活。
对于雁夜这看似微弱尘埃却需要无尽执行力的愿望,他那位隐于黑暗中的友人是这样评价的。
像你这样的生物,已经不可能融入正常人的社会了。会说出这种话的你,其实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吧,间桐雁夜。
此外,你不必反复强调“普通”这一点。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深刻了解了你对这个字眼的热爱。
事实上,我都快要不认识“普通”这个词了。
间桐雁夜不得不承认对方话语的正确性。
自己被魔力所庇佑,也被这超自然的能力束缚在了魔术师的世界里。而间桐家虫术的特殊性,更是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沦为了长辈与虫子的玩物。那是他无法抛弃的回忆,而它们残留下来的苦痛烙印将伴随他一生。
但是,即便是身体被穿凿到千疮百孔、心灵向“承担家族责任”的使命垂首妥协,自己也不会放弃那从儿时便怀揣着的决然信念。
——不会成为被魔术支配的奴隶。
从记忆中苏醒,间桐雁夜睁开眼睛。
在他面前,心怀不安的间桐樱努力装出期待的样子来。“间桐家……我们家的魔术真是特别!那么,我也要把自己丢到虫堆里去修行吗?”
间桐雁夜几乎能听见少女恐惧的的心跳声。他摇了摇头,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你不需要,我也不会强迫你,樱。虽然我们出身魔术世家、身边也都是些奇人异士,但我希望你能单纯而快乐地活着。”
雁夜语气诚恳,樱的注意力却早已被别的什么吸引过去了。她越过雁夜的肩膀看向落地窗所在的方向,伸手指向那里。“奇异的人,指的就是这种吗?”
间桐雁夜转过头去。在身体动作之前,他就已经猜到将会发生什么。
有个干瘦的男人挂在窗外,皱巴巴的黑白色囚服在对方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男人浑浊泛黄的眼中放射出凶光,手举斧子、即将破窗而入——
“分明是针对卫宫切嗣的,”雁夜发出了无力的叹息,“为什么总是爬到隔壁来啊。”
而在发出感慨之前,这位年轻的间桐家主便已发动了虫术。
持有利器的不法之徒遭到了黑云的冲撞。骨骼断折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进室内。
男人的身体被虫化成的利刃切割开来,而发起攻击的食肉甲虫瞬间填满了血肉迸溅的碎肢缝隙。男人体内的红色液体化为漫天血雨,却并未将间桐家的别墅弄脏;贪婪的食肉甲虫附在窗外,将血液一滴不剩地榨干。
以残忍招数制裁冒犯者的间桐雁夜,此刻却以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安抚着面前的少女。他的手轻轻覆在对方眼睛上,将血肉飞溅的画面隔绝在对方视线之外。“只是害虫而已,很快就解决掉了。”雁夜笃定地说道,“这个,大概就是虫术的好处了吧,能将一切敌人处置在家宅外面……”
咦?
等等。
卫宫切嗣那家伙,通常都是以身犯险吸引罪犯,之后将其绞杀;如果他正忙着,便会命令从者出击。
这样说来,事情应该还没完才对。
间桐雁夜驱动魔力,令已将冒犯者尸体分食殆尽的群虫恢复蛰伏状态。怀着不祥的预感,他向着虫云散开、月光逐渐明朗的夜空望去。
有个身影腾空跃起,将雁夜视野中的白亮圆月遮住大半。
他完美的身躯肌肉紧绷着蓄势待发,蓝色的长发脱离了束缚、潇洒地随风飘扬。紧身软甲将流畅的身体线条完整勾勒,银色的肩甲闪耀着尖锐的冷光。
这位曾经沉睡许久的英雄,已然恢复了他在北欧神话中被大力渲染的英武。
眸中闪耀着正直与战意的英灵挥动长|枪,如猎鹰般飞击而来。而他的追击目标,却是已被间桐家主消灭掉的不法之徒——
“库·丘林!”雁夜高声喝道,怒气在他的声音中炸裂开来。
与怒喝同时响起的,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带着冲锋杀敌的气势,蓝发英灵以其矫健有力的身躯撞上了巨大的落地窗。这层脆弱的屏障惨烈地破碎,在间桐雁夜面前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以轻巧的姿态翩然落地,因为收力不及而再度打扰邻居的蓝发英灵感到分外抱歉“雁夜君……”
雁夜根本不想听库·丘林的解释;邻居惹事自己躺枪的状况,早已上演了无数回。而此刻,世界已被报警系统发出的高声尖叫所席卷,他也听不到别的了。
由于落地窗被毁,报警系统自行启动。高分贝的刺耳声音如同狂风骤雨,荼毒了在场所有人。
比起雁夜的懊恼,目睹库·丘林气势磅礴闯入的间桐樱则很是兴奋。“雁夜叔叔!”她叫道,带着喜悦与好奇,“这个穿着蓝色紧身衣的男人是谁呀!他长得好帅!”
间桐雁夜抬起双手,捧住了自己快被吵到炸裂的头颅。
真是一场灾难啊。
停止了报警系统的运转、又成功将间桐樱哄回去睡觉,已经恢复到心平气和状态的雁夜决定与库·丘林谈谈。“拥有如此矫健的身手,你就不能诡诈一下、快速解决敌人吗。”
“我绝不偷袭他人!若要一战,我只愿堂堂正正对决!”
该死的骑士精神。
雁夜挫败地一叹。“那么,请劝你的御主停止吸引罪犯来到住所的行为。对于卫宫切嗣为了维护正义而不惜一切代价的信念,我深感敬佩。但是,作为他不断无辜躺枪的邻居,我真的受够了这种从天而降的‘惊喜’。”
“这件事我也不赞同,但是也没办法。”高大的枪兵无奈地摊开双手,“每每发生分歧,主人便不与我交流,只是单纯地发号施令。面对阿尔托莉雅,他则是从不说命令之外的话语。”
雁夜同情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作为旧时代的英雄,你们与我们这些魔术师之间的代沟只能以天堑来形容。他之所以会无视你们,应该只是想避免冲突。至于那位少女骑士……毕竟是他亡妻的从者,他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吧。”
“主人亡妻的从者?”对御主尚不了解的英灵紧皱眉头,“雁夜君,可以给我讲讲主人的事吗?”
“首先,你的主人,是一个天才。”将满腹吐槽压下,间桐雁夜严肃地答道,“与我这样单一属性的魔术师不同,他拥有‘火’与‘土’的双重属性。他可以用魔术实现‘破坏’与‘再生’,甚至可以召唤出两名从者。因为这难得的天赋,他得到了某个炼金术家族的青睐,娶了那个家族的女人。可以说,卫宫切嗣是年轻魔术师中的人生赢家。不过,比起傻兮兮地和其他魔术师争个高下,他似乎有着更远大的理想……大概是维护世界和平之类的吧。我猜,这也是他令你成为警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