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摇头,“拿回去垫枕头的。”
“算了,给你。”荣初重新拿了本旁边的《二十四史》,“我们家那个大少爷,就喜欢这些古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嫌烦。”
“荣少博学。”明诚拿着《说文解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荣初和他一起出门,“走,一起吃饭?”
明诚笑笑,“好啊。”
兄弟终归是兄弟,荣初的有些习惯和阿次还是相同的。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找寒刀?还不担心杜旅宁发现……
他们有什么目的呢?
荣初和明诚进来一家茶馆,里面做的都是些地道的上海菜。两个人都是在上海长大,又同样是少年时出国留学,对上海菜还是挺钟爱的。
“其实,我和阿诚的经历很相似啊。”荣初突然发现,他和阿诚之间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同样是被收养,同样送到国外留学,同样服侍着家里的大少爷……”
越说,越雷同。
是的,是雷同。
“阿初是杨家流落在外的世家公子,我算什么?”明诚笑着喝了口汤,边和荣初聊起了自己不对人说起的过往。“我是个孤儿,被明家仆人收养,从小受到虐待。咱们,出身不一样。”
“……阿诚,你怎么会……”很多话,就算在包厢,也不能说得太清楚。
好在,明诚听得懂。“巴黎的时候,一腔热血。说到底很简单,不过是这个世道太乱了。”
荣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曾经我不明白这样的信仰,我只希望我的家人平安快乐。后来……我知道,治标不治本没有用。”
“那就坚持你现在的想法。”明诚笑笑,“阿初,你可以的。”
“我也知道我可以。”荣初一点都不谦虚地开玩笑。
“你一定是和跃春待在一起太久。”明诚笑道。
明诚拿出两本厚度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本书,拆了封面,把两本书的内里做了个交换。然后将《说文解字》的内里和《西方病理研究史》的封面踢到了床底。
刚做好这些,门被推开了……
不敲门直接进来的,只有明楼。
明诚坐在床边抱着厚厚的书,猛地抬头,“……大哥。”
明楼看了眼他怀里的书,“《说文解字》,你这毛病就一辈子改不掉了?”看到明诚无辜的眼神,他笑了。“大姐看见你和荣初今天一起吃的晚饭,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哪有什么关系好不好的,在图书馆借书的时候遇到的,总不能当作不认识吧。”明诚撇撇嘴,“再说,以后说不定大哥再要送首饰给汪曼春,去他店里还能够打个折呢。”
明楼拍了下明诚的脑袋,“又耍贫嘴!我花钱什么时候不是花在刀刃上的。”
“大哥英明。”明诚笑着附和,“这么晚,大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你房里了?”明楼听他这么说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毫不客气地掀被子。“冷,和你一起睡。”
明诚无奈地看了看天花板,为什么他连晚上一个人睡觉这点私人空间都没有了呢。为什么大哥变得、变得这么无赖?
“还愣着干什么?不冷啊!”明楼瞪了他一眼,看他不情不愿地在自己旁边躺下。“你小子翅膀长硬了是不,一副嫌弃我的样子!”
“我哪有……”明诚的表情要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他有嫌弃他吗?
“没有最好。”明楼把他怀里的书往旁边一扔,“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明诚其实有点紧张,担心他大哥手贱去翻书看一看……于是,他把书往床头柜那边又推了推。
“阿诚,大哥平时对你严厉,又经常拿你撒气,你不要介意。”明楼的声音很柔和,他怕是这辈子没有对谁这么温情过。“不管外面怎么说,大哥心里是拿你当最亲最近的人的。”
“……”什么情况?明诚抬眼看明楼,“大哥,大姐又骂你了?”这张嘴一说这话就别有目的啊!
以为他是汪曼春,被他一张嘴骗得团团转?
明诚心里堵着气,酸涩不已。他相信明楼的一切,除了他说过的话……有的时候说的多了,就会让人信以为真。
他信过,可是得到的结果让他再也不敢相信。
“……睡吧。”明楼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敢再看明诚。他还能再怎么说得直白一点?你千方百计想让他相信,他却不懂。
明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时候他刚把阿诚从桂姨的手里救出来,遍体鳞伤的阿诚让他晚上睡着了都不敢闭着眼睛。
于是,他求大姐收养阿诚。
大姐一开始不答应。
家里有了个明台,已经让大姐的声誉受到了编排。再多个阿诚,明家会更加受到生意上的敌人的落井下石。
可是阿诚……
他答应了阿诚,从今以后要保护他的。
“明楼,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两年之内,你能够靠你自己的能力,让明家的生意转入正轨,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大姐知道他无心打理家业,就用阿诚作为条件,逼他学他最不想学的经济,一步步把他逼入商场。
送走阿诚的那天,他就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诚从他眼里一点点消失,被明镜送入明家资助的一个法国教堂里,由一位神父教养。
两年,他几乎日以继夜地专研。
十六岁的他,周旋在一群老狐狸中,只为撑起明家,只为早点见到阿诚。完成答应他的事情……
就在两年到期的时候,他准备了阿诚的房间、衣服,想着去接阿诚的时候,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少年。
阿诚应该十二岁了吧。
十二岁……
“……明楼,其实……”大姐却在他那个最兴奋的晚上,几次吞吞吐吐。
“早在半年以前,你去苏州谈生意,咱们家资助的教堂发生了火灾。很多人都遇难了,阿诚他也不见了……”
“阿诚、阿诚……”明楼不相信他听到的,明明他明天就可以接阿诚回家的。这一定不是真的,不是。
“大哥,大哥我在!”
明诚被明楼的呓语惊醒,他握住身旁人的手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浑身滚烫。
明诚顾不得夜深,赶紧套了件外套,下楼给苏医生打电话。
“……大哥突然高烧不退,苏太太,麻烦您了。”明诚打了电话,又跑上去,照顾明楼。
明楼人已经烧糊涂了,嘴里一直叫着阿诚。
明诚没有办法,只好抓着他的手,坐在他旁边企图叫醒他。“大哥,我在。没事的,苏太太马上就到……”
“怎么了?怎么了?”明镜也被吵醒了,她披着件风衣就进来了。“阿诚,你大哥这是怎么了?”
“大哥睡前说冷,就在我这里睡了。可是他半夜突然发起了烧,我已经打电话叫了苏医生。”明诚看明镜穿得少,“大姐,夜里冷,大哥这里有我,您还是去睡吧。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睡得着……”明镜赶紧回房穿衣服,想尽快来守着明楼。
明楼从小身体很好,一般的小感冒都没有,可是他一生病就是大病一场。
苏太太看了下,只说。“可能是晚上出去着凉了,心里压力又大,这才病倒了。给他打两瓶点滴,天亮退烧了就没事了。”
明镜出去送苏太太,回来的时候,看到明诚正一丝不苟地守着。她眼眶一酸,不知怎么地就想到那年得知阿诚失踪后,昏迷不醒的明楼……
明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了看明楼又看了看明诚。
阿诚回明家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
很瘦,身上全是伤……
她和明楼都没有问过,阿诚失踪的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活的。
她怕她一问,明楼会因为当年她的决定,对她这个大姐心生怨恨。毕竟要不是因为她的那个条件,阿诚就不会在街头流浪了近三年。
明楼也不敢问,怕让阿诚想起那段黑暗的时光。
“阿诚……”明镜唤了声。
明诚几乎下意识,对上明镜泛红的眼眶。“大姐,您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这里我会守着,您去歇歇吧。”
“我……”明镜哽咽着,眼泪就那么突然落了下来,没有任何征兆。阿诚越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抹灿烂的笑容看她,她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大姐。”明诚被唬了一跳,明镜的强悍这么多年他一直是看在眼里的。突然哭起来的明镜,让明诚有点手足无措。
他起身抚了抚明镜的后背,不料明镜抱着他就痛哭了起来。
明诚安慰了很久,才让哭累了的明镜安心地回房间睡觉。坐在床边,他看着冰冷的药水一点点输入明楼的身体里……
明诚抬起手腕,看表。
时而看输液管,时而看手表。如此往复好多次,明诚心里默默地开始计算着时间……
心里有了个大概后,明诚捧起了床头的那本医书,一目十行地在目录上寻找他想要的信息。
然后,一边看着晦涩难懂的医书,一边注意着明楼的情况。
上海的冬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温暖的阳光了……
明诚的房间采光很好,朝阳透过玻璃窗,照耀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明楼睁开眼睛,就看到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的明诚。他只是轻轻一动,明诚就醒了。明楼可以轻易捕捉到明诚眼里的担忧……
“大哥,你醒了。”明诚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给他润喉。
明楼揉了揉额头,喝了水后,才问。“我怎么了?”
“还说呢,半夜发烧,把大姐都吓哭了。”明诚扶着他半靠在床头,“苏医生刚离开,说你劳累过度,需要休息。”
明楼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可是他还记得自己做的那个梦。可能因为那本身就不是个梦,而是所有人努力忽视的过去,所以分外清晰……
那个伤疤,明楼也只敢在梦里想起。
阿诚面前,他连口都不敢开。只好顺着明诚的话问,“大姐怎么样了?”他从来不生病,大姐肯定吓坏了。
“睡下了,睡之前逼着我打电话去市政府办公厅请了假。”明诚给他掖了掖被角,免得他再受寒。“烧刚褪,今天还是多睡睡吧。”
“还想着让你睡个好觉,害得你又一晚没睡。累不累?”明楼很心疼,仔细算算,明诚好像一天休息的时间比他还要少。
“大哥,我没事。”明诚笑得还是那么灿烂,“阿香煮了粥,我去端来你吃一些。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明台那边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