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失去耐心,明桑。你们大清朝有种缓慢的死刑,名叫檀香,你知道么”
明凤华没有血色的笑容就像纸钱将灭的余火“大清现在是民国我也快要没耐心了。忍你们,我够了。”
“我再说一遍,你的同僚就在船上,包括襄阳和南京。让他们来救你,你认识他们”
南京,襄阳。即使是从日本人口中听到这些名字,明凤华俊秀的眼睛还是回光返照地一亮“南京我还是没能杀了我哥哥对不起。襄阳就算我没落到你们手里,他也救不了我。你知道么有种感情无药可救,但不是说,为了它可以忘记国恨家仇。”
日本商人对明凤华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坐到一边,摆了摆手。
南京独自离开,留下站在浩荡天风里的寂寞襄阳。
赵珏僵直地移动脚步,一级级走下来,南京的声音笼罩着他,比这风这海更巨大无边。
南京我捡到明凤华时他受伤将死,只有几个月大,眉眼ji,ng致得像画。他有个同母异父哥哥姓东条。
南京我培养他恨日本人,给他看东条智化的照片,每一年。
南京他看着东条智化少年幸福,青年潇洒,关东征伐。而他自己只有无亲无故,逢场作戏,粉墨血泪。
南京他母亲嫁给仇人,他唯一的亲人是我,他唯一的家是党国。他最想做的是杀了东条智化,然后他知道东条智化不仅是日本人,还是共党,于是我在他身上收获的是双重惊喜。
南京他不会叛,死都不会。他不怕死,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戏子,疯狂得能够超越生死,轮回对于他不过是场游戏。
南京爱令人软弱,还好他不懂。哪吒,剔骨还父割rou还母,莲花重生无情无绊,他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哪吒。
赵珏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伸手竟然擦出点点淡红。
淡红的视野里,他看到两个日本人走向明凤华的房门,一个端着碗参汤,另一个拿着根黑色的钝头木钎。
他走下去,一步一步,脚下的甲板发软,他觉得站在云里。
军令,军法,大局,江山。
哪吒。哪吒。我们都是三头六臂无情无欲的哪吒。
围栏挡住他的身体,他才知道自己跌撞到甲板边缘。一个侍者过来扶他,他用没受伤的手推开“没事我晕船,站会就好。”
侍者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开,赵珏没听清。但是从那扇房门后传来的声音,却像被放大百倍千倍,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胸腔。
他听到木钎钉进rou体的声音,锤子在抡,一下一下,砸着五脏六腑。
他怕听到明凤华的惨叫声,他记得他有多受不了明凤华身上描金藤鞭的红痕,但是他挪不开脚步。站在一个梦魇里,耳边乱轰轰的声音不住地响,他觉得自己要被砸碎。
明凤华的眼睛忽然睁开又合上,溢出的一线闪光,是职业特工特有的直觉。
襄阳,是你来送我么。
一扇舷窗隔开生死,明凤华的声音穿窗而来,传进赵珏耳鼓。不是惨叫,是他最拿手的文君怨郎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说道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声嘶哑,再不能珠圆玉润;情如旧,真实得血rou模糊。没了技艺的掩饰,反而直钉人心。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檀木钎撕裂血rou的声响,轻微得像雪落水面,声震如雷。
明凤华已经气息奄奄,连不成句“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诀”字唱得沉哑泣血,却抵死温柔。赵珏转身伏到栏杆上,对着深深海水,呛出满脸眼泪。世上没有无欲则刚的哪吒,明凤华最后的呼唤,打碎了赵珏多年建起的心理铁防。
牡丹深情洛阳风骨,尽在一字中诉尽,明凤华唱的是他的名字,珏。
雨云压得更低,雨丝又飘起,天地灰蒙。不知何处隐隐传来箫声,呜呜咽咽,听不分明。
赵珏伏在栏杆上呕得天昏地暗,侍者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搀扶,赵珏在本能击杀动作发出前恢复理智,抹一把脸,转过身。
侍者原以为赵珏是酒后晕船的醉汉,等和他对面时,才发现这是个ji,ng干的男人,只是眼睛罩着红网,嘴边还留着没擦净的血丝。
“先生需要帮助吗”
赵珏摇摇头,向明凤华房间的反方向走去。
撞进自己房间,赵珏想一头栽到床上,却发现南京在窗前等他。
“你回来了。”
“是。先生。”赵珏努力让自己站直。他以为这会很困难,实际上却比他想的容易得多。能灼痛人的从来都是燃烧的火焰,而他发现自己胸中是一地死灰。
“你是襄阳,还是洛阳”南京问。
洛阳,洛阳。
明凤华的声音在赵珏脑中悠悠地响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赵珏一霎惝恍,这样的嗓音和曲调,只应天上有,人间忍淹留。
洛阳,洛阳。
唯一让他动念的人不在了,洛阳,襄阳,现在只是冰冷的代号。叫什么还重要吗
于是赵珏站得甚至比从前还挺拔“先生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洛阳。”
“是。”
赵珏以为自己身体晃了晃,但其实还是错觉。
那只不过是船在颠簸。
展昭闭上眼睛,像是晕船难受,但白玉堂知道不是。
白玉堂试着靠近展昭,用体温熨着他,直到他挺直得剑鞘一样的肩背渐渐不那么紧绷。
“猫儿,凭心而论,洛阳身手不见得比你我差,可是我们比他走得远。”白玉堂声音低得像是抚慰,“他们只有纪律,没有心。或许开始只是装着没有,渐渐装习惯了,就真的相信自己是个空壳,生来就是为装那些被人灌进去的想法。最先被忽略与抹杀的,往往是最绕不过去的东西,可等他们明白时,已经晚了。”
展昭张开眼睛,神色鲜明得令白玉堂觉得微微的目眩,就像对着一片干净清透到宁愿淹没其中的海水。
是晚了。展昭的眼睛说,但还没晚到来不及。
他从白玉堂脸上移开目光“吃饭。”
船上的饭菜并不可口,白玉堂一边吃,一边看着展昭,好像这样就能吃得香些。
但是白玉堂没有再和展昭说话,这么近的距离,门外的人能读到唇语,也能辨认出任何有规律的信号。
展昭低头吃饭,神情专注得令白玉堂怀疑他是不是把每一粒米都编了号。连清蒸鱼的刺,展昭都逐一挑出,仔细放在旁边。即使这样,他吃得也并不比白玉堂慢,甚至更加干净彻底。
这只猫是在盘算什么事情,白玉堂想。展昭曾经对他说过,特工想心事时往往装作闭目养神,以防被人识破。但他觉得展昭用不着这样做,因为展昭能敛起一切情绪他专心地看着你,但你不知道他深黑的眼眸底下藏着什么,也许是利刃寒芒,也许是春风一笑。
白玉堂干脆放下碗,颇为自得地欣赏展昭吃鱼的表情。在明处,猫儿是他的看守;在暗处,却要调动出最大的默契,共同完成一场前所未有的叛逃。
展昭把碗里最后一根鱼刺挑出来,放到先前的一起,搁下筷子,就算吃完了。
白玉堂笑着推开碗,打乱展昭用鱼刺排列出的摩尔斯码码头,麻袋,召集,待命。
两人刚放下碗筷,就有人敲门进来收拾。这给白玉堂一种连门板都是透明的感觉,而他要在这群人的重重监守下逃出去。
“展上校,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白玉堂心满意足地往床头一靠,“周到又细心,白爷的心跳呼吸,没准也有人在数着,是不是”
来收拾的人忽然立正,门同时打开,进来的人是南京手下第一机要秘书西安。
“先生说,白上校戴着镣铐下船,会引起平民恐慌和不必要的关注。”西安说话的语气和南京一样y沉平板,“我们分散行动,白上校和我一组,走货舱门,需要暂时委屈一下。”
猫儿果然料对了
白玉堂看一眼展昭,神情控制得刚刚好展昭看得懂他眼神中的了然与兴奋,西安却把它解读成了不满,毕竟南京答应白玉堂的三条里,包括与展昭近身不离。
西安立刻补充“这组扮成扛麻袋的力工,御猫有伤不适合伪装。”
想到一脸y鸷的西安要扮成灰头土脸的力工模样,白玉堂觉得十分滑稽,往下一想,禁不住笑出声来
“爷扮演你们扛的麻袋”他想支起一只膝盖,才发现戴着脚镣做这动作太高难,索xi,ng放弃,站起来舒展舒展腰身,“好说,带路。”
“等等。”展昭出语拦住,“公事和私事不能混为一谈,搜过再走。”
白玉堂摊手,链子哗啦一响“你既然这等不放心,不如爷脱光了钻麻袋,倒都省事。”就真开始解衬衫扣子。而展昭也就盯着看,大有“话既然说了你不脱都不行”的架势。
如果换个人,西安早一拳闷晕,搜妥贴了再捆走完事。但他面对的是白玉堂拿枪指过南京,居然还生猛囫囵地活到现在不能不存三分忌惮。
想想被飞蝗石打得隐隐作痛的手腕,西安赶快圆场,过来搜检白玉堂。
忌惮归忌惮,动手搜了就必须仔细。然而老练眼毒如西安,也没搜到任何违禁物品或纸条信息。
西安退后一步“御猫,白上校身上没有违规物品,装进麻袋绝对安全,如果他不叫喊的话。”
这话任谁听了也觉刺耳。展昭看一眼西安,西安觉得脸上像有冷风扫过。
“搜身只是程序惯例,”展昭声音和缓,“他既然投降,就不会大呼小叫地喊人来救。”
“你们展上校说得对。”白玉堂笑意盎然,“爷这辈子从不忌讳说死说活,可唯一没喊过的,就是救命。”
西安脸上出现类似钦佩的表情“带走。”
船头前方出现重重叠叠的灰影,是在雨里盘踞不动的古老石头城。
南京。
船进南京港,刚一泊稳,来接站的人群就拥上了站台。
那伙日本人等人全散了,才抬着担架下船。他们没想到一路竟然这么风平浪静,无人的甲板,像是对他们心机落空的嘲弄。
卸货的底舱里,化装成力工的西安一行人夹在扛货行列里,和箱笼麻袋一起上了码头。
白玉堂很重,和另外一个装满货物的麻袋绑在一起就更重,卖苦力的工人几乎要扛不动。
粗厚的麻袋里,白玉堂咬下两颗衬衫钮扣,把它渐渐运动到手边,指甲在上面刻下道道印痕,那是ji,ng确到时间地点的召集信息。
白家的暗线,白锦堂早已备好,只等白玉堂一声号令,便会为之赴汤蹈火。
码头上嘈杂的人声里,白玉堂分辨出一直等待的某个声音,拨开少许麻线,把钮扣推了出去。
货场外早有军车等待,看自己人扛着沉重的麻袋过来,车里的特工连忙把后厢打开。
麻袋被塞进去,厢盖合牢,军车离开码头,过不多久,西安除去伪装带人上了另一辆车,尾随而去。
车窗外是细雨笼罩的秦淮河,shi润的青石官道在雨里延伸。
赵珏坐在前座,习惯地沉默。
展昭坐在南京旁边,作为功臣,他被特许拥有这样的资格。
“御猫,你辛苦了。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满足。”南京语气和蔼。
展昭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先生,我希望能够追踪洛阳,如果可能”
南京打断展昭的话,叫了一声“洛阳”
前座的赵珏像被一枪击中,从座椅靠背上挺起双肩“在,先生。”
“洛阳在这里。”南京向展昭扯出一痕笑容,“你换个要求。”
展昭低下头,眼神黯淡“没有了。先生。”
南京满意地点点头“我倒是有个要求。你随身行李里的古剑,作为武器太张扬,不适合实战,暂时上交封存,日后还你。那把白剑,是白玉堂的”
展昭点头“是。”
南京“白玉堂的剑,封进国库。洛阳”
赵珏也许正在走神,也许是还不适应他的新名字,短暂错愕之后才应声。
南京“现在别碰日本人。刚刚收到电报,青木贤二死了,日本人对和谈的兴趣却忽然高涨。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闹出任何风吹草动,被日本人当作拒谈借口。”
赵珏像被捅了一刀,闷闷答应。
车厢里再没有人出声,南京是个能让空气凝固的人。
车轮轧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水响。
南京道署街132号,瞻园。
建于明初的瞻园,是朱元璋念中山王徐达“未有宁居”而送他的府邸。清朝乾隆南巡时,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命名,题书“瞻园”二字。这里幽雅安静,风景优美,面积甚大,是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的大本营。
汽车进来后,大门立刻关紧。到了真真正正的自己地盘,特工们再不用担心,下车打开后厢门,拖出麻袋扔到地上,守在旁边。
南京下车,赵珏带人与里面出来迎接的人汇合,在南京周围形成一道半圆屏障。展昭站在外面,雨丝飘在脸上,yy沁凉。
麻袋被打开,白玉堂坐起身来,活动活动压麻的肢体。麻袋上的灰沾了满头满脸,他用手背蹭掉迷眼的尘土,朝展昭一笑“长官,我这一路,听话得很了。”
南京指指展昭“白上校你看,我可有为难他”
白玉堂笑着点点头“确实不曾。”
南京摆了摆手“收监。”又看一眼展昭,“这是展上校拿到的犯人,由他来安排。”
赵珏板着脸。皇协军赵大队长的卑躬屈膝完全不见,现在他和那些没有表情的黑衣特工一样,y郁得像低垂的雨云。
展昭走近,伸手来扶白玉堂。
雨云们诧异地看向南京,他们中或许有人见过御猫,但从没见过这样对待犯人。
南京不置一辞。于是他的手下尽可能靠后地站了站,这事太奇怪,他们觉得南京的默许里隐藏着雷电。
白玉堂摇摇头,推开展昭的手,自己站起来,看看揉得全是褶子的昂贵衬衫,拍打拍打,苦笑“爷平生就爱干净,现在倒弄成一副要饭样子。我怎么说也是你们封的上校,出庭受审时,不怕丢党国的脸”
“说得对。”南京竟然微笑,“白上校先去休息,我相信展上校会把你照顾好。”
南京转身向里走去,黑衣的部下们簇拥着他,像一团乌云消失在影壁后面。
雨声淅沥,除此之外就是呼吸声。
“拿双鞋来,把东院203禁闭室收拾整齐。”展昭命令。
“拿把伞来,你们展上校还在发烧,不能淋雨。”白玉堂命令。
黑衣特工犹豫地看向展昭,不知道白玉堂的命令算不算。
展昭点头,马上有人往后院跑步前进,在这里一切有权发布的命令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被沉默地执行。
先送来的是伞。白玉堂看着伞在展昭头顶张起,才从盖着脚面的麻袋里迈出来,狭窄空间加上车厢晃动,钉镣的赤脚血迹斑斑。
一双大号草鞋送来,新打的草绳芒刺狰狞。白玉堂倒是满不在乎,伸脚要穿,展昭拦住,向拿鞋来的人冷冷一望“他还没宣判有罪,换双布鞋。”
白玉堂换上布鞋,跺跺脚,笑得像个弄到了新鲜玩具的大孩子“谢谢展长官优待”
展昭向旁摆手“押走。”
后回来的西安领着人从角门进来,目不斜视地和展昭这一行人错肩而过,向另外一个门去了。
白玉堂在雨雾里抬眼望去,门前挂的对联被雨洗得透亮,笔锋遒劲,力道鲜明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地有舜日尧天。
白玉堂冷笑,仰面接着雨水。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刀兵四伏的危机下,唐宫汉阙,舜日尧天,遥远得有如讽刺。
雨大起来,白玉堂头顶上的雨却停了。展昭拿着伞,同时罩上白玉堂的还有他的目光。
白玉堂把展昭的眼神接得一丝不落,既然在南京那里过了明路,猫儿不想掩饰对他的关切。
白玉堂抹了把脸,笑道“展上校,白某身为疑犯,淋点雨是应该的。”眼神向旁边的人挑去,“你们也不知道给长官打伞”
这犯人颐指气使的派头让周围的调查科特工都愣住,白玉堂从展昭手里抢过伞,把展昭罩个严实,伴着他向前走去。
203禁闭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展昭看着人送来衣服药品,亲手帮白玉堂换了一身宽松夏布短衣。等处理完手臂上的伤,暮色已经四合。
从禁闭室高高的铁栏小窗透进的天光描出彼此的轮廓,室内有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猫儿,你也去休息。”白玉堂裹着纱布的手臂伸过来,摸摸展昭前额。本来是想触一下就收回,额上的温度烫得他手掌一紧,停在那里不动,好像这样就能拂去展昭的热度。“回去先把药吃了。我没事。”
展昭把白玉堂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在手里。
“玉堂”他嘴唇无声低唤,欲言又止。
“我知道。”白玉堂另一只手覆盖上来,“到这里来的人,都免不了受几道刑。过场而已,还能把我怎么样。再说要庭审,难道能缺胳膊少腿出去丢人不成。”他指端轻叩展昭手背,“我已经送出消息,让他们听你调遣。监视你的人比看守我的还多,你事事小心。还有,夜里别来。”
他感觉到展昭手上加力握紧,体温靠近,他被展昭整个拥住。
“等我。”展昭在他耳旁呼吸,“我送你走。”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白玉堂就势在展昭颊侧一吻,“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在等你入江湖。”
南京的办公室里,西安垂手侍立。
南京“从你押解白玉堂开始,他有什么动静”
西安开始事无巨细地汇报,白玉堂在进麻袋前要过水喝,但是没给。白玉堂说要记得给展昭准备药。白玉堂进麻袋后抱怨过捆包的绳子太紧
南京忍无可忍“我指的是异动”
西安伸出手,掌心是两粒铁灰色钮扣。
南京的眼光从钮扣移到西安脸上“检验过了”
“检验过,没有问题。这是在麻袋里找到的普通钮扣。是他在里面动弹的时候刮下来的。我们怀疑他想借此向外界传递信号,但加上这两颗,他身上的钮扣一颗不缺。”
南京向他的机要秘书点头表示满意“御猫那边怎样”
“他不想掩饰对白玉堂的感情。不过在公事上他头脑很清醒,明确要求对白玉堂搜身。我认为在最后时刻,他能完成任务。”
“他毕竟跟过包拯,我现在还没有证据彻底把包拯弄倒。清党的关键阶段,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欣赏他的忠诚忘我,如果换个人,我会以为这钮扣是他后扔进去的。”
房间里的空气在南京的话音里凝止。
西安的声音打破寂静“我仔细比对过汗迹和气味,这确实是白玉堂衬衫上的钮扣。”他对自己的技术水平显然胸有成竹。
“我不是针对你。”南京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眶空洞深黑,“我不相信任何人。一会你带他出去,观察有没有人和他暗中联络。”
“如果要他更好地效命,”西安犹豫着开口,“还是先让他休息。”
“如果他真心想完成任务,那点伤不算什么,毒清了就没事。如果他不可靠,让他恢复体力就是个危险的错误。”南京把钮扣推到灯下最亮的地方,“现在,让他着装来见。”
展昭出了禁闭室,深吸一口潮shi的空气,疲惫和伤痛让他有点抬不起脚,但还有事必须去做。
他去了一趟侦讯科,那里已经接到南京直接下达的命令,正在准备提审白玉堂。展昭检查过刑讯室里所有用具设施,监刑军医却还没有准备好药品。
其实就算他做好准备工作,对于抱定念头的展昭来说,找个理由换人也太容易。
“换人。”展昭语气冷得像是南京。
刑讯科主任小心翼翼地请示要谁来加班,然后他听到了最手狠心黑的医官的名字,心里一哆嗦人都说展上校和白玉堂私交甚厚,到了动真章的时候,展上校还是不想给白玉堂留活路。这样的人,果然得罪不得,
展昭召集了侦讯科的所有人,盯着他们看了半分钟,直到所有人心里发虚,才开口说道
“白玉堂明天出庭,今天夜里预审,用刑要斟酌。”
他的声音毫无瑕疵,与任何一个同僚并无二致,撞心的酸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y雨缠缠的南京夏夜,他怀念关外冬天晴冷的阳光,至少那里有真正的敌人。
展昭出门,医官正好赶来。看到展昭,他立刻立正行礼,脸如石刻,而眼神真诚。展昭曾经救过他的命,如果没有展昭,他早在一次任务失败后被处死。以他的错误程度足以享受最高级别的火化,活着捆起来,脚朝前慢慢送进焚尸炉。
展昭还礼,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错身而过时,他向医官做了个只有对方能看到的手势
替我保护他。
做完这些,展昭向住处走去。他需要强制自己休息,补充即将耗尽的体力。从羁押到开庭,惯例至少需要一周,这一周时间贵比xi,ng命,他要采取一切现实手段,来对抗一个手指就能把人摁成齑粉的的南京。
向前转过一层院落,就是展昭的住处。门前的灯亮着,也许是距离稍远,灯光落在眼里有些模糊。
展昭手指抵上涨痛的太阳x,ue,他看见了戳在门口的西安。
西安带着全套上校军装“先生要见你。”
更衣室里,展昭对着镜子,穿上军装。
他穿得不快,因为尽管军装是他的身量号码,但对于小腿肩后腹上的刀口枪伤,军靴枪套武装带不啻于整套笔挺潇洒的刑具。
展昭把皮带扣好,正正军帽,青天白日帽徽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军装对军人的意义非同寻常,能激起令血液燃烧的归属感与ji,ng诚心。
镜子里的上校军官英气逼人,眼神明亮却寂寞。
展昭活动一下肩背,嘴角绷住冲上来的伤痛,迈步走出去。
南京用少有的欣赏眼神看着展昭进门敬礼,然后不出所料地看见,展昭注意到了桌上的钮扣。
他以一种矛盾的心情等待展昭的神情变化,随时准备喝命把展昭拿下。
但展昭只是看了一眼,就平静地移开目光。
南京暗暗点头。展昭还这样年轻,离少将就只差一步,谁能拒绝这样的前程。毕竟权力和地位,在铁血军人心中远胜过儿女情长。
屏退从人,只留下展昭和西安,南京的脸色也柔和下来
“今天下午四点,从参谋本部过来的日方首席代表将和中方代表交换全权证书。明天上午九点半正式和谈。”
展昭军姿挺拔,尽管脸色泛白,长年熬练铸成的忍耐让他仍然能够站立不动。
他眼神如常,背后却已沁了冷汗。南京桌上的灰色钮扣,像两颗钝钉扎在心里。
白玉堂被搜身后押走,他在整理物品离开时,在白玉堂的另一件相同衬衫上拆了两颗备扣放在手里,在伸手扶白玉堂时扔进了麻袋。
然而此时放在南京桌上的钮扣,虽然几乎没有色差,然而,绝不是他放进去的那两颗
这是南京的考验,还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他有一种立刻回到白玉堂身边以死相护的冲动,但理智把他梏在原地,心惊眉定。
南京靠在椅背上看着展昭,眼神像对着一只通身傲骨的鹰,语速也缓慢得像在熬鹰“是和是战,就看明天。白玉堂屡犯军法一案,开庭与和谈同时进行。”
明天这两个疾如雷电的字震碎展昭所有计划。忍耐着心里奔撞的血流,他用毅力把自己站成石像。
西安也吃了一惊“先生,恕我直言,是不是匆忙了些。”
“这样做自然有道理。”南京对西安说话,眼睛却看着展昭,“你带回的满洲情报网已经全面启动,和上海站同步工作。日本方面想要党国承认满洲独立,这当然不行收复是迟早的事,但可以延后,以缓国力。满洲地下是我们的完整网络,何必争地上一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关东军对作乱东北的白家恨之入骨,而白家与共党的关系又不清不楚。惩治白家,既符合委座清党的政策,又能作为诚心和谈的信号。如果和谈不成,可以留白玉堂一条命,终身监禁,慢诱白家;如果和谈成了,立判枪决,我不相信白锦堂能袖手旁观”
西安低头“先生果然是党国栋梁,深谋远虑,一举数得。”
展昭帽圈里全是冷汗,伤痛被心火燎得直冲头顶,视野之中南京的脸在灯光下变得奇诡狰狞
“展上校,此事过后,我为你上书陈功,让你肩扛将星”
展昭抬手行礼“多谢党国栽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遥远,而南京的声音那么近地下是我们的完整网络,何必争地上一时。
情报网及时运转,换来的是血祭白家之后的一隅偏安。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一天远到看不见。
血流得太多,展昭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曾经对官场有过犹豫,是包拯把他领进黄埔,而经过几年的清党波折,连包拯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曾经相信过智化,智化已化为灰烬无处寻觅;他曾经相信过赵珏,赵珏现在是洛阳;他相信白家,白家现在正要被剿灭,而他就站在张网者的行列里
茫然的黑暗中,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南京看了看表“西安,带御猫去散散心,不误明天庭审即可。日后他会是你的好上司。”
西安立正,彬彬有礼地向展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展昭敬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雨停了,抄手游廊边的路灯在夜雾中扩散出团团黄晕。展昭顺着游廊向前走,虽然穿着军靴,脚步声并不重。
西安在后面陪同,或说是监视。看展昭一直向前走,监视者善意地提醒“后面是祠堂,那没人。”
展昭没有回头“几年没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上炷香。”
西安不以为然“干我们这行的,还信鬼神要是有y司报应,早不知死几回了。”
展昭脚步定了定“不为因果,只为敬意。”
他不再管后面的西安,径自向前走。
祠堂不大,清时遭过兵燹,后来包拯主张重修,里面供了一张徐达画像。入夜之后没人值守,门是敞开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展昭走进去,西安极有眼色地按着打火机,把像前的油灯点亮。
火苗在展昭眼中摇曳。
清党的巨网刚织成时,包拯曾经对他说过,高层之中永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为同胞,又为同袍,斩尽杀绝有违公理道义。如果哪天你面前的路走不下去,需要一个和黑狐颜色相同力量相当的高级特工,就到这里来。他等着你同尽中国特工之责他不会叫你御猫,他会叫你南侠。
祠堂还没落成,展昭就北上奉天。而现在回来,早已物是人非。
面前是无知无觉的画像。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西安。
展昭感觉到时过境迁四个字的分量。
但他还是拿起一把香,就着西安手里的打火机点燃,cha在香炉上,低头敬拜后,举目仰望。
龙虎气魄的徐达隔着时光向他发问,大明之后,中华安在
展昭无法直视这双眼睛,他把目光移向徐达背后的祥云。
黑瞳骤定工笔图案纤细规则,而昔日所受的训练让他对一切按规则排列的信息都十分敏感。
一层层,一卷卷,重重叠叠的祥云,一字字,一句句,此起彼伏地吟唱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在长安
长安,长安。
今天的长安城,已经叫作西安。
而他所知的西安,在南京身边跟了至少十年
他正在被考验试探和甄别,面前的状况极可能是一个陷阱对于包拯的调离他至今毫不知内情,焉知南京不是算准了他会来到这里
展昭掣枪回头,眼神和枪口同时锁定西安,目光清泠,像要照出他的原形。
西安伸出手,掌心是两粒铁灰色钮扣。
“这是你放进去的那两颗,我换了。虽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但我想以此交换你的信任。”
展昭举枪低喝“长安”
西安拔枪之快出乎展昭的想象“南侠。”
枪口后的眼神在凉雾中撞出电火,两个身经百战的高级特工在判断对方的真诚。
除了房檐缓慢而有节奏的滴水,再没有任何声音。s,he界重叠着s,he界,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或一触即溃。
展昭率先收枪微笑“西安兄的玩笑开得真大,展某险些失手伤了自己人。”
西安把枪cha回枪套“夫子庙有个新近才红的歌女,去捧捧场”
展昭低眉,压下肩后的伤痛“好。”
西安亲自驾车,载着便装的展昭开出瞻园。夫子庙离这里并不远,入夜的秦淮,灯火盈眸,满河笙歌。
“难道刚才你不担心,我会把你拿下送给南京”展昭向西安的背影发问。
“如果你不可靠,我会在你有异动之前杀了你。”西安在后视镜里笑了笑,“居调查科暗杀名单之首的北侠,亲自来电让我为你援助。”
“你能什么”
西安单手把着方向盘,回手递给展昭一把药片,“退烧消炎补充体力的都有,为了不引起南京疑心,今夜不回瞻园。”
展昭接过药片,嘴角苦笑“就这些”
“还有,”西安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干净的十五分钟,从现在算起。”
“够了。”展昭眼神沉静,“去雅情轩。”
西安踩下油门,如炫车技。
夫子庙最有名的雅情轩,有最红的歌女,也有最通达的情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望华堂的分舵堂口。
进了门,有人过来迎接,展昭对他打个手势,对方立刻一惊,把展昭请进后堂。
勃朗宁的弹夹被拆开,镌着华章名字的金片在灯光下一晃,堂口主事立刻肃立拱手
“望华堂欠华字辈展大侠一桩人情,敬等少侠差遣。”
僻静小巷的一所民宅里,白玉堂的两粒灰色钮扣摆在花梨木桌子上。一身短靠剃着光头的白寿盯着钮扣上的刻痕,面前是几个ji,ng悍的白家保镖,旁边坐着风尘仆仆的白喜。
白寿拿起钮扣,翻来覆去地看着“白喜,二少爷让我们分成两路,分别听他和展少爷指挥。你去跟展少爷,”他嘴角发出不屑的怪笑,“剿咱们白家。”
白喜虽然旅途疲倦,仍然是一副笑样子“我说白寿,我还是不喜欢你的名字,姓白叫什么不好,偏叫个寿,寿衣寿材寿终正寝,你那一脸杀相就是没福,怪不得瘦得像棺材板。”
“福禄寿喜财,我轮到叫这个,也没办法。”白寿打了个哈哈,“我知道你也想跟着二少爷,不过这次没机会了。”
白喜“忘了告诉你,大少爷明天中午到南京。”
雅情轩里,西安在前堂喝茶听曲,手下匆匆赶到,挤到西安身边。
“告诉你们快点跟着。”西安冷眼低声训斥,“要是开始抗战,这种行动速度,是打算把命白送给日寇”
手下不敢吭声,西安扬扬眼神“他在花厅挑姑娘,你们去把帐会了。”
手下刚要抬脚,展昭从花厅门口走出来,坐回自己座位。侍者赶快过来,给展昭面前的茶盏续茶。
展昭端起茶盏,圆盖荡开茶叶,轻啜一口,目光闲闲投向小戏台上唱评弹的女子,打了个转,又无聊地散开。
西安往展昭身边挪了挪,笑道“没有看得上的姑娘哪天我领你去芳雯书院,挑个没出过门的绝色。”
展昭敷衍地点点头,想到受审的白玉堂,他胸中熬煎得比壶中热茶更甚,全无心情和西安逢场作戏。但这戏还要演下去,他是一个被即将到手的将星耀花眼的军官,要在外面度过逍遥自在的一夜,算作领上峰的恩赏。
长城内外狼烟起,秦淮犹唱后庭花。展昭仰头把热茶喝尽,伴着喉间苦酒般的灼烧感,杯子在手中碎裂。
晨光透过烟罗软帐,照到展昭脸上,他立刻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以后,虽然伤口仍然痛得鲜明,但ji,ng力还是得到了恢复。
腕表指向六点半。
在上海,九点半开始和谈;在南京,九点半开始庭审。
展昭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衣装,上车回到瞻园,换了军装,直奔禁闭室。
一路通行无阻。打发了送早饭的守卫,展昭走进203。
203里弥漫着酒ji,ng气味。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里s,he到白墙上,亮得像排列整齐的刀阵。
白玉堂脸朝里躺在简易帆布行军床上,身上盖了幅被单。
展昭关上门,放轻脚步走过去。他知道会看到什么,他太了解他的同僚。
掀开被单,一夜的光景,白玉堂遍体鳞伤。
展昭把白玉堂翻转过来抱在怀里,白玉堂显然是刚刚被冷水泼醒,头发滴着水,身上潮shi冰凉。
白玉堂在展昭臂弯里睁开眼,脸颊蹭蹭他的肩臂,笑了笑。
“你去打点过了我没事。他们,挺听你话的。”
明明是一句安慰,产生的效果却等同于迎面扎来的一刀。展昭不是没有看过白玉堂受伤,对陷空帮连闯四堂的五当家,他是满心敬佩;对滨江饭店熬过逼供药物的阿琰,他愿誓死相陪。然而这次,唯有这次,玉堂伤得毫无意义,有悲无壮。
长江连着西湖水,展昭分明看到了十二道金牌后的风波亭。
展昭忽然觉到白玉堂在颤抖,这种颤抖他太了解,是到了实在扛不住疼的边缘。白玉堂一直强忍伤痛,只是不想被他看出来。
展昭顿时心惊,虽然实在不愿回想,也不得不虑到,电刑之后才会是这种疼。
展昭把手臂小心地向上移了移,仔细察看白玉堂身上,伤处被冷水和酒ji,ng杀得惨不忍视,但确实不是电刑的样子。谁到了这里也难免会受些皮rou之苦,自己安排的军医是可靠的,然而一身铁骨的白玉堂还是疼成这样。
展昭眼中生疑,拉过白玉堂的手臂,白玉堂想要收回,但现在完全不是展昭的对手。
看到白玉堂静脉上新鲜的针眼,展昭心里一跳,军医给白玉堂用了阿片受体激动剂。只要拿捏准用量,药剂入血后能引起痛觉敏感xi,ng增高,过敏区域加大,不需要太下狠手,就能把疼痛放大到极限。白玉堂身上鞭扑捶楚痕迹纵横重叠,昏迷再泼醒,泼醒再昏迷,太多不忍想象的细节令展昭垂下眼帘。
白玉堂脸色发白,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抬了抬头颈,看向展昭的军服衣袖
“猫儿,松手,看把你衣服弄shi了。”戴着手铐的手想推开展昭,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展昭伸开手臂,把白玉堂送回枕上,看看旁边一口没动的米粥,从胸前衣袋里掏出西安给他的药。
白玉堂想要倚坐起来,但是任何一次移动都会疼得眼前发黑。知道横竖瞒不过展昭,索xi,ng闭上眼睛,任凭疼去,还不忘把一边脸颊深深埋进枕头。
唇上被轻轻碰触,是展昭把药送到唇边。白玉堂张口吞了,一匙热乎乎的米汤接着送进来,暖着咽喉,难得的舒服。食物滑进被刺激得惊悸的胃里,却泛起一阵翻江倒海。展昭看他难受,赶紧帮他伏到自己腿上,想要替他抚背顺气,可白玉堂背后伤痕累累,竟然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展昭只好单臂虚抱着白玉堂,另一手伸到他身下,用手掌暖着他的胃。白玉堂就势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展昭腰身,一声不响地抱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