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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和珅 第4节

作者:石头与水 字数:22386 更新:2022-01-09 09:24:29

    以九岁的稚龄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善保也不急,反倒是徐徐引导,“早在咱家家徒四壁时,福康安就来过咱家。那会儿,咱家连这些家当都没有。福康安若是嫌贫爱富,就不会再来咱家,跟我们交往。再说了,福康安送来的东西虽贵重,可这些东西只是值钱,在价值上的贵重,他拿来的这些东西,也只是他房里人帮着拟的礼单,他略过目,觉得还可以,自有人准备好,他带来就可以了。”

    善保顿了顿,灯光下福保的眼睛格外明亮无邪,善保柔声道,“咱家的柿子,按银子算,自然比不得福康安的礼单。可是这柿子,是咱们兄弟每日浇水才结的果子,又是咱们兄弟一大早吃了饭亲自从树上摘下来,去了枝叶,亲自摆在竹篮里送给福康安的。这柿子虽不值几个钱,却是咱兄弟亲手打理收拾妥当,送给他的。这柿子里却是有咱们兄弟的一番心意,可不只是别人代拟的一张礼单能比的。”

    “哥,那你是说福三哥送东西没诚意么”

    “这样贵重的礼品,怎会没诚意。”善保眉目间荡着丝浅浅的笑意,福保不自觉看直了眼,“我是说,朋友之间交往,自然要礼尚往来。只是这往来二字也是有讲究的。回礼是一种礼貌,只是回礼的礼字也是要再三斟酌,才能不负朋友。福康安不以门第之见与我们来往,我们便不要拂了他的美意。”

    “是啊,我也觉得福三哥人好,你看,他还说要给我找拳脚师傅呢。”

    善保笑问,“那依你看,咱家没权没势,我以前也不过是为福康安做过几篇教习留的课业,福康安为何要与我们亲近呢”

    “福三哥人好。”福保老老实实地说。

    善保心里一声哀嚎,该死的福康安,怎么就瞎猫碰了死耗子,把福保拉拢了过去呢。善保倒也不惊慌,咳了一声,笑道,“你说福康安是好人,路见贫寒、拔刀相助,那你可曾看到他帮衬其他没银子的人呢对了,你不是说吴教习家境很普通,难道福康安也有给吴教习送东西么”

    福保忽然眼睛一瞪,哇的嚎了一声,倒吓了善保一跳。

    “哥”福保紧紧的拉住兄长的手腕,左右瞧一眼,才压低声音,问,“哥,书,书不,不是有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福、福,他不会是要做什么坏事吧”

    唉,教育过度了。

    善保一副大仙儿的模样,摇头,“依福康安的权势,真要对咱们做坏事,只是眨眨眼睛的事,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尽周折,给咱们送东西,像朋友一样呢”

    福保的头终于大了,“哥,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这个,就得你自己想了。”善保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人对你好总会有些原因,像我对你,因为我们是兄弟,血缘天性如此。像福康安,他与我们没血缘关系,我们身上更无权无势,你我也不是天仙美人儿,那福康安对我们这样好,会是为的什么”

    “为什么”福保问。

    “什么时候想明白,跟我说。”善保笑着摸摸福保的亮脑门儿,“过了这些日子,估计庄子上索绰罗氏的东西该拉回去的都拉回去了,待下次休息,咱们去庄子上走走。”

    “嗯,哥,我早想问你呢,明明他们都把东西给你了,你怎么还给那女的留下那么多,”福保咬着牙看善保道,“还说什么是阿玛的意思,阿玛去的时候我也在一边儿来着,可没说过把咱家的东西给那毒妇的话。那可是咱家的东西。”

    善保轻点福保噘起的嘴巴,“笨。要没有族长出面,别说这几个庄子,就是一两银子也甭想要回来。你别忘了,索绰罗英良可是当朝吏部尚书,若是一点面子都不留,叫他记恨上,咱们家也不用过了。如今听说外祖父升了河道提督,年下肯定要回京述职,咱家与索绰罗氏也没撕破脸,还有族长的面子,索绰罗家才不会再找咱们的麻烦。”

    “再者,礼法所限,继母也是母亲,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儿上的礼数万不能叫人挑出错来,知道么”善保耐心的对福保解释。

    福保“哦”了一声,“我可没哥你脾气好。”一握拳,“如果那毒妇再敢对你动手,我非宰了她不可。”

    “别胡说,动手杀人那算什么本事。”善保摇头叹道,“下下策而已。”

    “哥”

    福保明显还有话说,善保翻手合上帐本子道,“先把福康安的事想明白,你再问别的。还有,以后遇事要多寻思。这人说的话呀,不一定就是字面的意思。”

    福保眼珠子一转,抓着善保的手问,“哥,你也是这样吗”说话越来越不爽气了。

    善保曲指敲他的大头,起身道,“睡了。”

    13、咸安宫的老师同学

    吴省兰年已三旬,瓜子脸,单眼皮,细长眼,整个人其实很年轻,不过他蓄着短须,添了几分成熟稳重、文质彬彬。他是咸安宫的教习,没什么正经官职,一身天青色夹棉的缎袍,外头罩着一件齐膝的羊羔皮的短衣,并不贵重,不过十分干净整齐。

    咸安宫官学的待遇其实不错,起码吴省兰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

    这个年代,师生之间的规矩比较大,所以吴省兰坐着,善保乖乖的跟前站着,双臂自然垂下,恭恭敬敬,听着吴省兰说话。

    “我看你这几次的课业”

    善保抬头看了吴省兰一眼,不会露出啥破绽了吧

    吴省兰对善保其实相当看好,再加上善保请了将将一个月的病假,吴省兰倒比以往多了几分随和,摆手笑了笑,一指边儿上的椅子,“别紧张,坐下说吧。”

    善保先道谢,吴省兰道,“倒没别的,我是看你这几次课业,以往你专注小楷,如今你字体里倒多了几分行书的笔意,字体也变得有些修长。”干净的指尖儿揭开几页善保的文章,吴省兰眼中多了几分探究,“怎么突然改变字体了呢”

    善保的指尖儿不自觉的动了动,在膝上弹跳了一下。

    被看出来了么

    好敏锐。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在临摹今上的字体。”吴省兰淡淡地,道破善保的心思,“这并不奇怪,为臣子要善于揣摹君主的喜好,我只是觉得你之前的字体挺秀婉端正,贸然变了,有些可惜。”

    虽然被点破心思,善保却并不紧张,首先,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皇上是谁,封建社会讲究的就是“天地君亲师”,君王的地位比自己的亲爹还要高一个等级,做儿子的学自己亲爹的字体,太正常了吧,那习君王体,也并无不妥。

    善保不急不徐道,“学生自己的字体端正有余而灵性不足,一直想找名家的帖子临摹,只是学生家境有限。前儿经过皇上亲笔题有训导的影壁时,忽觉自己是舍近求远,圣上之字得楷、行、草三体之风,学生轻狂,所临也不过徒具其形,让先生笑话了。”

    吴省兰去摸手边的茶壶,却有另外一只手先一步捧起茶壶,善保已然起身,恭敬的倒了一杯茶,复又坐下。

    吴省兰慢慢的喝了半盏,握在手中,温热的茶水透过轻薄的瓷器传到手心,他忽然不知道该对善保说什么,以往准备好的话好像都不太合适了。

    既然没有合适的话,吴省兰索性也就不多言了,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善保可以出去了。

    善保自然可以从容退出,可他也明白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吴教习并无恶意,肯定是有话跟他讲,所以善保没动。

    他努力的回忆着福保小狗一样纯真简单的眼神,身体微前倾,淡粉的唇瓣抿了抿,眼巴巴的望着吴省兰。

    吴省兰又喝了口茶,善保故作清纯的眨巴眨巴眼。

    吴省兰想笑,一口茶还沿着喉咙咽下便被反呛出来。

    “唉哟,唉哟,先生,先生,您没事吧”善保拿着帕子给吴省兰擦身上的茶渍,轻轻的敲后背,顺前胸

    吴省兰心口的那口恶气哪,梗在胸口,一时半会儿真咽不下,拂开善保,怒道,“好端端的做什么怪模怪样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看看你混身上下,哪里还像官学的学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弓着个身子,装什么乖呢”

    善保马上想出去了,吴省兰想痛快的训斥善保一番,可他喉咙被呛得很痛,连鼻孔都不舒服,发酸。刚刚好像有茶水直接从鼻孔喷了出来,吴省兰这辈子都没这样丢过脸,一时又怒又气,还夹杂着一股子羞愤与悔恨

    多嘴,这就是多嘴的下场

    “拿着你的课业,赶紧滚”吴省兰低吼着,将一叠半湿的墨迹摔到善保脸上。

    善保就等着这句呢,瞧这势头,就是吴省兰有金玉良言,他也不想听了,抬脚就走,没半刻停歇,到门口时,吴省兰怒气犹存的声音蓦然响起,“重新抄二十遍交上来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自己想想清楚。事不做就罢,做就要做得漂亮,像这种东西,少送上来污人眼睛”

    善保慌慌的应了声“是”,抱着自己的课业,三步并两步的跑了,都忘了为吴省兰随手带上房门。

    吴省兰把自己准备的好心提醒以一种并不和平的方式吼了出去,心情格外平静了许多,后脚也出去了。下午都是武课,没他啥事,他这人讲究仪表,这还是头一遭在外头污了衣裳,不得已只能先回家。

    善保揣着课业回食堂吃饭,咸安宫官学午餐,可惜吃的人不多。善保福保除外,福保已经将饭菜盛放好,见善保过来,忙问,“哥,吴教习找你有事么”

    “没什么。”善保屈身坐在福保对面,接过福保递过的竹筷。

    学里的学生大都非富即贵,用竹筷的只有这兄弟俩了。

    “善保,你不会又挨训了吧”

    善保兄弟性子都是好的,不过在咸安宫人缘儿极差,人势利眼是一方面,再者,善保兄弟只顾闷头读书,真的玩儿不到成块儿。

    这主动说话,并且有些兴灾乐祸的不是别人,山西布政使富察文绶的儿子富察国泰,别看都是姓富察的,富察国泰和福康安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

    虽然文绶挺被乾隆看中,不过仍无法与军机处首席重臣、一等公傅恒相提并论。

    国泰是善保在学里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窗,因为,文绶只是三品布政使,论理,国泰不够格儿进咸安宫宫学,可关键,他姐姐是乾隆的宠妃,他凑合着也能算是乾隆的小舅子,他完全是裙带关系、后门货。

    国泰对善保也有几分看不起,可他发现,就像他瞧不起善保,这学里大部分人也瞧不起他,国泰天生两片薄唇,平时就喜欢说话,他倒想巴结谁,可人家不爱理他,于是乎,富察国泰只得同善保兄弟建交。

    善保没理会国泰,国泰却是直接把自己的饭菜跟着善保兄弟摆同一张桌子上,掏出一副镶银牙箸,瞅善保手里的竹筷一眼,八卦的问,“姓吴的平日一副瞧不起人的死人样,说话最是阴阳怪气叫人听不懂。他说你就当过耳风罢,甭往心里去。”

    “哦,你要是心里实在别扭,跟我说道说道,把心里的郁闷发散出来,可别闷出病来。”侧耳一副洗耳恭听。

    善保指了指食堂正墙上空悬的乾隆帝的一副墨宝食不语。低头默默吃饭,时不时给福保布菜。

    国泰厚着脸皮笑,他的饭菜都是自家带的,极是丰盛。他不是小气的脾气,俱推在一块儿,张罗道,“善保、福保,你们别跟我客气,这学里做的饭哪里是人吃的,鸭老鸡瘦,你们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包你们吃了第一次,想第二次;吃了第二次,想”

    “善保,自己夹菜。”

    “福保,你吃这个。”

    “别跟哥哥我客气啊,我会不高兴的”

    其实善保知道国泰不怎么喜欢自己,可除了在善保兄弟面前,国泰连个聒燥的对象都没有,当真可怜。

    “善保”

    “吃好了没”善保日复一日的重复。

    国泰笑着放下筷子,“已经好了。”

    善保觉得国泰也算奇人,他好像完全不用进食,只要有人听他话说就足够了。

    “善保,你上次弓箭成绩很不错。萨兰师傅不是还夸奖你了么”国泰勾着善保的肩,“这回,我阿玛从山西给我特意订了把好弓,一会儿给你瞧瞧,很不错,我觉得这回我肯定射得比你好。”

    善保没什么表情,他的骑射向来比福保还不如。他一直在想吴省兰那句话“画虎不成反类犬”,虽然很难听,有些伤人,却是大实话。

    吴省兰是个教书先生,善保是不错的学生,两人平时说不上亲密,不过善保自觉吴省兰对自己的印象不差。连吴省兰这样的人都会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想法,那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其实这还是比较善意的说法,更难听的,善保觉着自己不用想来恶心自己。

    不过,模仿乾隆字体的事,可以稍微停一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亲们不要报怨越更越晚,实在是,长假回来,真的不太适应

    14、呆福保的饭桶师傅

    富察家一门武将,对福康安而言,帮福保找个拳脚师傅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他主要是替善保操心。

    唉,善保那几招三脚猫的功夫,真应该好好练练了。

    天气渐凉,善保还是披着件小毛衣裳站在门口迎了福康安一回,他自然也看到了福康安身边除小喜子之外的另一个中年男子。

    三十岁上下,右腿稍微有些跛,脑门儿剃得光亮,国字脸,络腮胡,眼神沉稳,在善保注意他之前,他已经在打量善保了。

    雇主稍微有些年幼了。马全默默的想。

    福康安远望见善保,眼中添了几分暖意。善保外头穿的是件高领的灰鼠褂子,尤其领口一圈绒绒的兽毛,衬着善保白里透着暖粉的脸颊,更让人觉得可亲可爱。

    善保打起帘子,笑道,“外头冷,进来说话吧。”

    福康安熟门熟路的到善保的小厅,里面笼着火盆,倒还暖和。坐在善保常用的榻上,福康安笑,“几日不见,你脸色倒比以往红润了。”

    以前善保主要是营养不良,如今手里好歹有些银子,在善保的刻意滋补下,不红润也难。

    “如今天冷,懒得动弹。”善保笑着倒茶,一人分了一杯,眼睛笑望着马全,问福康安道,“若没猜错,这位便是你帮福保找的拳脚师傅吧”

    福康安右手肘支着榻侧的引枕,斜歪着身子,端起榻旁矮几上的茶盏,笑拂茶水上的浮叶,极是随意的先呷一口茶,“就知道瞒不过你。这是马全,马师傅,拳脚轻功都是极不错的。”

    善保和马全相互见礼,善保笑道,“我弟弟今年九岁,平日里最爱拳脚弓箭,这不,还在园子里练箭呢。一会叫他过来拜见马师傅。”

    马全起身道,“既如此,我先去园子见过福小爷。”他也急着先见见学生如何。

    善保笑着应允,为马全指了路,他家就一个丫环下人,红雁手里有活干,调拨不出人手引路。倒是小喜子机伶,毛遂自荐,带马全去了。小厅内便只剩善保、福康安二人。

    “多谢你了。”善保怕冷,放下茶盏,到榻旁捞起矮几上的手炉暖着。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福康安笑着拉善保的袖子,“快坐下。”

    “我们去卧室说话儿吧,那里暖和。”

    福康安还是头一遭去善保的卧房,想着善保这是没把他当外人哪,心里竟有几分窃喜。其实只隔一扇门帘,卧房里放着三个炭盆,的确比小厅暖和。

    善保去了外头的灰鼠皮褂子,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棉袍,细质的松江布,穿在身上很舒服,福康安却有几分不满,“我拿来的缎子呢,怎么不使着裁衣裳。别舍不得,反正是给人用的东西。”

    “我是穿惯了棉布衣裳,觉着舒坦。那些缎子啊纱绸之类也做了几身,出门穿了撑撑场面就是了。”善保指着薰笼边的椅子,“你坐这儿,这儿暖和。”

    福康安握了握善保有些冰凉的手,把人按在椅子上,“你坐吧,手这么冷,冬天可怎么过我家里有我上次秋狩时猎来的白狐狸皮,我看也只有你配穿了,下次我带来。只是也没几块儿,估摸着只够做一件袍子,你自己做了穿,别什么都先想着福保。看他虎头虎脑的,穿上也不好看。”

    善保笑嗔,“亏得福保常在我耳根子边儿夸赞你呢,说什么福三哥人好,武功也高”

    福康安常听福保唤他“福三哥”,可这三个字从善保嘴里悠悠的吐出来,滋味儿却大有不同,福康安细细咂摸品味着,嘴里却道,“福保本就生得健壮,你看他个头儿都快赶上你了,一看就是习武的好材料,说他虎头虎脑也没差。说起来,你们兄弟长得真不怎么像”

    “这也值得一问”善保坐在自己常用的椅子里,顺手收拾起桌上散开的课业,“福保的容貌像我阿玛。对了,你有好物件儿自己留着用吧,别总想着我,如今我家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那样艰难,我跟福保也能对付过去。你总是送我东西,我也没体面的回礼”

    话到最后,善保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羞窘。

    福康安在心底偷笑,哈哈,觉得欠了我吧,没事,先欠着,以后可以慢慢还。面上却是将脸一板,薄怒道,“我们是什么交情,你还说这样见外的话白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善保半低着头望着桌案写了一半的文章,叹道,“我岂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只是,我总觉得,有什么样的能力就过什么样的日子,现在这样,能吃饱穿暖已经不错了。你是好意,给我送来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用着不安心。这些东西对我跟福保来说,太奢侈了。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用惯了你给的东西,再用普通店里买的就会不习惯。再说,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自己挣的才是本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善保有些困扰的挠了挠头,镇定的看向福康安,一门心思打定主意,“反正你以后再来,不许带超过一两银子的礼物,最好什么都别带。”

    “这什么意思”福康安哭笑不得,“我,我们是同窗,我给同窗送些东西怎么了还是,”福康安的神色与声音陡然阴沉了,“还是你觉得我是在施舍你”

    善保叹口气,伸出一只手,握住福康安的手,提起另外的话题,“福康安,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那会儿,我家里其实连白米饭都拿不出来了,我已经跟福保吃了三天的萝卜饭。你送来的东西真的是帮了我很大的忙。福康安,你看,那会儿咱们还不熟,我都会收你的礼物。”

    “是啊,谁知道你好端端的在想什么”福康安没什么好气,事实上,他喘息粗重如一头蠢牛,就差对善保冷哼以示愤怒了。

    他第一次这样用心的对人施恩,没想到碰到个不按理出牌的,好心好意白送东西,人家还有意见。

    “你也瞧出来了吧,虽然我书念得不赖,可惜不是什么君子,”善保眼睛一弯,笑道,“我没有君子的正直与清明,叫我占一个陌生人的便宜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说施舍,要是有人肯不图回报的施舍给我银子,我也不会拒绝。不过,这样是对陌生人才能做的事。我拿你当朋友,对朋友,得厚道。”

    善保知道福康安对自己的善意就够了,福保这样小的年纪都觉得自己在占福康安的便宜,而福康安的智商绝不会比福保低。

    收收东西没什么,关键是,不能让福康安看轻自己。一旦被看轻,便会大幅缩水贬值,成为廉价品。

    福康安是一个对自己有用的台阶,甚至善保也有意识的和福康安保持一种朋友一般亲近的关系,这样的人,与之为敌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经过善保努力的解释,福康安的脸色稍稍好转,不过却不同意善保的话,“哦,你既然知道我们是朋友,那你觉得我到你家来看你吃糠咽菜,心里会好受么”

    “现在每天都有鸽子汤喝。”善保以圣人般无欲无求的姿态,慢慢的开导福康安,道,“你可能觉得我家现在吃用的比较粗糙,事实上,一个人再能吃也不过是一日三餐,再奢华的享受,晚上也只是睡得一张床。福康安,或许你会觉得我小家子气,不像别人那样有志气,想什么高官厚禄。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太多的享受欲望。虽然吃不起驼峰熊掌,不过家常鱼肉也不缺;没有奢华的庄园,不过也足够住了,甚至我和福保成婚后也完全住得开。我对现在的生活,真的没什么不满意。”

    善保的眼神中有一种浅浅的暖意,让人移不开眼睛,以至于日后很多个夜晚,福康安总会总觉得这天的善保只是一个错觉,说出这番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善保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尤其是当他要说服一个人时,更能进服反复的真理性说教,福康安被善保念得头脑发胀,只得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善保露出胜利的微笑。

    福康安已经转为研究福保桌上的砚台,曲指敲了敲,问道,“我给你的那个呢怎么不用。”

    “舍不得。”开玩笑,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哪里能用,得好好藏起来,再过两百年就值大价钱了。善保道,“等我以后把字练好了再用你送的砚台,我现在的字太烂了,不配用那样好的东西。”

    “拿出来用吧,你以后成了书法家,我再送你好的。”福康安的心情比上次喝乳鸽汤时,可以用飘飘然来形容,决定日后多送些比较实用的,不能用来食用的东西。

    “你快别笑话我了,”善保拿着自己的一篇文字道,叹道,“你看我的字,只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端正有余,灵性不足,没半点天分。”

    福康安拿过善保案头刚整理好的课业,好厚的一叠,“咦,教习又给你布置额外的功课了说起来,他还真是挺偏心你的。”

    善保看向福康安,这家伙在官学中也不是什么三好学生,再者,福康安的性子也不像会说这种酸话的人。

    福康安笑着翻看善保的课业,“我虽然不大喜欢念那些酸文假醋,不过好歹还是知道的。”翻了翻发现都是一样的文章,抄了许多遍,福康安有些吃惊,“咦,挨罚了”

    善保想夺回课业,福康安动作很快,已经把那几页湿了又干的课业挑了出来,挑了挑眉,“嗯,你在模仿皇上的字体哪”

    “你怎么看出来的”善保郁闷的问。

    福康安眼中全是笑意,“一进咸安宫,当头影壁上题的就是今上新笔的训导词,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不得看上几回”

    “叫我说,你要是想习字,”福康安压低声音,凑到善保跟前,轻声笑道,“翰林院里那群书生,字写得都不赖,就是吴教习也素有才名,你怎么也不怕别人说你媚上,哦,我明白了,以吴教习的酸脾气,难怪会罚你呢”

    善保泄气,“你说得容易,我要有好字帖,也不会去临影壁上的字。”

    福康安见善保坦率,也没多疑,低声笑起来,“明天我带字帖给你用。还有,像你现在,还是少学圣上的字吧。瞧你平日挺小心,怎么这回倒粗心了你也不想想,咸安宫是什么地方,像你本来就书念得好,正惹人红眼,自个儿还站出去当现成靶子呢”

    “不就是”善保噘嘴,看向福康安,索性都交待了,“我觉得皇上的字挺好,又是不花钱的帖子。”

    福康安把善保临乾隆的那几张捡出来丢进火盆里烧了,转身望着善保,“你还真不像个书生。书生都酸不溜丢的,说话做事不实在。就说万岁爷的字吧,”福康安促狭的朝善保眨眨眼睛,轻声道,“其实也就算中上,可在皇上跟前儿,谁敢说个不字。就这样夸来夸过的,给夸成王羲之在世了。皇上的字,可以说是这些酸生们捧出来的。不过呢,他们念书念得多,最瞧不起的,就是谄倿之臣。善保儿,你是在咸安宫念书,咸安宫可不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书局书院。你成绩摆那儿呢,以后明显要当官的。呐,现在就开始习皇帝字体,难道说,你现在就开始预备着讨好皇上了”

    善保直拿大白眼珠子翻福康安。

    福康安笑,“就算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咱们满人都是皇上的奴才,那些汉人自以为是皇上的臣子。其实还不一样,我看他们巴不得抬到满洲旗呢。奴才、臣子只是个称呼,不过都是给皇上办事,在皇上手下讨生活。谁不想讨好皇上呢我是个实诚人,你呢,现在开始学皇上的字体也没错,唯一不足,就是做得太明显了。这事儿,你得偷着干,不能给别人知道。你想啊,现在你无权无势的,若是给什么没安好心的人知道,就是现成的把柄。一个媚上就扣你头上了,媚上这事儿,不能明着来。表面上对你好像没影响,可传出去就不一样了,有心人就会提防你的。”

    “你也会”

    “我”福康安指了指自己,差点笑翻,边喘气边摇头。

    善保气得给了福康安一拳,“我可不像你这样阴谋家一样,临个字都能给你编出这些故事”

    福康安笑着揉了揉肩,见善保气得脸都红了,忙道,“我这不是在教你么有什么好恼的,要是别人,跪下来求小爷,我都不一定乐意多这个嘴呢。”

    “知道了知道了”善保小声道,“怪不得吴教习骂我呢。”

    福康安笑,“你管吴呆子怎么说。下次我给你带圣上的书法来,你学着写吧”

    “我不要,你别拿来。”

    “诶,好不容易你给我提了醒,我也一起学。”

    “我不要”善保嘴还挺硬,心里暗恨自己没把东西藏好,这该死的福康安,乱翻什么呢。善保不打算再讲这件令自己没面子的事,索性换了话题,“对了,马师傅是”

    “哦,马全以前是我二哥的亲兵,后来为保护我二哥腿上负了伤,不过仍在二哥身边做随从。正巧你要给福保找师傅,马全主动跟二哥提的。他虽然腿有些不俐落,武艺很好,指导福保足够了。”福康安道。

    “嗯,马师傅在你家每月多少银子”

    “他在我家拿的是供俸的银子,一个月二十两。”福康安道。

    善保点头。

    “那个,善保,你要是手头不方便,别跟我客气。”

    善保冷笑两声,鄙视道,“你还欠着我银子呢,好意思在我跟前充财主”

    福康安尴尬的笑了笑,善保也笑了,“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别走了,请你吃晚饭。慢慢还你人情。”

    福康安有意磨蹭,他就是为了在善保家吃晚饭。

    福康安喜欢在着呢保家吃饭,饭菜味道虽然普通,可不知怎的,从善保的筷子里夹起再放到自己碗里,福康安觉着那味儿就不同了。

    在这上面,福康安深深的嫉妒着福保。这傻小子,呆头呆脑的,连吃个饭都得善保照顾,不成器的家伙。

    今天福保也格外高兴,在后园里,马全指点了他几招,他正憋着劲儿想一会儿练给他哥瞧呢。

    一桌子的素菜。

    香炒豆筋,菜椒笋尖,糖醋苦瓜,白菜炒木耳,三丝豆干,素炒黄豆牙,家常豆腐,红烧豆泡,香菇油菜,外加一个南瓜杂菌煲。

    福保练了将将一个时辰的功夫,肚子空空正饿着,伸脖子一瞧,脸立时就苦了,“哥,怎么都是素的啊”

    善保向马全问了好,请福康安上坐,才施施然坐下,温声道,“晚上要吃得清淡,有助养生,可以延年益寿。想吃肉等早上吧。”

    红雁盛了米饭端上来,福康安问,“善保,你晚上都吃斋么”

    善保一指每人跟前的西红柿蛋汤道,“鸡蛋不算全素吧。”

    福保端起碗扒饭,“我还是觉得荤油好吃,哥,咱家还是用荤油做菜吧,素油吃着没味儿。”

    荤油是啥

    猪油。

    善保正色,“荤油是万不能吃的,小心以后得三高。”

    “哈,啥病”福保没听清楚。

    善保给他夹一筷子苦瓜,“你不是早就说福康安轻功灵俊么你想想,轻功可是要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天天吃肉,吃得太胖成了秤陀,你还能飞得起来更别说想学轻功了”

    福保最不喜欢的就是苦瓜,不过长者赐不敢辞,还是乖乖的吃了,却再也不敢对他哥的话产生疑问。

    福康安没心没肺的笑,“福保不胖,男人就得多吃肉才有力气。你看我,为什么比你高也比你壮,就是”善保又一筷子苦瓜搁福康安碗里了,福康安福至心灵,忙道,“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晚上是要少吃的,还要吃得清淡。”

    善保看向马全,马全一碗饭已经扫进嘴里了,憨笑着,“大爷不愧是有大学识的人,知道的就是多。姑娘,麻烦你再帮我添碗饭。”说着将碗递给红雁。

    这饭吃得多的人就是不一样,善保笑问,“不知马师傅现在住哪可有家眷”

    马全笑着接过碗,“我光棍儿一个,现在公府上住着,大爷不嫌弃,我就搬到府上。随便有间屋子就成。”

    “哪儿的话,我巴不得您搬来住。”善保笑,“这儿也没外人,我家如何,师傅您也瞧见了。听说您在公府每月二十两月银。现在家里只有我们兄弟和红雁三人,我想着,您有这样好的功夫,除了请您教我们兄弟拳脚功夫之外,我们府上的门户也要承您多废心了。”

    马全倒是极爽气,一口应下。

    “如此,您每日定比以前要忙碌些。这样吧,一年给您三百两束修如何”见马全、福康安惊愕得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善保温声笑道,“想来福康安跟您稍稍透露过我家的境况,不过俗话说得好穷不能穷教育,福保正是习武的年纪,他又真正爱这个。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自然是想留您的。可您也是要吃饭的,虽看着福康安的面子,我就更不能委屈您。再者,我没亲眼见过您的功夫,只瞧福保跟您从后园回来这兴奋劲儿,就知道请您定是错不了的。”

    马全不擅言辞,起身抱拳道,“大爷过奖了,一切就依大爷的吩咐,我明儿把东西拿过来。”

    “您来就是一家人,何况天地君亲师,我们阿玛早逝,您就是长辈,何必拘礼。”示意马全继续吃饭,“福保但有不听话,您该骂就骂,该罚就罚,跟我说也成,就是不能纵了他。”

    马全见善保稚气犹存,却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说这些话,觉得有趣,笑道,“二爷知礼的很,再者,我看二爷底子打得好,筋骨儿活络,是学武的好材料。”

    善保微微一笑,暗自得意。

    只是这一顿饭,也许是善保家的饭碗小,马全添饭就添了十来回,他自己倒是落落大方道,“小雁姑娘,以后您给我使小钵盛饭吧,还能少劳烦你几回。”

    红雁笑,“这有什么,马爷您饭量大,奴婢下次给您用大汤碗盛,估摸着一碗就够您吃撑了。”

    善保边笑边想,这不会是忠勇公府实在养不起,福康安就给介绍到他这儿来了吧。

    饭桶,绝对的饭桶啊。

    这边福保还傻乎乎的问,“师傅,我要是武功学成,有没有您这饭量”一脸的欣羡仰慕。

    小白痴,这叫什么话

    难道武功的高低跟吃饭的多少成正比么在座各位,善保吃得最少,像米饭,拳头大的小碗,最多吃一碗,照福保这种白痴说法,善保觉得自己可以死了习武的心了。

    马全笑,“这不好说,要因人而异,我自幼就饭量大。”

    福保点头,瞅着福康安道,“也是哦,福三哥功夫俊,吃得就不多。”

    吃过饭,又喝了一回茶,福康安方带着马全回府,善保照例起身相送。

    福康安见善保要穿大衣裳,笑道,“你别出去了,外头冷的很。”

    善保转手把衣裳给福康安披上,“给你穿的。小喜子,下回出门记得给你家主子捎件披风、厚外套什么的。”

    福康安瞬间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升温,脑子里都有些薰薰的善保却有些来火,拍拍福康安的肚子,“吸气”

    “我肚子都是平的。”如福康安所说,他这身材还真没什么肚子。只是他比善保大两个号,穿善保的衣裳就不是那么合身。

    “刚吃完饭,你胃都突出来了,快吸气。”善保又接着拍,福康安心不甘情不愿的憋气,善保死命把扣子扣好,又找出一条皮毛围巾,“系上。”

    福康安摆手,“不用,哪儿有这么冷。”

    “快点儿,你在屋里不冷,出去就冷了。”善保站在福康安跟前,明亮的眼睛温和的望着福康安,索性直接给福康安围上,“头低些。这刚吃完饭,应该多坐会儿,省得呛了风。不过你家规矩严,回去晚了怕你阿玛额娘担心,也就不敢再留你。”

    “哦,善保,你把我嘴都围上了。”福康安闷声闷气的把围巾扒到下巴壳儿底下压着。

    善保重新给他拽出来围好,“别说话不就成了。你要是从我家吃一顿饭,回家就冻病了,以后我可不敢留你吃饭了。”

    “鼻子也围上了。”头微仰起,露出他英俊笔挺的鼻梁骨。

    “憋一会儿不就成了。”再缠。

    福保捂着嘴“哧哧”的笑,“哥,我去拿你新做的毛皮帽子给福三哥戴上吧。”

    善保终于把福康包裹得就剩两只眼睛在外头,闪闪发亮。

    “行了,你路上小心些。”善保从红雁手里接过灯笼,看福保,“你也去把厚衣裳穿上。”

    福保早习惯了他哥的啰嗦,一声不吭的套上厚衣裳,福康安道,“你们都别动了,我来这么多回,认得路。”说着从善保手里取过灯笼。

    “让福保送你们吧,顺便还要插大门呢。”

    福康安伸手拍了拍善保的肩,略显单薄,“明儿我得值班,后天皇上要去西山打猎,我得在一边伺候。等你学里休息时,我再过来。”

    “那天我得去庄子上。”

    福康安挺自作多情的来了句,“好啊,我陪你。”

    善保只得闭嘴。

    15、突如其来君保二叔

    善保原本想视察自家产业,却没去成,传说中他的叔叔钮祜禄君保,拖家带口的回来了。

    放学回家忽然发现向来冷清的家门口车水马龙,怎一个热闹了得,善保差点以为走错了家门。

    “哥,这是咱家吧”福保扯扯善保的袖子,很实诚的问出来。

    这样大的排场,定不是打劫的。善保心里思量着,抬腿便往门里迈,门房立时跑出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一双眼睛极是灵动,笑眯眯的打千问,“两位爷这是”

    善保挽着福保的手,放足底气,一声冷笑,“该我问你才是,青天白日的,你们擅闯我家所为何事”

    小厮眼珠一转,曲膝点地给善保行了礼,笑道,“奴才给大爷请安、给二爷请安。原来是大爷二爷回来了,主子早念着二位爷呢。”见善保皱眉不解,小厮伶俐的解释,“大爷,我家主子就是您的二叔哪。主子奉旨进京,今儿头晌到的,得知二位爷在上学,便没让奴才们给爷去信儿。主子也是刚从宫里回来,命奴才们迎侯大爷二爷。”

    善保吓一跳,二叔他并不是原装的善保,对这位二叔的了解只限于堂叔方保口中提过一二次。善保给福保使了个眼色,福保也是一脸茫然。

    院中仆从下人进进出出,搬置东西,向来安静的院子忽然就热闹起来。善保暗叹,这位二叔看来倒是颇有家资,只是来得突然,空降部队,让善保不由得不起疑心。

    小厮在前引路,刚到二门,里面迎出一个婆子后头跟着两个丫环,这婆子一身宝蓝色的缎子旗装,微胖,头上插着两三支金钗,脸圆圆的,一双眼睛弯弯的透出笑影,一把拉过善保的手,笑问,“这就是大爷二爷吧老爷太太等了这半晌了,都盼着大爷二爷回来呢。瞧瞧这模样,可真俊哪。”

    说得两个丫环都抿嘴笑了,这婆子拉着善保便往里走,善保脚下一顿,并没动,抽回手拢在前身,明润的眼睛带着一丝冷意往这婆子身上溜了一溜,挑眉笑问,“不知这位嬷嬷如何称呼老爷太太我记得家父母都已仙逝,这老爷太太是指哪位还请嬷嬷明示”

    婆子脸一僵,虚打一耳光,掩去难堪,笑着一福道,“瞧奴婢这张嘴,叫惯了,一时倒不好改过来。奴婢姓郑,大爷唤奴婢郑嬷嬷就是。是二老爷二太太大格格小爷都盼着大爷二爷呢。”

    善保微点头,喜怒无形。

    郑嬷嬷亦不敢再造次,引着善保兄弟去了正房边上的一个院子,门外挂着大红毡的帘子,外面一个小丫环福身道,“二老爷二太太正盼着两位小爷呢。”笑着打起帘子。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香的品流极高,清而不俗。再看房间已摆满了家俱,尽管善保看不出是何等木料,单只是上面的雕花描边就能看出精致品味来。

    一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妇人从里间儿迎出来,后面跟着一堆婆子媳妇丫环仆婢,这妇人约摸三十上下,鸭蛋脸弯月眼,不言而笑,穿了件浅紫色的暗纹缎子的旗装,襟前挂了串碧玉珠子,腕上一对玉镯金钏儿,行动间叮铛作响,声晌清脆动听。极亲热的一手拉住一个,这妇人微微笑着,声音温柔悦耳,透着亲热,“我是你们二婶,这还是咱们头一遭见呢,快进来吧,你们二叔等着呢。大冷的天还得去学里念书,也怪累人的。”

    “他二叔,孩子们回来了。”二婶笑将两人推到君保跟前,君保坐在靠窗的小炕上,容貌和福保有略似,眼睛微红肿,神色略带疲惫。

    福保跟二叔不熟,对着一屋子陌生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扭头看向兄长。善保脑中思绪千万,剥不出个头儿,要考虑的事太多,他只得先应对好眼前。善保抿了抿唇,眼圈儿陡然一红,张了张嘴,声音被哽咽了一下,似压仰着万千委屈,问道,“二叔给玛法、玛嬷上过香了么”

    善保一句话,热闹的房间瞬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君保眼眶一热,别过脸点了点头,咸涩涌在喉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离家十几年,物是人非,如何能没有愧疚,君保一时竟险些落下泪来。还是善保开口道,“请二叔二婶上坐,侄儿们给二叔二婶请安。”

    待善保兄弟行过礼,有眼力的婆子丫头都添了三分慎重好厉害的小爷。

    二婶又让一双儿女见过善保兄弟,女儿十岁,小名雪丫,儿子八岁,唤作佳保,都规矩识礼。尤其佳保看去,一样的圆脸大眼,憨态可爱的模样,倒和福保像亲兄弟。

    众人落座,善保在君保下首,问道,“二叔回来,怎么也没提前捎个信儿如今天冷,收拾这院子也费了不少事吧”

    房屋久不住人,虽打扫了干净,既便生了火盆,仍透出入骨的阴寒,君保在屋里也穿着厚毛料子的大氅,叹道,“回自己家,还要惊动多少人不成。听说你们兄弟都在咸安宫念书,也值不当让你们耽搁功课。”眼睛落在善保的脸上,君保起身道,“你那屋子收拾得挺清雅,先前也没仔细看,这院里闹腾腾的叫人不得清静,去你那儿说会话儿吧。佳保儿,跟你二哥玩儿吧。”

    二婶忙唤婆子拿来点心哄着几个小的吃,又跟福保说话儿。

    善保对福保微点头,同君保去了自己的院子。

    红雁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俏脸上仍有些紧张,这忽然来的一家子人,瞧着不像强盗,倒是富贵的吓人。

    善保请君保坐在榻上,自己拉了把椅子也坐在火盆边儿,道,“红雁,沏茶来。”

    红雁不似往日活泼,微带着局促,端来两盏茶,善保接过一盏先递给君保,随口吩咐道,“二叔一家刚回来,家里怕还不熟,你去二婶那边听用,张罗一下饭菜,或者有用你的地方。”

    红雁轻手轻脚的退下,善保捂着茶盅,喝了一口。

    “这些年我先是在云南,后来调到广西,听说大哥”

    “阿玛三年前因病过逝。”善保垂眸,睫毛卷翘,长睫勾出一抹让人怜惜的味道,“我没怎么听阿玛提起过您,也不知道您的消息,无可捎信。只听方保堂叔说您在云南当差,具体也不清楚。”

    君保并没喝茶的心思,叹口气,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悲凉感伤,“我也不必瞒你,这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我是带着你二婶私自离家,并不敢叫家里知道行踪年轻时觉着,名未成功未就,要面子,不肯回。后来,近乡情怯你阿玛的事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善保,难为你了。”视线扫过手里的粗劣的白瓷盅,君保问得直接,“家里可是有什么难事”

    他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倒也是几代官宦,君保幼时丫环婆子也是不缺的,如今经年未回,不承想家业已败落至此,又想起朋友所说的话

    善保自嘲一笑,“我额娘过逝后,阿玛又娶了继母,是当今吏部尚书索绰罗家的女儿。阿玛去逝的时候,我跟福保年纪还小,家里的东西都被继母搬的搬,卖得卖,后来她就回了娘家。族长和堂叔看不过去,陪我去了趟索绰罗家,方要回几个庄子。”

    “欺人太甚”君保“呯”的将茶盅砸放在手边的矮几上,一双虎目瞪圆,似要喷出火来,威凛的霸气让人不由得想俯身折服,“大哥怎娶了这等毒妇进门他索绰罗家也太不把我钮祜禄家放在眼里了”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得以证明,君保一时怒不可遏,恨不能立时便去索绰罗家讨个说法。

    “你只管好生念书,既然我回来,这事就交给我。一个婆娘,胃口也太大了,也不怕噎着要了命。”君保冷笑,眼中带了三分煞气。

    真是意外之喜,善保乐得不得罪人,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二叔了。”

    君保抬头打量着善保,不露声色。善保忙问,“二叔是回京述职,还是”

    “皇上命我回京,任兵部左侍郎,日后就住京里,你不要担心。”

    善保有些吃惊,兵部侍郎可不是什么小官,随便阿猫阿狗都能做,这位二叔真是有说不尽的蹊跷之处。

    “既然二叔和二婶回来了,叔叔婶婶是长辈,这主院还是二叔来住吧,这院子宽敞些,我和福保随便哪个院子都不挑的。”善保心思灵敏,低头用铜签子拨弄着炭盆里的炭火,状似无意随口提道。

    “主院本来就是长子长孙该住的院子,也不必搬来搬去的,麻烦。”君保混迹官场多年,年纪轻轻能熬到兵部侍郎的肥缺,自然不是笨人。虽然善保这话说得含糊,他却答得斩钉截铁,给了善保一颗定心丸。

    善保心里暗骂自己说话大意,面上却仍是温温润润斯斯文文的模样,微微一笑,不露丝毫破绽。

    “倒是这些家俱,我让人重新仿照着打了好的来,这些榆木杨木,弄到下人房里去赏给下人们用吧。”善保的这些小心机,君保倒没放心上,曲指敲了敲身下的长榻道。

    “我用着挺好的,二叔不必破费了。”

    “不差这点银子。再者,大家子弟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太寒酸了倒不像。”君宝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对珐琅大蓝花宝瓶笑道,“就这对瓶子还不错。”

    “同窗送的。”善保笑,“二叔真是好眼力,整间屋子就这对瓶子最值钱。”

    君宝大笑,“我听人说你在咸安宫书念得不错,这屋里的书画虽有些稚嫩,也有几分可爱,就是字体一般。跟我一道回来的还有位于叔,他半道去访友了,要过些天方到京城,他是乾隆十五年的进士,学问很是不错,字也写得好,到时我让他指点指点你。不过,这人在学问上有些呆气执拗,有空也教你小弟功课。”

    气氛开始变得融洽,善保莽撞了一次,自然挑个安全的话题,笑问,“我看小弟也要到了进学的年纪,不知二叔是怎么打算的”

    “能进咸安宫自然是最好,不过要等明年族长、都统的推荐,还有考较,还不知那个畜牲有没有这个福份呢。”君保话中多有不满之处,摇头道,“我自来公务忙,也没空管教于他,你二婶一个妇道人家,只一门心思的宠着惯着,去年才启蒙,一本论语念到现在,第一遍还没通读。唉,我琢磨着,若是进不了咸安宫,就去景山官学好了。”

    咸安宫官学全部是八旗子弟,景山官学里却有一部分的包衣,从学生的出身讲档次便降了下来。

    善保自己又续了茶,喝了半盏方道,“日后入朝为官,文臣武将也是有分别的,福保也不大喜欢念书,不过骑射不错,满人以武立国,咸安宫的入学考校也是文武分开,我看小弟虎头虎脑,活泼好动,一看就是习武的好材料。”

    善保生得俊俏斯文,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不急不徐的优雅韵味儿,就连讲话的声音也是不高不低恰到好处,悦耳动听,熨帖自然。君宝笑了笑,忽然问,“善保,家里那位教拳脚的马全是你从哪儿请来的我看他虽然残了一脚,不过行事规矩,有几分军中武将的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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