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怔了怔,瞧着他那双柔软的毛毯盖住的腿,失声道“你的腿?”
姬冰雁叹道“我这双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全部怔住!只有南宫灵看着姬冰雁的腿出神。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哪个该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这混蛋的两条腿砸个稀烂,我不姓胡。”
姬冰雁苦笑道“你若想为我复仇,看来只要令你失望了。”
胡铁花怒道“我和楚留香若还不能替你报仇,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能替你报仇了。”姬冰雁叹道“这世上本没有能为我复仇的人。”
胡铁花吼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把我这两条腿弄瘫了的,并不是什么人,而是沙漠!是沙漠里那该死的太陽,该死的风……”
他苦笑着接道“我在沙漠里整整流浪了五年,我那五年是如何过的,只怕谁也想象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两天后,才被路过的骆驼队救出去,那该死的沙漠虽然给了我一辈子都花不光的财富,却也给了我满身风湿,现在,风湿只不过刚从腿上发作而已。”
胡铁花听得又怔住了,黯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人,我一直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你,谁知道……”
他忽然一脚将旁边的一张椅子踢飞,大吼道“该死的沙漠,世上为什么要有这种见鬼的地方?又为什么偏偏要叫咱们到那里?”
姬冰雁失声道“你们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姬冰雁叹道“听我的劝告,一辈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宁可到地狱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里绝不是一个清醒的人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谁说我现在还是个清醒的人?”姬冰雁吃惊道“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能将楚留香的头弄晕?”
胡铁花抢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姬冰雁眼神沉了沉,若有所思地看了楚留香一眼。
胡铁花又接着道“我们本来想找你一起去的,我从沙漠的旅客嘴里,听到你发财的故事后,本以为你已将沙漠征服了,谁知道现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嘶声道“但现在我这两腿,我……我竟只能眼见着我朋友去……去……”这冷静的人竞忽然激动起来,像是想挣扎爬起,但两条腿就像木头似的不能动,人却从软榻上跌了下来。
胡铁花赶紧扶起了他,瞧见老朋友变得这样子,胡铁花简直已快哭出来了,但嘴里却大笑道“你也用不着难受,没有你去,我和老臭虫可都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姑娘。”姬冰雁以手掩着脸,身子不停地在发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来,就算要我背着你,我也要将你背到沙漠去。”姬冰雁激动终于平息,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铁花已来了这么久,我怎还没有为他们准备好酒,我才真的是该死了哩……”
“而事实上,别人能活多久,我们就能活多久。”楚留香笑着,“哪怕我们过得也许并不快活。”
姬冰雁缓缓道“那至少也比活在沙漠里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们为了怕身体里的水消耗,能整天不说话,也不动,你们能么,他们肚于饿时,能将晰蝎当做火腿来吃,你们能么?他们渴时,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里的水,就靠着一丝水,他们就能活三天,你们能么?他们甚至可以喝骆驼的尿,你们能么?你们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来了,而你们只要一吐出来,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楚留香和胡铁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叹了口气,接着道“沙漠里的人,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们非但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精美的瓷器里,装着精美而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里,盛满了酒,这在一个饕餮的酒徒眼中看来,已经可以算是最可爱的景象了,何况在旁边斟酒的,又是两个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两眼的美女 。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用他那惯有的欣赏态度,去欣赏她们的美丽,只因他此时心中满满的只剩下无花一个人的身影,怎么可能再看得到别人呢?
胡铁花也没瞧她们,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数人心情不好时,都会拿酒菜来出气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还能吃,还能喝,就算腿断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个还能喝这么多酒的人,至少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并不是用腿喝的,是吗?”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你的腿就算坏了,但别的地方都还是好好的,我现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有些不放心。”胡铁花瞪眼道“你有什么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两人就这样就想到沙漠去?”
胡铁花道“等我肚子装满了就走。”
姬冰雁缓缓道“你俩就是这样到沙漠去,我保证你们活不到十天。”
胡铁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确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们敢喝,所以他们就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就比你强,这是生存的问题,又和武功与智慧全没有关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叹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决心要做一件事,无论谁也拦不住,但你们定然要去,也不能就这样去的。”
楚留香道“我们该怎么样去?”
南宫灵看了看姬冰雁,接话道“我们得准备很多东西。”
姬冰雁点点头。
楚留香道“准备些什么?”
姬冰雁道“你们至少要准备五匹骆驼,去驮食水、粮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来虽无用,到时都有用的东西,还得再找一个老于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这些东西,自然都用不着你们自己费心,到明天黄昏时,我都会为你们准备得妥妥当当。”
楚留香苦笑道"但我们此去,却不是要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万莫要将我们宠 、坏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两匹马,几袋水和粮食,便已足够,若再能为胡疯子准备些酒,则更感激不尽,我们等不到明天,能登上两个时辰便是极致了。”
姬冰雁叹了口气,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还是十年前那样的牛脾气。”
歇在姬冰雁准备的客房中,胡铁花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现在渐渐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我想象中那么够朋友了。”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大声道“死公鸡两条腿断了,你居然一点也没有为他难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过头来一笑,道“你认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胡铁花道“虽然没你久,也有十几年了。”
楚留香道“你可曾听过他说这许多话么?”
胡铁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口答道“当然没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鸡说话,比要他请客还困难得多。”
楚留香道“你可曾见过他有刚才那样激动?”胡铁花叹道“刚刚我看到他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你……你简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悠悠道“你和他认得已有十几年,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的腿若真的断了,还会说这许多话,还会如此激动么?”
胡铁花怔了怔,大叫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宫灵笑起来,“你难道看不出他身旁的姑娘是怎么看他的吗?倘若他真的不能动,姑娘们是不会那样看他的。”
胡铁花怔了怔,一拍大腿,“好哇!这个死公鸡!他这么样做,只是装出来给我们看的?”
胡铁花大骂道“这该死的死公鸡,不但骗苦了我,还害得我如此难受,他竟敢用这种法子,来对付十多年的朋友。”
“若我是他,自己的朋友偷偷不辞而别,一别就是七八年,我也一定会生气的。”南宫灵从言语中知道了几人当初的事情,这样评论道。
“而且他已经够朋友了,他可没有说出来不去的话。”楚留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姬冰雁到底如何想的,多年的交情不是吹出来的,即使隔了多年,兄弟情谊总还是不变的,“不过就是想让我们着急一番罢了。”
“你倒是清楚得很,不过我也很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姬冰雁此时就站在门口,双腿稳稳地站着,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虽然胡铁花的表述之下,事实的情况实在大打折扣,但饮酒间楚留香脸上不时出现的愣神、微笑或担忧,没有一个表情不是因为无花,胡铁花粗心大意,自己却是明明白白的看出来的。
楚留香楞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是啊,这可能就是缘分吧!”
“你要知道你没有机会的!”
“是……啊,我没打算做什么,你放心,这可能就是报应吧!”楚留香有些落寞,他知道自己的感情想要得到回应简直比登天还难,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自己看不到他,心中就已经这样难受了,若以后惹他生厌,自己恐怕当真是要生不如死了吧!
沙漠之中,极乐之星
南宫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心情多去追问。
而胡铁花嚷嚷着半晌,却没有人理会。
大漠外缘夜里也很冷,但楚留香几人躲在温暖的车上,却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比在家中还要舒适许多。
马车并不美观,造的像个棺材一般,但若是进去,你便会明白为什么这样制造,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
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
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塌,还有几张棉垫,一张桌子,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苦心安排,所以东西虽多,也并不显得拥挤。
胡铁花不是闲得住的人,更是无酒不欢,此时他瞪着马车中摆满的大江南北各色美食以及各种美酒,有些惊讶。
姬冰雁淡淡的说着“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哪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
胡铁花有些想笑,但仔细一想却又笑不出来,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对“饥饿”如此恐惧,那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究竟是怎样的。
胡铁花反常地沉默了许久,这才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也许我不该逼你来的。”
姬冰雁冷眼看着他,“你到将自己看得高,若是我不想来,没有人能逼我来。”
南宫灵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详细到连哪里有棵植物都标的清清楚楚,“有老骆驼领路,或许我们真的能跟着地图的路线走过去。”
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条线,南宫灵开口“我们本不应该如此招摇的,只是无论我们是否招摇,恐怕石观音都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了。”
“这里。”南宫灵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某个地方,“石观音可能在这里。”
“龟兹国?”姬冰雁皱了皱眉,“她去那里做什么?那里现在可乱的很。”
“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楚留香笑着,心中无惧,自然不会在意其他。
“到了。”马车的晃动停了下来,姬冰雁开口道“这是真正进入沙漠的最后一站,我们最好在这里让骆驼喝口水,我们也喝口水,多带上一些。”
一把火将自己心爱的大车烧掉,姬冰雁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比起让它落在别人手里,还是毁去更合他的心思一些。
胡铁花才不管姬冰雁到底是抽什么风,他此时兴奋得很,正和姬冰雁检视着骆驼,无论什么都想看一看,问一问。
他正缠着抚摸着骆驼的人,据姬冰雁说,他叫石驼,虽然不能和人说话,却能知道畜生的思想,和它们沟通。
无论驴马骆驼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都能知道,他心里想要这些畜生干什么,它们也都能乖乖听话。
南宫灵看着石驼出神,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骑上骆驼之前又回头看了石驼一眼。
石驼那张冷漠、丑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有在抚摸被卖掉将被带离的马匹时,才显露出几分哀伤。
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们其在骆驼上,恨不得将全身都缩在驼峰后面,只有石驼仍然跟着骆驼一步步走着,仿佛不论环境如何、是冷是热,他都没有感觉。
夜越深,寒气越重。
即便是胡铁花这样有武功在身又天生体热的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搭了帐篷,生起火。
火上架了锅,煮了一锅热菜,他们围着火,嗅着逐渐传出的香气,才觉得活了过来。
而石驼还是远远坐在一边,他的脸很冷,很丑,却有一种奇异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寂寞、痛苦和屈辱。
就连楚留香,也对着神秘人物有些好奇,但他没有去问姬冰雁,也知道他绝不会回答。
而一路上很少说话的南宫灵却动了,他走到石驼身边坐下,将自己缩起来,开口“钱叔。”
石驼不会说话,但此刻他却身子颤了颤,开口了,他的声音非常难听,就像石头碰撞发出的声音一般,“是……灵少爷啊。”
“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