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时,当真无话可说。
既然双方无意罢手,战事自然不可免,此际一触即发。
然则姜云凡心头茫然、几分寥落。
他承诺七圣务必阻止魔君,但父亲适才之言、又在脑中轰然炸响——
自己也是半魔,或不曾经历净天教众所言过去、无法亲身体会,但当日唐府之中,只因魔君之子,便人人得而诛之、叫嚣谩骂,一刻未停,若非众友回护,当真还可安然脱身,甚至拜入蜀山门下?
姜云凡深知答案。
可他必须站出来……
如若父亲打破封印、以至祸及苍生,自己无一作为,又岂能安心!?
退一步而言,他的养父、恩师、亲友俱是凡人,他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
云凡看向父亲。
魔君瞳色乍深、却无一丝波澜,与当日覆天顶上、父子乍见截然不同,淡到读不出一丝心绪——
这就是魔君。
强大、凛然,毫无破绽,让人望而生畏。
其实,无关正邪、也非人魔对峙,只为胸中大道而生觉悟,此种与自己,又有何分别?
因而……
何以他们父子,就注定要刀兵相见,无法相融?
少年心怀不甘,可他依然扬起双剑——
迎难而上。
姜云凡是半魔。
且是身具蚩尤血脉的半魔。
与分得魔君蚩尤之力、继而觉醒自身魔力的血手不同,姜云凡是姜世离之子,血脉承继之力更强,若能一心修习净天教心法,异日魔功造诣,必在血手之上——
此正枯木之所以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谋夺蚩尤之力之因由。
凡人若经修行、激发身中五灵之力,大可脱胎换骨、臻至化境,若得机缘,还可羽化飞升,登临仙界,却不过一界地仙罢了。
诚然,这已是万中选一、世所罕有。
魔族则不同。
真正强盛的魔,是惟有能与诸神匹敌的生灵。
譬如蚩尤,魔族先祖、兽中霸者。
那怕魔界历经动荡,列国争抢、群雄割据,太半魔族依然信奉蚩尤绝对神威。
姜云凡拥有无限可能,可他偏偏选择了人道——
引用凡人修仙之法、甘为凡血束缚,虽则机缘巧合、臻至化境,却也不过小有所成,远非血手敌手,何况是真正觉醒蚩尤血脉的魔君、姜世离。
但姜云凡毕竟是半魔。
神魔之井中触碰石碑刹那,与生俱来血脉之力、仍是汲取部分蚩尤之灵,仓惶变招之时、难免魔功路数——
少年冲天一跃,一瞬暴发蚩尤之力,自己还未察觉,但姜世离目中却有一丝欣悦。
如同每一个父亲在孩子呱呱坠地、继而牙牙学语时,守护身侧伴他成长一般,姜云凡释出魔气、虽非自愿,无疑却与魔君周身气息争相交融,仿佛一经触碰、已然彼此熟知,相识,而非长达二十年之别离……
追逐、玩耍、嬉戏,疼惜、怜爱、挂怀,等等。
如此理所当然,情真意切。
姜世离负手卓立,只做壁上观。
魔君释出三成功力、化而成分shen,与小辈争胜,还不屑动用全力。
然则化身眉目淡然,出手却不留一丝情面——
但见拳刺利刃,刀光烁闪,掌间灵火、周身魔息,汇成熔岩堕地,直摧万马,力劈三关、抽撤连环,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显见真章。
小辈三人一路走来、彼此扶持,亦是历经风浪,此际来到魔君身前,才知何为高山仰止,不可逾越。
此不过一束魔息所化分shen,已然具备魔君应有智慧、三成力量——
以及兽族征战本能。
蚩尤之力,岂能不令世人胆寒?!
云凡忧心封印、与龙幽相视一眼,二人四目交投、俱是心有灵犀,扭转攻势袭向戾枭!
若不能阻止雷兽强攻封印,不待魔君出手,一切已然为时晚矣——
但姜世离没有动。
戾枭与他心意相通,早知主人带它来此决意。
以防万一、为了攻破神魔之井,去往魔界之后遇到艰难险阻,魔君需要积聚实力,戾枭在此、是要代主人迎敌,同时攻破封印——
雷兽一声长啸,雷鸣之时、迎上姜云凡手中蜀山至宝,银之魅影。
此剑为太武之师、蜀山二十六代掌门独孤宇云所有,剑无利刃、惟有剑柄,须用剑高手灌注气劲于剑柄中,方可显出气刃,若无盖世修为,难以驾驭。
如此惊世宝剑、戾枭竟不以为惧,反有一丝雀跃,皆因它能闻到、面前少年身中,释出与主人相似气味——
与魔君、护法,二者彼此交融,缱绻至深不同,少年之气、更年轻,也更独立,好似一只雏鹰将要振翅,迎风冲向天际。
戾枭低吼一声,兽瞳凝望主人。
魔君目中止水无波,似是冷酷绝情,不为外物所动。
惟有戾枭明白,主人能够立于此地,是付出了多么惨烈代价——
它曾经深受那等苦楚,是主人救了它、将它带出绝境,让它活下去。
姜云凡得龙幽之助、冲天跃起,银之魅影裹挟利刃、直刺戾枭背心,雷兽嘶吼挣扎、向井下坠落——
姜世离听得分明,那是戾枭在道别。
谢沧行当年留下封印、其实深谙阴阳生死之道,设有内外两重,伏羲剑所能破去乃生门,余下死门、当如罡斩舍身兵解一般,也需生祭才可破除。
无疑,是要来者知难而退、无功而返。
魔君没有错开一眼。
眼前赫然浮现覆天顶初建之时,那些曾经鲜活、而今只能活在回忆之中的人。
倩儿……毒影……魔衣、幻月……唐风……玄火、鬼眼……
等等。
他送走了一些,又错过了一些,到如今,更要亲手送走戾枭——
姜世离近日曾想,若然如此,当初覆天顶一战、就该劝其归隐山林,才不致今日遭此利用。
轰的一声。
雷光冲天四起、硝烟滚滚中,戾枭坠入井中。
一如先祖曾经做的,凝聚此生最后一道神魔之气、化而成雷鸣,惊天动地、彻响声中,紫电雷芒呼啸而出——
暴起巨响声中,神魔封印彻底瓦解。
风猎猎作响。
神魔之井内、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龙幽警铃大作,果见为首之人正是夜叉摄政王、魔翳。
此际亲率大军突入人界,其野心昭昭、不言而喻。
魔翳振袖、夜叉战士顷刻落下地来,动作划一、将魔君在内四人,团团围住。
三小辈如临大敌、摆开架势,姜世离则神情不动,仅止眉心微蹙,紧盯魔翳——
且看他身怀秘法、身形半浮空中,神态居高临下、貌若讥讽,就无比熟稔。
何况那一身魔息……
姜世离又岂会认错。
龙幽当机立断、长qiang连扫,振开前后四敌,呼道“撤!守住剑台要紧!”
魔翳全不将此放在眼内,只是轻笑一声,故作道“好久不见,教主大人。”
这声音……果然是枯木。
魔翳流露一丝玩味,几多不屑、几分讥嘲,莫不运筹帷幄,尽在掌控。
然则姜世离惊愕惟有一瞬。
复又古井无波,道不破心境。
五味陈杂?
却也未必。
魔翳欣然道“想不到过了二十年,主上还能记得在下,实乃荣幸之极。”
话音方落,就见前后左右、俄而魔焰跌宕,魔君化身旋舞成龙、汩汩气劲狂飙之间,横扫塔内劲敌,转瞬就将四野清空,不顾小辈面面相觑,姜世离轻抚龙髯,道“……原来如此。”
魔翳失笑一声,假意告罪道“夜叉招待不周,触怒魔君大人,是在下不是。”
言罢挥退四下,夜叉军领命、只将刀剑枪戟,俱个指向云凡三人,道“在下率领夜叉军踏足人界,还要多谢令公子相助,未知主上父子在此续缘,失敬、失敬。”
魔君了然,此举正是枯木结盟之意。
若能协力攻破蜀山,则夜叉一族保定云凡周全,不会在此与半魔为敌。
他料到枯木假死——
以他实力,岂会轻易为无天所趁,受下重伤、与夏侯氏同归于尽,却没料到“枯木”当真死了,在此玩弄权术与人心者,乃是夜叉摄政王、魔翳。
缚魂之术。
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