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听到此时,心下了然——
厉岩乃人魔之后,虽系蚩尤血脉,却已非纯正,当时生死危亡、一则心神震动,再者年龄尚幼,魔气并非充盈,两厢冲击骤失神志,以至认定玄火身死,彼此失之交臂,也是憾然。
血手业已明白,此际眉心微蹙,犹有郁色,玄火在旁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继而望向屋内、烛火照在窗纸上,显出半魔模糊身影,慨然道“伤好了以后,就还和以前一样四处流浪,期间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当然……还有鬼眼。”
随之竟是默然。
毒影奇道“怎么不说了呀?你遇到鬼眼,然后呢?”
鬼眼轻叹一声,笑容微有苦涩,道“后来之事,还是由我来说为好——”
玄火流露歉意,道“对不住啊,兄弟……我就不该提这事儿!”
却是鬼眼摇首道“其实不算什么,在这里的大家,谁能没有伤心事呢……”
此言,无疑正中诸人心事,听鬼眼娓娓道来——
鬼眼是妖,确切而言,前世为人,今生为妖。
前世临终时,他与爱人相约三生情缘,不见不散。
而他的恋人,恰恰是只妖。
人妖相恋,天理不容。
恋人为了相救他,失手伤了凡人,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
他想尽一切办法救她,不惜献出自身精血——
妖类本善于食人精血,惟有此、方能补足元气。
他的恋人始终不肯,最后还是死了,临别前二人相约,来世定要相见。
他一直未娶,最后郁郁而终,奈何桥畔,鬼差押解他喝孟婆汤、再投胎,他不肯,失足坠落河中,沾染三界浊气,化身为鬼妖。
因果既成,阎罗也收不了他,只能任他还阳——
他偷去了长生殿,找到了恋人的生死簿,原来她投身普通人家,早已长大。
他寻了去。
可那时才知晓,恋人前世曾有仙缘,因他无疾而终,只是仙骨还在,被修仙门派收了去。
他不明白什么人妖纷争,也不懂半魔何物,只道恋人在那,就执意寻去……
二人相见,已然隔世。
恋人早已不识得他,更拔剑相向,要替天行道,除了他这妖魔——
她的师兄阻止了她,三界众生平等,既然并无作恶,就不该杀。
他感念师兄,遂将前世因果告知师兄,望能劝恋人回心转意,玉成彼此姻缘,师兄也是唏嘘,并代为传话,约他月夜来见。
孰料那才是一场真正屠杀。
他在寻找恋人途中,结识不少半魔小妖,这群人虽则积弱,但对落难同族,定是伸出援手,给予许多帮助——
他虽未经修炼,却有一双通天鬼眼、可辨阴阳,屡屡帮众人逃脱追捕,山下村人惶恐,上报仙门,这才引来师兄妹下山除妖。
而师兄承诺相帮,不过为除戒心,再杀之后快。
他非师兄对手,更险些痛失内丹,原来师兄欲修天眼,觊觎鬼眼之力,而他的恋人——
竟浑然不觉屠戮弱小、只为一己之私有何错处!?
鬼眼心灰意冷,失擒赴死,但半魔们拼死救他,杀伤师兄妹二人,带他远遁……
之后屡遭正道人士围堵、死伤无数,人与妖,当真殊途!
几度灰心丧意、生不如死,可兄弟们还在,因他受伤遭困,又如何轻言生死?
至少、要带兄弟们逃离凡人追剿!
之后来至千峰岭,又遇世家子弟,玄火遭擒、兄弟死伤,几是走投无路,幸而遇到魔君三人——
鬼眼长叹一声,道“如今兄弟们能投奔覆天顶,也不用再担心镇日厮杀。”
“懦夫!”却是血手斥道“你既然做了妖,就该断了与凡人念想!他们是你兄弟,你既决心回护,就该坚持到底。”
姜世离目中深刻,片晌未语,血手微微怔忪,自知失言勾起他心事,惟有愤而不语、转作默然。
鬼眼却如当头棒喝,此际目中透亮,不住喃道“懦夫……懦夫!前世为人,今生是妖,是妖!”
继而目露羞愧,握拳道“是我对不起兄弟们……若我能早日想明白,断去前世孽缘,兄弟们也不会走到今日。”
玄火听罢,亦是心中凄然,却是豁达道“现在知道也不晚……你上辈子是个好人,又遇到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好姑娘,自然不明白人和妖还有魔之间的事。如今你成了妖,遇到的姑娘也投了胎不记得你,就当过了两辈子,忘了以前的事,重新来过吧……”
魔君未置一语,血手轻道“主上……”
姜世离摇头,神情虽则淡然,拢在袖中手、仍是一丝颤栗,魔君轻叹一声,拾起感怀,转而道“依鬼眼你所言,当时师兄妹重创你,致使内丹一度离体,想来对你损害颇大。”
鬼眼颔首道“确如主上所言……我鬼体天成,内丹更系体内至阴之气,若非玄火拼死相救,只怕就让对方得逞。”
魔君思忖道“……你且释出一道鬼气来。”
诸人不解,血手联想适才、率先了悟,道“主上这是要他与毒影?”
毒影闻道自己,奇道“要做什么呀?”
血手指她掌间蛊蛛道“你将毒术揉进他鬼气里。”
鬼眼旋即了然,道“主上是要我二人一同xiu行?”
魔君点首道“你二人此前协力一击……鬼气与毒术并未相斥,可见阴煞之力互为通融。相比我等魔体,鬼眼你由人成妖,阴气更为毒影适用……反之有毒影辅佐,也可助你早日修复内丹,双管齐下,兴许正是事半功倍。”
玄火瞪大双眼,俄而振奋道“那可真是……了不得!兄弟你想想,你和咱们不一样,练的功法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咱是真帮不到你。现在有了主上的法子,你和毒影姑娘都能修炼啦!”
话虽如此,鬼眼却有顾忌,他已看出血手与毒影之间、十分亲昵,贸然询问毒影愿否,岂非冒犯血手,一时迟疑,道“这……血手护法——”
血手还未作答,反是毒影咯咯笑道“怎么?你还怕大哥把你吃了呀,嘻!别怕,大哥才不会这么小心眼,是吧?”
毒影目光灼灼,显露一丝趣味,血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惟有叹道“胡闹。”
诸人哄笑一阵,彼此商议底定,三日后待半魔伤势渐痊,即刻回返覆天顶。
自此,除去枯木尚在暗处,日后净天教八部尊者,如今均已来至覆天顶。
血手并毒影二护法、除去统领各部,还需辅佐魔君处理族内事务,魔衣、幻月一部则专司魔器锻造,与兵甲、战械等,玄火与鬼眼合为一部,后者乃鬼妖之体、与妖族千丝万缕,专责两族来往之事,玄火则与血手教习族众武艺,尊者中无天身兼军师一职,平素留待青荷镇,负责粮草运营,若得魔君旨意,即刻上山复命。
半魔境况由此大为改观,越三月,枯木再次谏言立教之事,魔君以时机未至为由,再行驳回,然则之于日后净天教,此时确已能见雏形。
而时机,很快就将来至。
柒一劫上
半年后,蚩尤冢。
血手单膝点地,道“主上,来月物资已达总坛,无天亲自调配,依次分发各分坛,一概明细皆已呈上,交由主上过目。”
魔君闻言,颔首道“……无妨,诸多细则,无天早已传信于我,不急在一时。”
又见血手眉目认真,屈膝半跪,叹道“此处惟你我二人,无需如此。”
血手默然,纵有暖意,仍是道“此乃护法之责,主上不必多虑……血手,心甘情愿。”
繁文缛节,曾是厉岩不耐,而今却是血手秉持,虽则不屑凡人礼数,但为魔君立威,作为护法,他必定以身作则。
姜世离知他决意,负手道“也罢,起来吧。今日特令你来,不为他事,只因三月之期,一观连日进境。”
血手肃然道“不负主上所望。”
言下之意,魔功又有进境,以他悟性,不需多久,当可突破七重大关。
魔君目露赞许,泄出一丝笑意,道“如此,你我不妨切磋一二,点到为止。”
血手顺从道“属下领命。”
不过数月,竟恍如隔世,自从魔君登顶,继而护法侍卫,妖魔群起来投,覆天顶事务缠身,重压之下,再无当日千峰岭上,心无旁骛、一试身手的快意,一如当下,在此比拼,是魔君、护法,惟有更强,才能护卫同族,紧守方寸之地,纵然不曾半分洒脱,亦是甘之如饴。
二人功聚全身,刹时魔火跌宕,引得冢内焰马嘶鸣、炎帝侍惶惶不安,但见数股魔息腾身而起,半空交织罗网,一左一右、互斥翻滚,血手右臂一振,狰起魔印浮凸,指掌异化兽形,散出紫黑煞气,威势大别往日,更为凶悍。
姜世离有感于此,一丝心悦,道“很好,血手。”
继而袖中手微扬,血手闷哼一声,但觉极右之力忽而暴涨,力压他极左之力,两股魔息再度交锋、悍然角逐,冢内气劲鼓荡、过处罡风扑面,灼热难耐,魔君一身炽焰辉煌壮烈,血手迎面对上,只觉呼吸难继、两掌恍如麻痹,频频震颤,逼不得已一退再退,竟留下浅浅痕迹,拖曳而过,情知若非魔君留手,恐怕早已倒飞出阵。
但那重压并未罢手,血手沉声一喝,左手冲拳,顶上右臂之力,魔气源源不绝、自两臂溢出,那左右之力又再难分轩轾,仅在伯仲之间,血手粗喘一声,竟有气短之意,显是后继无力。
魔君自然不会损及护法,姜世离五指微收,魔息自行推移,将血手之力缓缓平复,二人心意相通,早有默契,血手适时撤掌,任由二者魔息缠身,借魔君之力,导回自身魔气,尚且热汗涔涔、并着粗喘,却见神奇一幕,姜世离一身魔火化而成龙,腾飞天际,不同往日龙火,更显肃穆威慑——
一如当日祭坛所见。
血手喜道“恭喜主上,焚世龙火更显精进。”
姜世离散去周身赤火,点头道“血手,以你今日实力,无人再敢托大。”
相较日后,二人此时功法初成,离大成之境还有时日,目下而言,若单只五成功力,血手足以与他匹敌,姜世离心中宽慰,半年来,覆天顶初具规模,枯木屡屡谏言,惟有先于正道一步,早日立教,才能立稳脚跟,再行扩张,以便日后与人一争长短。
但姜世离不为所动,原因无他,眼下覆天顶,乍看蓬勃兴旺,实则危如累卵,皆因部众良莠不齐,莫说蜀山与四大世家,恐怕一般门派高手,也难以抵挡。
而一旦立教,等若昭告天下,覆天顶上再非一群乌合之众,要在人界筹谋一片天地,便是公然与人为敌,半魔会走上怎样一条道路,其间多少艰险、血仇,姜世离心知,枯木肚明,首当其冲直指众矢之的,便是魔君姜世离。
纵然万魔景仰,无疑却是人类深恨。
是以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姜世离需要一个人,那怕在他不在时,也能肩负起半魔之责,护卫同族免遭伤害,惟有血手——
并非是血手有多强,而是血手在他知晓人中,心志最为坚毅,不会为外物所动摇。
若论实力,尊者各有长短,魔衣幻月、玄火鬼眼,俱是好手,堪为人间翘楚,但不行,无论是前者兄弟,亦或后者二人,都难以做到兼爱如一。
四人原有亲族,为魔君心折,宣示效忠,然而同样面临险境,自然亲疏之分,并非四人不爱护其余部众,只是血脉至亲,容不得他想,血手不是,幼时遭遇令他一视同仁,之所以会有千峰岭,业因他将全部同族视为同胞,姜世离需要的正是如此——
他朝若有万一,能够让他安心托付的,惟有血手。
因此,血手必须更强,否则千峰岭之痛,未必不会是来日悔恨。
血手不知魔君作何想,但见他眉目舒展,接连笑意,竟是罕有畅怀,便不欲多言打搅,无论姜承,亦或姜世离,他的主上,又何曾真正快意过。
姜世离看向血手,一时兴起,道“难得切磋一回,尚有时辰,比上一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