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果。
姜世离按下信笺,良久,低喃道“……竟是如此之局。”
夏侯兄。
魔君曾想,若枯木所言当真、而红衣青年确已知晓,却未曾言及分毫,双方对质之时、自己究竟如何自处,却不想天意弄人,而今——
也不用想了。
依枯木所言,暮菖兰受雇于皇甫一鸣,接近夏侯瑾轩与他,不过探查两门派继任者动向,意图寻衅打压欧阳英、这一新任武林盟主,焉知蜀山之人道破姜承魔族身份,才使皇甫一鸣真正大作文章,利用暮菖兰传递讯息、掌握一行人动向——
千峰岭啊……果然是我害死了兄弟们。
姜世离低笑一声,几分苦涩,指尖拈起一抹星火,将信笺连同曾有故人,一并付之一炬了。
陆一教下
唐风是个有手段的商人。
覆天顶同僚则曰非止如此,更有其魄力与决断力。
一界凡人、毅然决然登上覆天顶,敢与妖魔为伍,不可谓一般。
唐家世代从商,首要做药材买卖,其次酒楼、茶馆等,到唐风一辈,已是家境殷实、积累颇丰,直到唐风来至覆天顶,亲睹人间半魔窘境,才知何为“力有不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魔生存不易,短时内难以改善,那怕唐风散尽家财,亦是坐吃山空、无力回天,覆天顶若要走下去,势必不能陷入入不敷出之境。
直到魔君提到了矿产。
唐风深以为然,铁矿虽非稀缺之物、若要开采,也需人力、物力,非一般能成,确是商机不断——
青荷镇近来有一传闻,言道镇外采石场似有不平。
据传,开采石料时、劳工发现矿洞,洞内采出精铁,原是一桩美事,岂料不久竟闹出人命,说是采矿之人接二连三、离奇亡故,仵作验尸也未得结果,还有幸存者失心发了狂,念道不清不楚之事,采石场由此查封,只待风声过去、转作他人手。
真相如何,多半亦是道听途说,但唐风直觉事有蹊跷,便从矿工家中收来散铁细察,乍看果如一般铁矿别无二致,握在手中却有心神不定之感——
唐风将此事禀告魔君后,姜世离特命血手前来查勘,后者一眼断定乃魔铁,更凭绝世身法下到洞底,道“此山部分定与神魔裂隙相连,致使煞气影响矿铁,凡人长久在此,自然承受不住。”
神魔裂隙?偏生如此巧合。
唐风奇道“若是魔铁发散煞气也罢,缘何沾染仙灵之力的矿石亦会如此?”
血手抱臂思忖道“不论神力还是魔气,说到底,无非蕴藏难以估量的庞大能量,凡人不经修炼,的确难以抵挡。”
言罢眉心微蹙,摇头道“你所言不死也疯那些,已经算是幸运,若非体质特异,根本撑不到此时。”
唐风听罢,亦是叹惋道“可有方法能使他等清醒?”
血手嗤笑一声,讥嘲道“那就看凡人修仙门派如何作为了……此乃人类之事,与我族无关。”
唐风却是苦乐参半,嗟叹道“若非无辜之人遭此横祸,确是可喜之事……算否天随人愿?要什么来什么,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以唐风在青荷镇势力、盘下一座如此矿山本非难事,问题在于如何开采?
毕竟半魔相关,凡人不宜介入、何况于其有害,但偌大矿山、若无矿工劳作亦是奇怪,可半魔进出、人多口杂,采石场又毗邻青荷镇上,难保惹来疑窦。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唐风遂将此事上禀魔君,姜世离听罢,唤来一人,道“项章乃此地妖族统领,可助你成事。”
唐风了然,妖与魔、虽则同属,却不如后者特异、天生即有魔纹,妖族一类、大抵后天修炼而成,善于化形,只要收敛妖气、不与修道之人过从甚密,确可如凡人一般往来自在。
如此,确不失为一法。
遂在镇外购置几处宅院,一则掩人耳目、再者族人经此,亦可做落脚、联络用,又与魔君相商运输路线,凡此种种布置妥当,魔铁开采之事终是提上日程。
诚然,唐风尚有其他计较。
现如今覆天顶、虽不致捉襟见肘,但要种种事务运营起来,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而要支撑如此众人吃穿用度,首要钱粮充裕——
自古以来,有一种交易从来见不得光,但却也最行之有效。
只要有钱,那管是人还是魔,皆可做成买卖。
无疑,唐风想到了黑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世上从不缺一类人,那便是亡命之徒。
与亡命之徒交易,担的自然也是性命,因而无须讲求江湖道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后,谁也不会识得谁。
魔君不甚苟同,难得显露一丝心绪,蹙眉道“你是商人无错,可你的手,从来都是干净的。”
唐风却是淡然一笑,无谓道“在商言商,黑市也要讲求商人的道理,主上不必挂怀。”
黑市之人、财源路广,也多鱼龙混杂、见风使舵之辈,唐风要找、就定是口风严密,不畏强权之人,此类人出价虽高,却不会出卖对家,以免漏出风声,再难混迹——
神魔之铁之所以千金难求,皆因稍加熔炼锻冶,即可制成无上魔兵与神器,可遇而不可得,如此珍惜之物,黑市商人自然趋之若鹜,若说一掷千金、亦不为过。
唐风试想放出一二,便可高价售出,换来族人安泰——
然则亡命之徒多是穷凶极恶,若再得神兵魔铁,还不知要掀起如何风浪。
唐风宅心仁厚,毕竟不忍,幻月听罢,却是嗤笑道“管他如何,凡人自有凡人料理!不是有那劳什子的门派世家么,若真出了什么要不得之事,合该他们去解决。”
血手眉心微蹙,却是不发一语——
之于世家门阀,血手历来不屑,何况经过千峰岭之后、更是深恶痛绝,只不过魔君……
护法目光、微不可觉落定魔君身上,姜世离神情淡然,不似震动,血手内心稍安,说到底不论过去如何,而今覆天顶上、魔君所思所虑,首要同族为先。
魔衣性情沉稳,也自半魔间听闻魔君往事,大抵与凡人迫害有关,而看血手此时神情,无疑心如明镜、不难猜到一二,止住幻月道“主上自有裁度,你不可造次。”
幻月轻哼一声,却是心有不服,负气转过头去。
诸人中、以他最末,少不得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就连魔衣也时常镇不住,惟有魔君能使之拜服——
他人均是笑而不语,似乎见多不怪,惟有毒影摆手道“你这大哥一点用也没,回回都要把主上抬出来。”
众人哄笑出声,各自话上几句,反使议事松快了些。
血手看向魔君,彼此四目交投、未知是否错觉,魔君近来看他神色,似是欲言又止,略显复杂,血手心生困惑,却听魔君道“幻月所言不无道理,人界自有其‘公理’,我族毋须介怀。”
转而对唐风道“至于矿脉一事,交由无天全权负责,众人需从旁协助,不可有私心。”
众人齐声应诺,唐风领命道“主上放心,属下必定竭尽所能,力保万无一失。”
无天又是何人?
无天即是唐风。
他代半魔出面人间,自然不能延用本来名姓,诚然与姜承知交之事鲜为人知,但毕竟有迹可循,而今上了覆天顶,更不能落人口实,须将一切既往斩断——
无天,无有天。
敢与天斗而不敬天,是为无天。
听来几许狂傲,与唐风其人更是大相径庭,何况——
人又如何能与天斗?
唐风听罢,却是油然道“人常言‘人定胜天’,岂非正是与天斗?如今我欲成之事,正是要与天斗,既然已与天斗,又何妨是敬、还是弃。”
他乃豁达之人,仗义疏财、博施济众,素有善行,家中亦有朋客无数,可江湖也好、商场也罢,能被唐风真正引为知己之人,姜承是第一个,亦是惟一一个。
可就连这样的姜承,老天都不肯给他完满,这样的天,敬他何用?!
“无天”二字由来,源自对故友际遇不忿,亦是唐风敢作敢为、性情所使,魔君初闻其名,目中显出几许动容,唐风亦然——
他们,毕竟是彼此明白的。
如今,覆天顶既有魔铁来源,亦有钱粮脉络,其余便是如何运用。
苍木山脉地接覆天顶,亦是不可多得、唐风久居青荷镇,在此人脉最广,有此天时、地利与人和,无疑只要避开凡人耳目、就可开辟运输线路,购置吃穿用度,大大改善半魔生活境况——
积累至一定时候,还可开辟其他粮道,让半魔走出山岭,一睹人世风貌。
但毕竟还是将来之事,目下却有其他事宜,需要着手准备。
若要熔炼魔铁锻造兵甲,尚缺一种更罕少资源。
五灵晶石。
唐风手捧卷宗进来时,魔君正与护法商讨,听来关乎总坛与分坛布防事宜,还有此前就在着手、如何教习族众武艺一事。
案上摆满书页与纸张,墨笔搁在砚上、随时用来圈画,魔君与护法分坐两侧,臂肘拳抵、时有切磋喂招之举——
覆天顶上,除无天与毒影外,其余文书多以兽语书成,惟有交由他二人手下,须经连默等长老、誊抄成凡人手笔才可。
魔君示意血手将适才招式记下,道“何事?”
唐风抽出一卷文书,道“主上,黑市上传来不少消息,是关于人间五灵晶石分布的。地点大多不为人知,想来还未开采,如若属实,定然值得。”
魔君颔首,翻看道“辛苦了……”
俄而目光落定一点。
开封、丹枫谷。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
入秋时节的丹枫谷,一如其名、漫山红叶,且看枝头摇曳生姿、遍地又如火,煞是夺目,蔚为开封奇观,魔君在意却不在此——
欧阳英还未升任武林盟主前,折剑山庄曾与仁义山庄一度交好,当年重开品剑大会、剑炉再燃时,皇甫一鸣就曾送上丹枫谷所采灵石,欧阳英后以此石铸成一剑、赠与皇甫一鸣独子皇甫卓,以示两家世代交好。
当时铸成之剑,号曰费隐。
血手此际、正与魔君论及魔衣幻月二者长qiang手法,若能揉合长兵特性,将枪法与矛、钺、戟等融会贯通,譬如举一反三、闻一知十,辟出更多心法招式,却见魔君凝神纸间、眉心微蹙,低声道“主上?”
姜世离一怔,摇头道“无碍……”
继而放下文书,对唐风道“……开封乃仁义山庄地界,族人出入恐有不便。覆天顶现有魔衣、幻月坐镇,此行就由我与血手、毒影下山,留下他二人襄助你族内事务。”
血手眉心一跳、仁义山庄四字不啻重击,令他心头涌起杀机,魔君似有所觉,目视他道“血手……你与毒影速去准备,及早动身。”
开封、仁义山庄。
笔笔血债,历历在目。
论道旧事,二人神色各异,魔君显露凝重,血手却只作默然,俄而告退一声,转身先行离开,然则杀机一现,魔君焉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