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世离神色淡然,轻道“厉兄,你取徐世,我则应付许呈。”
厉岩闻言道“擒贼擒王”
姜世离点头道“欲破此阵,徐世乃关键。”
言罢跨前一步,双拳蓄势而动,目下形势诡变,无暇多言,厉岩毫不迟疑,觑准徐世一人,右臂微扬,散出几许魔气。
二人双双叫阵,许呈一声令下,皇甫弟子避扑击虚,一人白鹤亮翅,另一人则闭门铁扇,断来敌前后去路,任他左冲右突,剑势如影随至,当真密如织网、夺逃无门。
姜世离不疑不惧,两手拳剑出鞘,或格或挡、直刺平削,守得滴水不漏、攻得出其不意,臂上灵火缠绕,但凡近前来犯,一身阳炎攻其不备,气劲狂卷、将人逼退三步,又有刀剑来砍,拳变为掌,隔山打牛、借劲卸力,诸人浑然不觉,还道剑势泥牛入海,半途不知去往何处,一不留神,那炫龙拳已近在眼前。
厉岩毫不逊色,右手穿花,连施金龙探爪,过处刀剑摧折、手骨俱裂,众人胆寒,道他肉身凡胎,竟不惧刀兵加身,那一剑砍在臂上,好比千金钢刃,难以入肉,反被一身蛮力震得虎口发麻、再拿不住剑,厉岩冷笑一声,趁势力劈三关,直杀得左右扑跌,全无一合之将。
许呈背后惊汗,面上强作镇定,一式白云出岫,长剑应声而鸣,诸人得他令下,齐齐百鸟朝凤,以许呈为首,划出剑影万千,姜世离把臂拦门,身中魔火跌宕,功聚双腿,一式旋焰蹴,横扫全场,许呈再下令不及,姜世离脚踩奇步,抢上前来。
徐世满面怒容,眼见厉岩虚晃一招,魔手直取门下弟子,一式雪花六出,分次眉心、命门、神阙几大要穴,迫厉岩变招,岂料后者怡然不惧,左手排云推掌,连接六剑,右手去势不变,指变为爪,直入来人胸廓,若然击中,定然毙命当场。
姜世离出手如电,一招夜叉锁喉,两指紧扣许呈咽喉,后者神情惊骇,回剑护身,姜世离弓步推掌,叫他退无可退,硬拼一招,许呈又岂是对手,令左右来援,那弟子还未近身,姜世离穿掌闪劈,许呈应声扑跌,再无路可逃。
厉岩探手一抓,那弟子便手到擒来,徐世还将出剑,厉岩背后一推,折剑弟子转而在前,若徐世收势不及,怕成他剑下亡魂,厉岩冷笑一声,道“来”
弟子胆寒,忙喊道“师兄徐世师兄是我啊”
徐世无奈罢手,斥道“卑鄙小人,算何英雄”
姜世离一提许呈后领,闻言寒声道“四大世家掳人为质,又好到哪里去。”
他左右俱是皇甫弟子,却碍于许呈,无一人敢上前,徐世眼见如此,愤而道“为什么停下来,都给我上”
却无一人再敢动弹,惟有徐世叫骂道“姜承,你这弑兄叛门的孽徒,你以为你逃得了吗这满山都是四大世家的弟子,你们呃,怎么回事”
继而连连惨呼,诸人应声堕地,面色惨白、呼吸不继,显见是毒。
结萝轻笑一声,两手蛊爆四散,但凡林间砂石、或树丛雪水,一经接触顷刻染毒,汇成汩汩浓烟,狂涌向众人,一时悲呼不断,有人双目痛瞎、或发肤涨红,四肢溃烂,当真皮开肉裂,惨不忍睹。
刹时哀鸿遍野,可谓人间炼狱,姜世离冷睇四周,尚不知还有多少追兵,三人不宜久留,他目中寒芒一闪,看向倒在地上,力有不支的徐世,将许呈交给厉岩,姜世离抽出拳剑,在徐世臂上一划,待脓血流出,方才出手点穴,道“我已放出你毒血,此乃解药,是生是死,是否接受妖魔馈赠,你自己决定。”
言罢自怀中摸出结萝所赠解药,目无表情道“回去告诉欧阳英,姜承已死,念在养育之恩、同门一场,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恩义两清,我已仁至义尽,但千峰岭之仇姜世离,定,来,讨,要”
徐世啐道“呸谁要你施舍,滚开,你这杀人妖魔”
姜世离冷笑一声,抛下解药,三人洒然而去。
姜兄,你还记得我们追踪雪女时的那间小木屋吗救人之后,你们便在那里等我们,那里十分隐蔽,你们可稍作休息,等我们到了就用云来石带大家到苗疆躲避。
厉岩劈晕许呈,问姜世离道“怎么走”
姜世离沉吟道“既已知道暗号,便可沿途更改标记,目下形势,反于我等有利。”
厉岩毫不避讳道“你信任他们”
正是夏侯瑾轩几人。
姜世离点头道“我信他。当时情况,不过缓兵之计他要害我,又何必引火烧身。”
结萝在旁道“嗯,是那么回事没错,没他拖延时间,迷烟可没办法奏效所以我才说直接毒死嘛,毒可比烟有用多了。”
厉岩勉为认可,道“走吧。”
三人再向山下去,厉岩忽而道“刚才的剑阵是怎么回事”
阵法变换,不同对敌迎战,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虚实难测,以厉岩身经百战,也不敢轻易掠阵,目下看来,却未免言过其实
姜世离头也不回道“若只是皇甫弟子摆阵,便是有结萝姑娘助阵,你我也难以脱困。”
结萝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还不是叫我毒倒了。”
姜世离摇头道“结萝姑娘一身蛊术,绝非浪得虚名,但此阵暗含先天八卦,五行相生相循,所谓有死有生、有来有还,纵然巧施毒烟,一旦阵势变换,也可用来对付我们自己。”
结萝犹是不服,道“我才不信”
厉岩不耐,制住她道“你接着说。”
正巧道旁一处暗记,三人抹去标志,姜世离续道“四大世家中,夏侯氏马背天下,一枪一弓罕有匹敌,相信厉兄与结萝姑娘已有所领略。”
二人记起夏侯琳,厉岩神情不善,道“是我疏忽大意,害死了弟兄们”
厉岩昏迷时,姜世离经结萝得知始末,亦是痛心,道“总有了结一日。”
继而言道“上官偏安西京,与西域素有往来,故而擅毒与冷器,心法并不注重兵刃,是以掌门上官信外,甚少以剑为主。而论道剑术,则以欧阳与皇甫两家为先,各有长短,前者快剑著称,讲求险中求胜、一招破敌,后者以稳致胜,旨在以慢打快,同辈弟子中,惟有一人合两家之长”
厉岩眉心微蹙,道“是刚刚那人”
正是皇甫卓。
能一招制服厉岩、闪身他背后的,绝非易与之辈,诚然厉岩心绪不稳,破绽难免,却也留下至深印象,他日若为敌,势必仔细应对。
姜世离点头道“皇甫卓自幼体弱,以武强身,他禀赋奇高,揉合两家之长,创出一套剑法,招式伶俐,又不乏遒劲韧性,深得同辈亲睐,但世家门人除本门宗族或亲传子弟,当真能习得本门至高心法的,可谓寥寥无几。”
厉岩冷笑一声,不屑道“哼,人类。”
世家皆是如此,为保权势地位、血脉亲疏,惟氏族子弟或亲传弟子,可修习至高心法,是以门派内斗争执不休,姜承之事,不过冰山一角,各门各派,比比皆是。
姜世离沉声道“同辈子弟中,我只怕来的是皇甫卓,其他又有何惧。”
他续道,折剑剑法攻势伶俐,即便一般弟子,操演数年,亦可立足江湖,故而弟子心性高傲,少与人合力,反之皇甫一门,为弥补不足,在阵法上常有研究,历届品剑大会,门派来往时,双方互为切磋,加之皇甫卓的关系,对于皇甫门中剑阵,姜承颇为熟稔,且亲身经历。
适才在庄中,结萝以迷烟迷倒众人,太半弟子尚在疗养,惟有部分来此追缉,是以徐世二人所合剑阵,不过临时起意,再者各门派心法本有冲突,若言折剑乃独行苍鹰,皇甫便是群居虎狼,乍看都是凶猛之兽,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目下联手,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皆有此因,故而阵势并无章法可言,一旦姜世离攻破许呈,而厉岩斩去徐世,势必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再者有结萝在旁助阵,一手蛊术亦非浪得虚名,何愁不胜。
结萝听罢,竟是笑道“哎呀,想不到你平时闷声不响的,原来狠起来,一点也不比我们差呀”
姜世离却忽而止步道“厉岩。”
厉岩讶然,若非形势紧迫,这是姜世离第一次抛开繁文缛节,真正叫他名字。
姜世离转身,直视他道“姜承发誓,但有一日弟兄蒙难,定不离不弃、舍命相救,但姜承已然食言,是我负你。眼下不该说这些但我应承刘金,无论如何,必定护你与结萝姑娘周全我负了他们性命,绝不能再负他们所托。”
厉岩默然,忽而道“姜世离。”
二人四目交投,厉岩近前一步,忽而右手成拳,出手如电,姜世离本能抵挡,左手探抓,接下他重拳,厉岩目中一闪,姜世离还未及反应,那魔息已狂卷成飙,犹如利刃扑面而来,割在脸上,划下一道血弧。
厉岩道,姜世离。
他道,你是姜世离。
是魔、是同族,是他惟有剩下的兄弟。
仅此而已。
承一冢上
厉岩耳廓微动,横臂道“有人”
三声风响,脚步不一,先后穿行林间。
有别世家子弟,三人衣着艳丽、头戴笠帽,乍看难辨真容。
姜世离功聚双目,道三人身法奇快,不逊厉岩半分,兵刃亦非寻常刀剑,委实古怪。
他心头不祥,沉声道“来者不善,我们尽速离去。”
厉岩双目炯然,一丝兴味,道“这三人煞气很重。”
若非久经生死,刀口舔血,血腥之气不会如此浓厚,只怕一个眼神,寻常已叫人肝胆俱裂,几无还手之力。
姜世离心如擂鼓,莫名怪异,直觉事不简单,道“结萝姑娘,可否借隐蛊一用”
结萝欣然道“当然可以呀,你是厉岩的人,不用和本姑娘客气。”
雪女小屋近在眼前,为防追蹑,还是稳妥为上。
不意正隐去行迹,适才三人中一人忽道“找到了”
竟是扬手一把毒粉,扑面而来。
若论施毒,结萝岂会落于下乘,她见怪不怪,信手一拂,那毒粉无风自散,边道“什么呀,今天遇到的同行还真多。”
话犹未已,三顶箬笠雷霆万钧,疾风来袭,那边沿潜藏冷锋,稍有不慎,恐怕血溅当场,但厉岩何惧之有,他一身蛮横功法,正是搏命而来。
厉岩双臂一振,魔息狂涌而上,浑身筋肉硬如铁石,一招横拦天门,竟劈手夺下那笠帽,姜世离不欲拖延,起手怒煌绝天,魔火流逆于身,迸发骇人之力,一拳催断方圆老树,敌无从遁形。
三人始露出本相,竟是形貌古怪、不辨阴阳,为首者尖声道“好你个姜承,可还记得我兄弟三人”
姜世离冷笑一声,道“呵,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们也来参加武林公审么。”
厉岩左右打量,道“什么来头。”
姜世离淡然道,此三人师出名门,仰仗一身武艺横行武林,八年前京城一桩惨案,三人掳人qi女、烧杀一门三十口,可谓十恶不赦,轰传武林,各门派群起而攻,姜承当时拳术小成,与门人一并参战,为首者被欧阳英伤及一眼,险些在劫难逃。
近日折剑公审,三人耳闻欧阳英爱徒正是弑兄妖魔,心道报复不了欧阳英,便要了他爱徒首级,给武林正道一个眼色看,让他们自诩武林正义,本事却不过如此。
厉岩哂道“哼,人类,不自量力。”
正待交手,却听结萝轻咦一声,另一边使毒之人亦道“不好,有迷烟,快闭气”
此言一出,双方皆如坠雾里,既然不是对手所为,那这古怪烟雾从何而来
姜世离严阵以待,一人传音入密道“快用隐蛊出来”
竟是故人之声。
姜世离心中微动,靠近二人道“结萝姑娘,趁现在。”
结萝会意,三人暗施隐蛊,悄然逸去,不论如何,历经一日夜,耗损颇多,如此无谓之战,不打也罢,而那三人尚在雾中,茫不知坐失良机。
姜世离循声来到一处浅洞,有人应声而出,哈哈笑道“姜小哥,别来无恙啊。”
厉岩道他手提重剑,难辨深浅,正是当日千峰岭,一面之缘的壮汉,谢沧行。
姜世离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结识至今,谢沧行屡屡相助,便是逃离开封那日,也获他一臂之力,若说巧合,未免太过。
二人四目交投,姜世离目光寒彻,仿若冻结,相较数月前,当真判若两人,谢沧行不无慨叹,他抱以一笑,洒然道“哈我能知道什么呀,这儿冷得要命,我得赶紧找个地方喝点酒暖和暖和去。哦对了,我今天谁也没见过,谁也没见过啊哈哈哈”
临行又抛来一锦囊,道“里头装着特制的迷烟,常人破不了,好自为之吧。”
言罢提剑而去。
须臾传来几声打斗,想必是替三人引开追缉。
厉岩跨出洞外,忽而道“是条汉子。”
姜世离默然,三人继往山中腹地而去。
与夏侯瑾轩一行会合后,众人顾不得休憩,即刻赶赴苗疆,直至青木居前,方才松口气,历经两日,总算平安折返。
此行不易,自千峰岭起,危机不断,当时无暇思虑,此时静下来,难免疑窦丛生,结萝率先道“说起来,厉岩那个寨子藏得那么隐蔽,我那时候靠着寻人蜂才找过去的,怎么会被那些人找到的呀”
此言一出,诸人神色各异,厉岩寒声道“姜世离和结萝不会出卖我们,必定是你们其中之人”
暮菖兰轻笑一声,道“厉兄弟,你这话就有点伤人了。”
众人听她道“你们山寨在附近也算小有名气了,我们第一次到碧溪村的时候不少村民就提及过山中的山贼,更别提被你们抢过的那许多人,说不定其中有人看见了姜小哥,找四大世家告密去了呢”
她转向姜世离道“再说,最初在山上遇到你们后,姜兄弟曾说等回到折剑山庄后要向欧阳英报告,派人来为民除害,对吧。姜兄弟,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姜世离颔首道“不错。”
此事厉岩业已知晓,目下看来,不无可能,只是总觉怪异
暮菖兰却道“还有那皇甫一鸣,他也去了品剑大会,说不定从欧阳家听说了这事呢又或者夏侯少爷和皇甫少爷交情好,无意间把这事说给皇甫少爷,又被皇甫家别的人给听了去,都说不定啊。毕竟那个时候,我们怎么知道后来会跟厉兄弟你走到一路呢”
夏侯瑾轩神情不解,道“这我应该并不曾”
暮菖兰却截断他道“可今天要不是他们俩,你们搞不好就死在折剑山庄了。难道你能说他们会成心害你们”
厉岩不答,直觉不对,此女江湖历练,不下自己,她语意诚恳,目光却分外逼人,见此,夏侯瑾轩道“厉兄,眼下并不是我们互相猜忌的时候。”
他轻叹道“折剑山庄一役,皇甫一鸣兴师动众,甚至昭告天下武林同道前赴公审大会,结果却被姜兄和厉兄逃走,以他性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暮菖兰点头道“眼下不仅皇甫家,整个武林各门派都在捉拿你们。姜兄弟,厉兄弟,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厉岩目中寒芒一闪,不容分辩道“兄弟们的仇,我定要向四大世家讨还”
夏侯瑾轩早已料到,心下一叹,转向另者道“姜兄,你呢”
姜世离默然片晌,忽而道“我要去蚩尤冢。”
众皆愕然,夏侯瑾轩讶道“蚩尤传说中魔族的先祖”
他百思不解,这蚩尤冢闻所未闻,姜世离从何而知,尚有千峰岭,也是执意折返,前后诸般,未免太过突然。
姜世离不欲多言,只道“我的身世可能与蚩尤有关我想去那一探究竟。如果我能早些面对自己的身份兄弟们就不会枉死。”
夏侯瑾轩还待再劝,却听姜世离断然道“夏侯兄不必多言,蚩尤冢我非去不可。我是何人,来自何处,原本我以为并不重要,只要我是折剑山庄的姜承便可”
他目中痛色,岂是三言两语说清,一夕亲朋离散、惨遭背弃,蒙受不白,却为天下人不齿,纵然感同身受,又有谁受得了。
姜世离深吸一气,道“但我如今既是姜世离,自然要去寻找我真正身份。何况”
他目视夏侯瑾轩,毅然道“听说那也聚集一些受人类迫害的半魔,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和我一样的同族受人欺凌、遭人屠杀”
那一瞬,竟迫得夏侯瑾轩退开半步。
厉岩终于开口,道“说得好”
他右臂微扬,一如当日寨中,等姜世离来握。
二人四目相对,厉岩道“姜世离,你如果真有这想法,我定助你一臂之力我的兄弟们都已经死了,但我绝不会让四大世家再伤了其他同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夏侯瑾轩惟有叹息道“姜兄,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定不会在此时离开你。”
姜世离默然,诸人商议底定,次日清晨,发往蚩尤冢。
是夜。
厉岩来至树屋顶上,结萝早在等候,扬手道“快来这里”
不知是否结萝之故,偌大明月夜、又有萤虫缭绕树尖,如此绚丽景致,今夜却未有他人眷顾,厉岩与她比肩而坐,望向正中篝火
烧得噼噗作响,吓怕往来萤虫,更是掀动羽翅、绽开荧光,徘徊旋舞。
结萝心怀涨满,偏头笑道“这就是花前月下呀果然,要与喜欢的人一起看,才是最好的”
旋即一丝黯然,低语道“也不知道明天走了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啦。”
厉岩默然,摇头道“你还是留在此地吧。”
结萝闻言一震,微嗔道“那可不行,都说好了的你去哪,我就去哪,别想甩开我”
厉岩看向面前女子,聪慧机敏、俏丽无双,之于结萝而言,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厉岩从未曾想,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如此绝世女子倾心于他。
月光如水,笼罩二者间,格外明丽。
厉岩抬首,望向此间明月,难得显出一丝心绪。
青木居平和、宜人,村民与世无争、碌碌一生却安然自得,与千峰岭
任何厉岩曾颠沛流离时所处之地皆是不同。
月亮,亦如是。
他想,其实不该告诉结萝,更多关乎月圆之事
一如厉岩从不喜欢月亮,尤其是能将黑夜照亮的圆月夜。
曾几何时,就在如此月夜中,厉岩失去了自幼时起、第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个如他一般、皆是半魔与受到欺凌的弱小妖族,聚集起来的家。
彼时厉岩才从人类村中逃出,可谓饥一餐、饱一顿,十分狼狈,几度以为坚持不了,就要死在荒山野岭,分明不该贪恋,内心却又不甘
只是如他一般,苟延残喘活着,有与死何异
但那已成本能。
本能让他挣出一口气、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自泥沼中爬起,奋力扑向岸边、抓住老树垂下枯藤
抓住抓住抓住它
惟有抓住一线生机,才不会死于饥荒与疲惫,才能去找
继而有一双手、紧接着另一双手,层层、叠叠,握住他手、攥住他两臂,牢牢护着厉岩,将他从生死边沿救下。
厉岩有一瞬惊怕,怕人类还是找到他
与其受人凌ru而死,不如就此沉溺,好歹此身依旧是我,而非他人践踏蝼蚁
但厉岩抬头,就见那人面上一圈诡异图腾,还有他人臂上、身上,厉岩恍然大悟
是同族。
厉岩从未有如此经历。
魔族降生起便有零星记忆,厉岩知晓自己曾有父母,来自哪里、欲往何处,只是一场灾祸,让他遗失了那些记忆。
惟有躲避是种本能、镌刻于骨血之中。
似乎曾有人在耳旁喁喁泣语、告诉他,跑啊、逃啊,离这疯狂人世越远越好
永不再记起出生之地,永不再归来
于是厉岩躲避、潜藏,生活在密林中、穿梭于群山间,离群居所、流离颠沛,在满是群妖的山间挣扎求存,不断锤炼自己、磨砺自己,只因厉岩知晓,惟有获得更强大力量,才能不去希冀、谋求他人帮助
只有强大,自己才能在世间,有一片立锥之地。
直到他遇到了这些与他一般的同族。
厉岩终于明白,何为生存以外,当同生死、共荣辱的东西,原来亲人、手足是如此令人心安、快乐
一如厉岩模糊记忆中,曾经拥有而被剥夺的。
厉岩视之如性命,却屡屡遭人迫害、屠杀
摧毁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于他。
月圆之夜,刀光与火把、呵斥与谩骂,将他们团团围住,未有丝毫怜悯与同情,仅止烧杀与劫掠,族群头领、厉岩称其为大哥,告诉他许多蚩尤大神如何勇猛神武
亦是当初泥沼中,第一个抓住他手之人。
强壮如他者,也敌不过凡人狡诈卑劣,打不过他、杀不了他,就挟持弱小同族迫他缴械就戮。
他牺牲了自己,救下族人,可那些族人也没有活下来。
他们都伤得太重了,惟有厉岩
又一次,只剩厉岩。
厉岩劈手夺下人类手中钢刀,斩下他人狞笑头颅,继而杀了出去
跑啊、逃啊
月光染上猩红,照在厉岩身上,分外寂寥悲凉。
厉岩自回忆中惊醒,结萝正倚靠肩上,如此之近、本该令他暴起杀意,可面对结萝、这个凡人女子,厉岩从来狠不下心肠,他时常觉得可笑,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可今夜,他不得不问
“结萝,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结萝闻言,却是咯咯笑道“这也要理由吗就是喜欢啊”
她微一偏头,发间银饰就应声而响、叮当悦耳,十分俏皮,结萝轻笑一声,道“要是说最开始的时候啊”
结萝明眸眨动,泛起柔情蜜意,道“那天我在你们那边山上抓小蛇玩,都快抓到啦,结果你突然冒出来把我一把推开,结果自己倒被咬了,那时我还生气得往你身上扔蛊呢。你还记得吗”
厉岩点头,听结萝道“本以为你也会像别的人那样,疼得受不了跟我求饶呢,结果你就那么硬挺着走了,好像一点都不怕蛊的样子。”
结萝神情欢喜,理所当然道“我觉得你很奇怪,就用寻人蜂追到了你们寨子,天天跑去找你玩,然后就嘻”
她靠在厉岩肩上,轻笑道“我从小炼蛊,一条小蛇算什么呀,有时还会在毒虫堆里睡觉呢你是师父以外,头一个这么关心我、紧张我的人,不喜欢你,我结萝该喜欢谁呢”
厉岩默然片晌,摇首道“我出手不过是一时兴起,魔族和人类不同,寻常毒物根本近不了我们身。”
结萝听罢不服,微嗔道“哼,我总能做出让你大吃一惊的毒的,不过呀”
却是话锋一转,凑近厉岩道“不过呀,再厉害的毒我也不可能再对你扔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我就替你毒他们。不过,说起这个”
结萝忽而奇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呀,看你对红衣小子他们就爱搭不理的,嘻”
厉岩点头道“小时候流浪的时候,有人类的女人给过我吃的。仇归仇,恩是恩,这点我们分得比人类清楚。”
此话结萝听来,却分外不是滋味,轻哼道“没关系我会比其他女人都要对你好,好到让你只记得我,不能没有我”
厉岩无奈,叹息道“这不该是女孩子说的话何况,那女人只是给了我吃的,算不上是好。”
人月两圆。
结萝喜欢月亮,更偏爱圆月夜,是以曾经那些事,厉岩永不会不对结萝说,但总有些事,是厉岩想要告诉结萝的
“我那时四处流浪,一次受了重伤那女人与她丈夫收留了我,给我吃食、为我疗伤,我受了她的恩惠,自然要报答她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她丈夫会收留我这个魔族小孩,只因受了凡人修仙门派的恩泽,不得不照顾我罢了。”
厉岩讥嘲一声,周身涌起煞气,声如寒冰,道“我逼问她是不是真的她丈夫告诉我,若不是我为了救凡人小孩受了重伤,别说修仙门派,就是一般的村人都不会让我活着,现在把我丢给他们,也是看在钱的份上呵,人类”
结萝双唇紧抿,双手覆上厉岩握紧之拳,道“你别难过,我会对你好的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对你好。”
厉岩垂首,目光落在结萝手上,缓缓放松,道“既然知道真相,我也没必要再留下,她毕竟照料过我,我不会与她为难。”
结萝听罢,却是轻笑一声,油然道“是呀,你不欠她什么可这样你还记着她对你的好,所以说我结萝才没看错人,你就是我一辈子要跟着的那个人,甩都甩不掉”
言罢却是问道“可是呀,你为什么要救人类的孩子”
厉岩摇头道“我不知道。”
结萝奇道“不知道”
厉岩眉心微蹙,思忖道“我的头部遭受过重击,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可有件事我知道,我和同伴失散了我不记得他是谁、长什么样,只是有时候觉得能梦到他。在遇到后来的同族之前,他是我仅有的同伴这么多年我试着找他,也都没有结果。”
神降密境中,姜承忧心夏侯瑾轩、那神情
直与梦中之人如出一辙。
亦是如此,曾有一瞬间,厉岩竟痴心妄想,冀望姜承就是那人,旋即讥嘲出声,自己是否鬼迷心窍,才会有此痴望
天下之大,又岂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罢了,若他当真也还活着,总有再见之时罢。
现如今,还有更重要之事,等着他去做
厉岩看向结萝,神情认真,道“今后的我,处境只会比过去更糟你如果跟我们走了,最后连你也”
结萝听罢,嗔道“厉岩你这个猪头,我说那么多都白说啦”
但见素手轻点、直抵厉岩本心,道“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言罢直起身道“你放心,我的蛊术这么厉害,谁制得住我我知道你的兄弟们都不在了,你很不开心,可我是一定要一辈子陪着你的”
厉岩再不解风情,此时也难狠下心肠,只道“结萝,你真的一定要跟我走吗想清楚了。”
结萝欣然道“不用想啊,一定要的”
厉岩听罢,亦未再迟疑,点头道“好,那你就跟我走。”
他对结萝道“我不知道怎么待女孩子好,不过,我会试着去做。”
结萝目中泛起笑意,二人四目交投,一只萤虫掠过发鬓,厉岩伸手一捉,置于结萝掌间,柔声道“给。”
萤虫拢在指尖,绽出灼灼荧光,与清皎月光相映成辉,结萝轻笑一声,忽而道“奇怪,去了中原那么久,也看多了月亮,却从来不觉得比家乡来得漂亮,明明是同一个。”
她偏头靠上厉岩肩膀,似是一声轻叹,道“其实我们这还有好多好看的风景,你都没看见过呢,真可惜。”
厉岩点头,道“将来有空的时候,你想看,我陪你来。”
二人相识以来,厉岩何曾如此坦言,一时竟让结萝面色羞赧、心如鹿撞,厉岩却是不解,只道“怎么”
结萝摆手道“没有没有嗯,那我们就说好了呀”
旋即想到一事,偏头道“还有啊,我叫你厉岩大哥,可是别人也能这么叫啊,那多没意思我以后就叫你岩哥好不好啊”
厉岩眉心微蹙,道“岩哥这种人类的叫法总觉得奇怪。”
结萝嘻笑出声,握着他手,道“你觉得别扭呀,那直接大哥就叫大哥,好不好”
厉岩点头,就听结萝喊道“大哥嘻,以后就是我结萝一个人的大哥了”
多年之后,厉岩已是血手,再经此地,仍见树上木屋、屋上有月,还有萤虫如火耀眼,只是血手身畔,再无女子喁喁爱语
他想,这世间,当真不曾有月圆。
姜世离换下一身衣衫。
这一身折剑门服,他穿了十余年,如今换下这一层皮囊,譬如剐落一地皮肉,满目鲜血淋漓,疼痛刺骨,内心何止悲愤与寒凉,几是自嘲道“人便是如此执迷不悟,自欺欺人啊。”
姜承曾为人,而姜世离,不屑为人。
除下外袍,继而卸下两臂拳刃,露出十指修长、握之遒劲有力,姜世离眉心微蹙,目光落定臂肘间
幼时重创致使煞气侵体,爪痕肉眼可辨,也使两臂肤质阴冷,每逢阴雨连绵,必定湿冷作痛,诡异红痕浮凸狰狞、蜿蜒直袭心口,而今不过一日夜、姜世离自己亦未察觉,爪痕竟消失无踪,犹若初生、不复以往。
此正魔气觉醒征兆,妖邪之气难以作祟。
姜世离神情复杂,轻叹一声,继而盘膝入定、运行周天,果不其然内息畅通无阻,无复以往滞涩,不过心随意动、顷刻魔息吞吐,策动灵火倏忽凝于掌间,姜世离垂首凝望,难得几分失神
俄而却是振臂一拂,止息星火,道“谁”
屋外一声讶然,却是男童稚嫩嗓音,姜世离眉心微动,推门道“是你”
正是小宝,本名祝有涯,妖族羽裳惦念之凡人稚子。
小宝十指绞扣,嗫嚅道“大哥哥我来找过你,可是你和小哥哥他们都离开了,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就像小羽一样。”
稚子神情黯然,姜世离惟有叹息道“小羽她很好,你不必忧心,却是你毒伤如何了你母亲”
小宝摇头,轻声道“娘也是为了保护我,但她不该伤害小羽”
言罢仰首道“大哥哥,你能帮我把这个交给小羽吗就说以后以后我一定还会去找她,请她别忘记我”
姜世离低头看去,正是小宝父亲所刻木鸟,小宝爱若珍宝,将之转交羽裳,足见珍视之意,姜世离却是内心恻然,并未去接,只道“你母不欲你二人过从甚密,你又何必执着”
小宝听他慨叹,却似懂非懂,一径作答道“大哥哥,你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是为了我和小羽好。大哥哥你别担心,娘和小羽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辜负她们任何一个这次是我闯了祸,我已经决定好好跟娘学习术法,只有我变得更强了,娘才不会担心我被人伤害,也有能力保护好小羽”
姜世离默然,人与妖、一如人与魔,终是殊途,而今若能斩断,亦是了去孽缘,然则稚子目中一片赤诚,希冀未来美好,又要他如何轻易开口
不过一时恍惚,回神时、竟已从小宝手中接过木鸟,但听小宝欣悦道“谢谢大哥哥你是好人,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姜世离惟有叹息,道“也罢,无论如何这是你之抉择,旁人如我亦无法置喙,只盼将来莫生悔憾。”
继而掌心落在小宝肩头,柔声道“我会将此物带给羽裳,你尽可放心。”
小宝闻言,无疑喜笑颜开,欣然道“谢谢大哥哥那我先回去了,我怕娘找不着我会心急”
男孩转身跑出几步,又忽而回首遥望道“还有,大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后悔的”
姜世离看向木鸟,心头千丝万绪、亦是难以理清,只得叹息一声,回屋拿起桌上药草,向幻木小径而去。
今夜原是最后一次为羽裳送药,此劫如能安然度过,小鸟妖就能平安长大。
姜世离立于幻木小径外,已是入夜时分。
很快、一丝微风凉凉拂过鬓边,姜世离明白,是羽裳来了。
几日不见,小鸟妖已不复重病孱弱,面色早见红润,见姜世离来到,无疑欢欣道“大哥哥”
姜世离唇角微扬,难得一抹笑意,羽裳近前道“大哥哥你没事太好了”
此话却令姜世离微感讶然,道“你是如何得知”
羽裳张口,之于人言还是生涩,却犹是一字字、坚定道“鸟妖与风同在,大哥哥你们乘风离开,去到好远,但小羽能听到,哭声大家的还有好多火好黑好可怕”
姜世离目露神伤、竟是久久未语,羽裳虽则年幼,之于人情世故还显懵懂,却能直觉眼前人之哀恸,轻语道“小羽是不是,说错话大哥哥别难过”
千峰岭、折剑山庄。
欧阳英。
那伤口又如渗血作痛。
姜世离双拳紧握、一时心神震动,魔息有感其主悲怆,倏忽摇荡四溢,羽裳轻呼一声,竟是瑟缩起身,不住颤栗,道“大哥哥,你的力量你终于不再,压抑它了吗”
“力量”二字令姜世离惊醒过来,但见小鸟妖蜷缩起身、目中闪动惊怕,轻道“抱歉我还不能完全控制。”
言罢振起心神,收敛气机,魔息缓缓蛰伏,羽裳但觉周身寒意归于止境,摇头惊叹道“别道歉,也别害怕,力量很强但大哥哥很,温柔从第一次见到小羽就知道”
姜世离神情坚毅,郑重道“你说的不错,这是我的力量,我不会再抗拒它。”
二人席地而坐,羽裳倚在姜世离身旁,黯然道“那以后,我一次也没见过小宝。”
姜世离轻抚女孩发鬓,关切道“难过吗”
小鸟妖显露悲伤,却是毅然摇头,坚定道“不不论以后能不能见到,小宝永远是第一个,朋友最重要的,大哥哥也一样。”
姜世离默然,思忖再三,还是将怀中木鸟取出,置于羽裳掌间,道“小宝让我带给你。”
羽裳目中透亮,显出难言欢欣,捧着木鸟喃喃道“小宝小宝,真好”
姜世离神似柔和,低语道“小宝说,以后一定会来找你,请你别忘记她。”
羽裳喃喃念道“小宝”,已是垂下泪来,泣声道“嗯,等小羽,一定等”
姜世离轻叹一声,只盼此地民风质朴、未有人世尔虞我诈,二子将来还能再见罢
他将带来药草递与羽裳,嘱道“这些是结萝姑娘问她师父蛊婆求来的青木居上,若论医毒,无人是她对手,蛊婆也曾言,将来若你有难处,不妨前去找她。”
言罢一顿,低头看向羽裳,道“我明日就要离开青木居,兴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羽裳听罢,却是再控制不住,扑入姜世离怀中,搂住他道“小羽舍不得,大哥哥可是小羽知道大哥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小羽会好好的,小宝也会好好的所以大哥哥,也要好好的”
朗月皎洁,夜凉如水。
羽裳遥指天上圆月,盈盈笑道“大哥哥,别难过月亮还有夜里的风,会代替小羽陪在大哥哥,身边”
姜世离柔声道“谢谢你,小羽。”
在这一日身心俱疲后,仍有一人对他寄予挂怀,姜世离凝视掌间,而感一丝留存温度,想来
永远也不会忘记罢。
承一冢下
次日清晨。
结萝拜别蛊婆,与厉岩来至众人间,暮菖兰颔首道“人都到齐了,姜兄弟,那个蚩尤冢要怎么去,你知道吗”
姜世离点头道“就在此地北方。”
夏侯瑾轩轻叹一声,知他决议如此、难以动摇,惟有答道“如此,就由姜兄指路了。”
众人乘上云来石,一路向北,半日后来至一山岳,但觉热浪滚滚、难以消受,瑕惊呼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