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岩寒声道“何必为了一个人类这么拼命”
姜承抬头,目中凛然,字字道“他是我兄弟。”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久远之声,淡淡道“他是我师兄,我要救他。”
厉岩脑中一痛,直觉一幕闪过,心头空落,他目视姜承,一丝不可置信。
他心知,那久远之声,藏身心中,分明记忆不起,却难以忘怀,若非一时间,姜承与那人重叠,又如何激起他恻隐之心。
厉岩摇头,他想,怎么能不帮,无论如何,他都会帮他的。
故而他向结萝开口,话中讥嘲,殊不知对姜承,还是自己。
厉岩道“哼,兄弟。你就再试一次吧,不然他们不会死心。”
或是命不该绝,夏侯瑾轩总算醒来,众人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姜承罕见笑容,厉岩目视他,一时难以言喻。
区区人类之死,与他何干,他也曾有兄弟,但他们都死了,死在屠杀中,无分好坏,但凡人类眼中,妖魔一概罪有应得,若非姜承
不错,若非姜承。
人各有志,姜承受人教导,自然与人亲近,况且夏侯瑾轩不同,二人一并长大,亦曾风雨同舟,确实情同手足,此事因他起,却是为帮姜承,若夏侯瑾轩有万一,姜承势必负疚终生,是厉岩不愿,想来
当真无法坐视。
众人赶到时,龙溟已死。
四周布满毒火,显见一场激烈战斗。
正中一具骸骨,形貌如蛇,听结萝道“我听师父说过,神降密境深处的祭坛是祭祀女娲用的,有很多厉害的机关,还有一条骨蛇守着。这骨蛇据说是女娲那会儿就有了,有好多条命,怎么打都不会死,居然被他给干掉了这人还真了不得。”
厉岩点头道“是条好汉。”
却未必值得。
龙溟孤身来此,若非无谋,便是深藏不露,不论目的为何,封印骨蛇,已是全力,恐怕于他而言,亦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罢。
瑕奇道“怎么不见凌波道长”
璇光殿中,二人一并消失,凌波身负重伤,眼下不见,怕是
惟有一朵珠花,落在脚边。
瑕摇头道“还是放回去吧,道长可能也喜欢这样。”
逝者已矣,过往知交一场,龙溟固然欺瞒,却不曾加害,应得尊重。
姜承默然,他早知龙溟有别寻常,当日楼兰城上,二人一番恳谈,字字句句,无不肺腑之言,以龙溟见闻,若非感同身受,何故蕴满沧桑,动情之处,饶是龙溟凡事淡然,处变不惊,亦摇首叹息,是以姜承心知,龙溟所遇,或许比之所见,更沉重、更深刻地压在肩头
他是否如众人所言,居心叵测,欺骗凌波
姜承以为不然。
那女子珠花乃贴身之物,岂可轻易示人。
何况凌波并非普通女子,她自幼在蜀山,研习道法,于三界五行,所知更深,而她毅然背弃师门,襄助龙溟一臂之力。
来自异界,并非人类的龙溟。
交付的不仅是性命,也向对方展示自己的信仰。
除魔卫道。
魔为何,道为何
龙溟应有苦衷,姜承对此深信不疑。
众人将珠花放回原处,厉岩忽道“这个东西上的花纹”
姜承神情一变,微微讶然,那是一枚令牌,上有纹路,并着题词,夏侯瑾轩思忖道“奇怪,究竟是何文字,无论隶属、小篆乃至金文之中,都不见与其相似之处。”
转而又道“不过既然龙溟与魔有关,而以我的杂学和诸位的江湖阅历,皆对此物一无所知的话,那它或许并非人界之物。”
姜承大震,惶惶如警钟,厉岩见他神情,稍待寻思,便有定论。
瑕心奇此物,道“要不,带回去让草gu道长他们看看”
姜承一反常态,断然道“不行,此乃龙兄遗物,留下为妥。”
难得他言词激烈,瑕一惊,道“好,我知道了。”
结萝在旁道“你们进来不是要找什么神农鼎么,避毒珠的效果快过啦,赶紧找找那东西回去吧。”
众人点头,惟姜承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眼见龙溟化风而去,却揭开他身世一角,那枚令牌
与他出生时所佩,何其相似
事到如今,岂可自欺欺人,厉岩所言,当真不出几日。
他面向旧友,心中摇头,折剑山庄,怕是回不去了。
临行前,众人发现一物,原是一枚蜚螺,由来双生,两两说话,直达对方耳中,以为相思之情,夏侯瑾轩叹道“可惜外壳已经破损,又遭火焚,就快完全破裂了。”
避毒珠效用所余无几,厉岩道“既然无用之物,不必浪费时间,快走。”
瑕神情黯然,道“你们听它好像在发出声音很轻”
姜承摇头道“走吧。”
肆一刀下
夏侯瑾轩余毒未清,虽经蛊婆调理,还需静养三四日,不宜劳碌,众人散去后,厉岩开门见山,问姜承道“在龙溟尸体旁发现牌子的时候,你表情不对,是不是对它有某种奇怪感觉”
姜承知他看在眼里,道“你也觉得熟悉”
厉岩直言道“以前,有个兄弟身上有跟这个花纹相似的挂坠。”
姜承不语,厉岩道“据他说,那是崇拜蚩尤的部族流传下来的古物,如果你对那牌子真的有特殊感觉的话,那你和蚩尤可能有某种关系。”
他看向姜承,直觉有所决意,道“你现在还想折剑山庄,还想当人吗”
姜承眉心蹙起,脑中闪现一幕,是日前,神秘之人来此所言。
冷笑声中,那人不屑道“被师门抛弃,被天下人追缉,你是甘心在此苟活一世,还是妄想真能回到人类当中”
他说,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你还是折剑弟子时,难道不曾斩杀妖魔难道那些被杀的妖魔全都当真该死”
姜承哑然,竟无言以对,甚至千峰岭一事,亦曾禀明欧阳英,一时方寸大乱,仓惶出口道“我不曾对无辜之人出手。”
来人讥嘲道“原来是要独善其身”
姜承一滞,心中寒凉,来人却不放过他,道“身为高贵的魔族蚩尤血脉,不思领导,保护同族,却自甘低贱沦为人类的爪牙,当真可怜可悲。”
来人如何知他身世
尚有北地蚩尤遗冢,不乏躲避滥杀的人间半魔。
厉岩见他不答,只道还存动摇,道“罢了,以后要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将来别后悔就好。”
意外却接踵而至。
次日清晨,厉岩被一声异响惊醒。
是盘晓来信,言道折剑寻亲,目下身陷险境,脱困不得。
厉岩心中蹊跷,盘晓虽为弃儿,却不曾动念找寻,何来消息,直指折剑
哼,好一个折剑山庄
厉岩冷笑,目中寒芒一闪,面容肃杀,显见动了真怒。
半魔传信,一则与人不同,再者为防追蹑,自然独辟蹊径,否则千峰岭,如何躲过数度清剿,只是目下身处苗疆,与中原相去万里,自信笺发出,想必已有时日,亦不知盘晓究竟如何。
厉岩纵身一跃,百丈而下,却落地无声,夏侯瑾轩步出屋外,不免一惊,道“厉兄”
他点头道“来的正好,送我去折剑山庄。”
夏侯瑾轩讶然道“厉兄,发生何事”
厉岩不耐道“废话少说,你们有那个飞行石,快带我去。”
结萝四处寻他,听厉岩之言,道“你要去哪带上我啊。”
厉岩一顿,道“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插手。”
转而对夏侯瑾轩道“你也一样,带我到折剑山庄即可。”
结萝听罢,嗔道“我就是要去,你咬我啊”
厉岩厉声道“不要胡闹”
此时听到动静,暮菖兰与瑕走出,道“厉岩兄弟,既然结萝姑娘坚持要去,你就别挣扎了。”
事不宜迟,眼见甩不脱,厉岩只得道“好了,快走吧,其他路上再说。”
到村口,夏侯瑾轩忽而道“姜兄”
众人只见一袭紫衫,很快隐没尽头。
天色尚早,姜承行色匆匆,往前是幻木小径,他去那处是为何
若在以往,厉岩定然追上去,目下权衡再三,姜承至不济还可自保,但盘晓,他的兄弟
与姜承一般,寄望于父母手足的兄弟,就要被那些人类伤害了
厉岩心头一紧,摇头道“走姜承不会有事。”
姜承心绪不宁,令牌、蚩尤、半魔,脑中一团纷乱,直至天光微亮,才知枯坐一宿,左右无事,便踏出屋外,舒展筋骨,以图振作,岂知一丝诡异气息,忽而渗透毛发。
一时警铃大作,姜承斥道“何人在此”
莫非是那神秘人
不,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每每现身必有目的,断不会藏头露尾。
姜承屏息凝神,四下毫无动静,他闭目倾听,风声、草响,尚有一丝声息,似有若无,像是挣扎,轻呼道“救救救”
是女孩的声音。
姜承眉心微蹙,直觉陷阱,四下一片清寂,别无异处,惟有那寒意,丝丝缕缕,并着呼喊,幽幽传入耳中,无法视而不见。
他心中不定,若是幻境,人人昏睡,厉岩绝无道理,他身经百战,又是半魔之身,寻常幻术,并不管用,若不然针对他一人
姜承摇头,当真如此,倒也不惧,只怕那呼喊是真,有人身陷险境,危在旦夕。
他循着那丝气息,道“不知阁下用意为何,还请带路。”
话音方落,树止风静,那气息微微浮动,一丝雀跃,直指道“快来”
一时紫芒大作,乍现幻木小径内,姜承不再迟疑,举步跟上。
而他所见,是一只小鸟妖,拼死相救一男童。
姜承讶然,鸟妖身负重伤,灵力所余无几,周身散落翎羽,微微寒意,她偏过头,目光祈求,颤颤道“救小宝”
那男孩正是小宝,他曾告诉姜承,自己叫祝有涯,常来幻木小径,见他的朋友。
姜承走上前,道“你是小羽”
小羽哀告道“我叫羽裳小宝,毒”
羽裳尚且年幼,虽为妖类,却化形未久,于人言不通,支吾片晌,只道出毒这一词,以她修为,撑到此时,实属不易,再要治疗毒伤,已是万万不能。
姜承指尖一跳,小宝脉息微弱,几乎触不到,毒入肺腑,显见死气,当即道“取水来”
羽裳心中哀凄,以为无望,姜承之言,不啻绝处逢生,双目涌出泪花,一路跌跌撞撞,掬水而来,姜承自怀中摸出一物,道“我护住他心脉,不可妄动,你且将此药与他服下。”
言罢扶起小宝,羽裳取出一粒丹药,兑水让小宝服下,后者不知吞咽,姜承见状,内息微吐,小宝微微一颤,重返一线生机,喘息间将药吞下,羽裳轻呼一声,笑道“小宝没,事”
姜承眉心微蹙,未敢松懈,羽裳不知内情,只道毒伤无碍,方可吞咽,殊不知是他内力压制,解药有无效用,眼下才是关键。
话虽如此,此药乃结萝所赠,那女子笑而道“喂,这个给你。”
姜承不解,道“结萝姑娘这是”
结萝摆手道“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你和厉岩大哥住在这儿,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不愿意,我呀,放了些可爱的宝贝守着,要是不小心伤了,用这个就没事啦”
一炷香后,药效渐起,姜承神情微松,点头道“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虚弱,需静养一段时日。”
转而又对羽裳道“你有伤在身,为救小宝,又耗损过盛,还能化形,已属不易,幻木小径不平,寻一处僻静之所,好好养伤吧。”
姜承有心相助,然则鸟妖属风,与他火灵不符,勉强施为,也不过适得其反,徒然害处。
羽裳点头道“小羽知大哥哥,小宝家”
话犹未已,姜承神情丕变,扬手一道火屏,但见银芒来袭,过处寸草不生,一派腐蚀之象。
姜承喝道“来者何人”
他一把护着小宝,又拦在羽裳前,后者轻声道“大哥哥,小宝娘”
姜承一怔,不解其意,见羽裳看向小宝,思忖道“是小宝的娘”
适才一击,分明暗藏剧毒,务必置其死地,母子连心,岂会如何狠戾
那妇人听得帮手,竟不疑不惧,现身道“是妖孽的帮手吗,还我孩儿来”
姜承讶然,但见她来势汹汹,不得已拳刃出鞘,道“阁下竟是小宝娘亲,稚子何辜,竟下此毒手”
妇人满面怒容,憎恶道“妖孽,你屡屡诓骗吾儿,竟还设计他为你挡毒,小小年纪,却已心如蛇蝎,留之不得,哼你以为寻来帮手,我就怕你”
言罢念念有词,姜承直觉不妥,羽裳神情痛苦,已然悲呼道“啊”
姜承骇然,羽裳抱头呼喊,竟七窍流血,他心中大震,忙低头看去,眼见小宝面色涨红,喘息不定,脑中闪过一幕,少时听闻,苗人不但擅蛊,更有摄魂之术,耸人听闻。
不及细想,两掌抵在二人背心,姜承力持镇定,举凡摄魂之术,常以灵力迷惑心志,中者苦痛不堪,皆因幻象不穷,诱发心中悔憾或惧怕,羽裳妖龄尚幼,小宝不过稚童,如何受得住。
姜承大恸,怒斥道“住手你施以如此邪术,可曾想过小宝生死”
那妇人哈哈笑道“休想骗我住手小宝身上,有我亲手埋下符咒,怎会轻易”
姜承逼视她两眼,目中凛然,叫人不寒而栗,他字字道“小宝是命,羽裳便该死么,若是没有她,你孩儿一早夭亡你好好看看,他究竟有事没事了”
羽裳得他助益,挣扎起道“没没有符小宝来这里没有了”
那道符咒确有辟邪之力,然则幻木小径中,毒虫毒瘴比比皆是,寻常小妖自是不耐,但有道行者,谁又惧怕,小宝仗着护符加身,来小径采撷灵草,与娘亲炼蛊,却不慎闯入老妖腹地,险些为其所杀,幸而羽裳之助,方才侥幸逃脱。
他遗失护符,惟恐娘亲追问,故而一直隐瞒,若非如此,她娘亲所制蛊毒,又岂能伤得了他。
妇人早年丧夫,膝下惟有一子,小宝又孝顺懂事,自然怜爱有加,然则一日起,常常几个时辰,不知所踪,小宝自是来寻羽裳玩耍,二人年纪相仿,又十分投缘,渐渐成惟一玩伴,每天约定时辰,在幻木小径岔道树旁相见,已有数月。
殊不知稚子行径,已叫为娘担心,不得已种下暗蛊,一路跟在小宝身后,岂知当她赶到,竟见一女童化身鸟妖,要暗袭小宝,妇人一手毒粉抛出,呼道“小宝别怕,娘亲在”
小宝眼见危急,忙护在羽裳身前,娘亲断不会害他,只要解释清楚,羽裳是他朋友,最重要、最好的朋友
羽裳泣道“小宝娘会给解药但娘以为他有符不会出事”
妇人心神不定,目中惊骇,状如疯魔般,一步抢上前,道“小宝”
亦不知何来的奇力,竟一把推开姜承,道“妖孽,休要伤我孩儿”
姜承恻隐道“放心,小宝已经没事了。”
他走到羽裳身边,道“站得起来么”
羽裳面向他,还未展颜,已惊呼道“爷爷,别”
啊啊
一声刺耳尖叫。
姜承大惊,来人无声无息,竟难以察觉,他护着羽裳,厉声道“何人”
想来妇人以怨报德,终于触怒古老妖灵。
那是小径存在于世时,便安居此地的生灵,它们化作晨露,或置身黑夜,不起眼的花草,水流时冲刷的砥石,是三界一物,亦是无形无物,而当它们愤怒时,大地也为之震颤。
妖灵聚集而上,花叶、石子,藤蔓、渠水,一股股、一道道,交织成深黑的影,张口便有雷火,喷鼻自有风响,它们咆哮嘶吼,恨不得撕碎眼前母子,姜承捂住胸口,那恸哭竟穿透耳鼓,直抵心扉,便是捂住双耳,亦难以阻绝
是恨。
那声音怒吼道“人类欺人太甚仰仗女娲庇佑,闯入吾族圣地,大行掠夺,而今就在眼前,残杀吾族,岂可罢休”
姜承闷哼一声,双膝点地,他目中赤红,杀意大盛,脑中嘶吼不绝,叫他不受控制,魔息自身中急切涌出。
羽裳哭着哀求道“爷爷爷爷,小宝是朋友不要”
姜承心神恍惚,浑身火烧般,炽灼难耐,他紧守清明,却敌不过身中杀意,越是抵抗,越为痛苦
你之前学过什么,最好全忘掉,这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你越是抗拒,越是压抑,就会让你更痛,你要做的是习惯、接纳它。
那是厉岩所说,他惟一该做的。
习惯接纳
姜承放松心神,一如呼吸般,简单不过,那气息属于他,不曾背离,相反屡屡相抗的,是他自己,而当真正接纳,竟非止一般舒畅,恰如耳目一新,如获重生。
他其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仅仅拂袖一振,便有烈焰闪过,将那气息洞穿,直冲霄汉,若他所愿,弹指灰飞烟灭,未尝不可。
众人胆寒,羽裳颤声道“大哥哥”
姜承寒声道“让他们走。”
之后惟一片黑暗。
姜承醒来时,羽裳在旁照料,道“大哥哥,醒了”
一时不解,何以在此,而浑身灼痛,他撑起道“我”
羽裳忧心道“大哥哥,好些吗”
姜承默然,记忆只在那声怒吼,之后
他着眼四下,不见小宝母子,道“他们”
羽裳点头道“多亏大哥哥,爷爷放过小宝,娘回去了”
此前惊险万分,若非姜承,妖灵势必不罢休,眼下众皆安然,羽裳心中稍定,露出甜甜笑靥,方显女孩天真烂漫。
姜承不然,诸般困惑,而羽裳之言,姜承咬牙,道“小羽,究竟怎么回事”
羽裳垂眼,一丝黯然,道“大哥哥力量好强,爷爷答应放但小羽不能见”
姜承烈焰暴走,一时震慑全场,虽不知是何来历,妖灵却知,与他为敌,实属不智,何况羽裳在场,若然二者相争,人类死不足惜,羽裳但有万一,是它等不欲,故而责令羽裳,从今往后,不可再与人类往来,这才放过小宝母子。
羽裳不知姜承心境,后者却已滔天,他恍惚记起,当时身中魔息狂走,再压制不住,他勉力撑起,听从厉岩之言,将魔息纳为己有,不再摒弃
姜承双拳紧握,他看向羽裳,道“你可会记恨人类”
女孩摇头,笑而道“不恨,人妖殊途,很小就知道,不后悔小宝是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姜承神情微松,尚未宽慰,却有一声音,传入耳中,道“你与我族并无不同”
如此之强的力量
力压我等
却包庇人类,迫害吾等
谁才是凶手,谁又真正欺凌弱小
滚
滚出去
声声怒斥,句句谩骂,久久不止。
姜承心神剧颤,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厉岩一行,正对上盘幸为首的,一众折剑山庄弟子。
夏侯瑾轩摇头叹道“当真命运弄人。”
当日为赴品剑大会,众人途经千峰岭,偶遇一对老夫妇,言道寻访故人,后来折剑山庄外,夏侯瑾轩相遇老妇,才知欲寻之人,乃早年丢弃长子,皆因祖上与妖魔有染,长子不幸,胎中带出妖血,随之增长,显出异样,不得已抛弃野外,实有不忍。
后来诞下次子,亦是合家完满,但人心肉长,老妇始终惦念长子,一日邻里来访,称在不远碧溪村,曾见一小伙,貌似老爷年轻时,且举手拭汗时,露出一截怪异纹样,老妇有感苍天有眼,故而与老丈一同寻子去。
那时次子盘幸道“那个人算起来好歹也是我兄长,若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可以见他一面。”
骨肉分离之事,乃人间悲情,夏侯瑾轩不忍,叹道“若在下今后有缘遇到,必当代为转达阁下的思兄之情。”
岂知当真寻得。
当日劝得姜承与厉岩作别,后者负气而走,姜承与结萝一并追去,盘晓见众人神色有异,姜承竟与人类混迹,厉岩亦并未阻止,心中委实蹊跷,担心二者不妥,便留在村中,预备上千峰岭一探,却与夏侯瑾轩撞个正着。
后者见他神情凝重,一路尾g众人,觉出不妙,故而出声喝止,盘晓时常出入碧溪村,打扮又与人无异,一时堪不破身份,二人对峙片晌,谁也奈何不了谁。
夏侯瑾轩忽见他臂上魔纹,道“你是厉兄寨中兄弟”
盘晓讶然,道“你认识厉岩大哥”
方才去除误会,双方互通名姓,夏侯瑾轩奇道“盘晓你母亲可是盘李氏”
便将母亲与亲弟寻访一事告知盘晓。
盘晓听罢,大为动容,道“我娘她娘还挂念我”
二人分手后,怕是盘晓耐不住思念,一路寻去折剑山庄,却不知何故置身险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瑕不解道“那折剑山庄是武林盟主的地方吧,应该是很太平的,那个盘小哥只是去找亲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啊。”
厉岩心急如焚,道“他信中不曾讲明。”
众人折剑山庄一行,厉岩眉心微蹙,尚是首次踏足,当真外界所言,银装素裹,寒冷刺骨,他形貌特异,不论身处何地,皆有旁人侧目,神情略显不善,众人来此寻人,自然不欲麻烦,夏侯瑾轩代为一行,迎来盘晓生母,盘李氏。
老妇一见厉岩,哀求道“小兄弟,你就是阿晓说的厉岩老身求你了,请你帮帮阿晓”
一番缘由,当真冤孽。
当日盘晓寻来,老爷虽有顾忌,然则终归孩儿,仍是默许,岂知盘幸归家,一见盘晓,大呼妖怪,竟拔剑而起,将盘晓刺伤。
老妇上前劝阻,急道“幸儿,你在做什么,他可是你大哥,你不是不是一直要见他”
那盘幸六亲不认,竟似变了一人,寒声道“娘,你不要拦着,欧阳家死了人,大伙都在抓妖怪,要是让人发现我们跟妖怪牵连,盘家就完了”
他挥开盘李氏,怒斥道“妖孽,我盘幸与你不死不休”
盘晓不曾习武,只是仰仗半魔之身,再者时常打猎,尚算轻盈,盘幸却不然,他一身剑法出自欧阳世家,盘晓躲得一时,又岂能躲一世,眼见剑在眼前,无路可逃,一人呼道“住手”
却是欧阳家小姐。
欧阳倩不忍见骨肉相残,何况半魔之身,令她思及姜承处境,盘幸毕竟门下弟子,焉敢造次,盘晓这才夺路而走,他伤了腿,行路不快,被老妇赶上,将他藏起,盘晓大失所望,摇头道“娘,您别管了,我已经发出信去,厉岩大哥会来找我,以后以后您就当没生过孩儿吧。”
岂知盘幸半路杀出,盘晓腿上有伤,自然跑不远,四下遍寻不见,定是母亲藏起来,母子连心,他岂会不知母亲惦念,盘李氏哀叹道“幸儿幸儿他是真不放过他大哥啊我死命抱着他,总算让阿晓逃了,可是阿晓走的第二天,幸儿也不见了他一定是去追阿晓了”
听罢一切,众皆唏嘘,惟厉岩冷静异常,他冷笑一声,不屑道“哼,人类,很好。”
老妇上前几步,道“阿晓跟我说过,他之前在千峰岭,受过你很多照顾,他眼下无处可去,幸儿又穷追不舍,我想他是不是投奔你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带老身一同去”
她摇头道“他们俩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不能让他们再兄弟相残啊”
厉岩直视她,字字道“盘晓是我兄弟,我自然会帮他,你要跟,就跟着吧,都是你的孩子,我倒要看看,到那时你究竟要哪一个”
对上盘幸剑锋时,厉岩大笑出声,道“只得这点功夫”
比之姜承,当真云泥之别,折剑山庄失了姜承,更叫人索然无趣。
他目中讥嘲,手下毫不容情,步步进逼,拳拳杀招,盘幸左支右绌,任他百鸟朝凤,云起龙骧,一力使不出。
厉岩不曾用右手,而是左手出拳,招式更显精妙,一式夜叉锁喉,直取盘幸要害,后者大惊,缩身避让,鹞子翻身还未使出,厉岩再行变招,又是一手突如其来,盘幸再走不易,情急一招斜身拦门,方才险险躲过。
他心中不服,忖道攻其不备,一剑落九雁,挽出数朵剑花,并一式猛虎跳涧,取道半空,而藏身剑影之中,厉岩神情不惧,此招姜承使来,神形兼备,刚柔并济,当真躲不得,盘幸又如何
厉岩杀机大盛,魔影纵红光一闪,一式游空探爪,抢快三拳,破剑花、落残影,迎面直取盘幸,右手穿花,魔气狂涌,务必一击毙敌
一旁几人眼见师兄不敌,纷纷前来助阵,刀枪剑戟、兵戈不断,厉岩冷笑一声,右臂一振,封印自解,魔魇式举火燎天,一时飞沙走石,古柏森森,来者无处躲藏,被那魔手拍向天灵。
夏侯瑾轩骇然道“厉兄不可”
他一步抢上前,急道“厉兄,折剑山庄的弟子若是死在你手下,四大世家必然追查到底,那时就麻烦了”
盘晓高喊道“厉岩大哥,放过他们吧”
他不欲拖累千峰岭,再者与盘幸,毕竟一母同胞,盘幸可以不念手足之情,他却不能泯灭良知。
厉岩出手杀招,势在必行,此时罢手,无疑自损,但千峰岭与姜承
心念电转,惟一式横云断峰,激起千层浪,一时魔息暴涨,澎湃向天,隐有直冲态势,涵盖全场,众人双目难睁,呼吸不继,厉岩面上红光一闪,他强行变招,已然内伤,却是眉心微蹙,吞下气血,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盘幸一众犹如败叶,风过草偃,狼狈不堪,厉岩两手一拂,魔魇式直取盘幸,后者挥剑抵挡,被那巨手一举擒下,旁有弟子来抢,厉岩心随意转,那魔息形如活物,化作漫天鬼影,扑向众人,几无还手之力,纷纷堕地,不省人事。
厉岩神情不变,一手将盘幸捉来,扔在地上,道“哼,人类杀你,脏我兄弟手,不过你伤了他,我便切下你一条腿,也不算食言。”
盘幸大骇,那盘李氏冲上来道“求你别伤我孩子”
厉岩挑起盘幸手中剑,寒声道“他是要杀盘晓的人,盘晓就不是你孩子我不过是要他一条腿”
盘晓摇头道“厉岩大哥,放过他吧”
厉岩听罢,怒其不争,一时气血翻腾,险些触及伤势,他深吸一气,勉强压下,沉声道“我已饶他一命,你不要再天真。”
盘晓心灰意懒,叹道“大哥,你说的对,我已不会再回去,只是他残了,还要连累娘亲照顾,爹和娘以后二老全指望他了。”
盘幸却不领情,恨道“鬼才要你这个妖魔说情”
他目中赤红,痛斥道“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爹娘就不用背井离乡搬到折剑山庄,我幼时也不会遭人指点,说我也是怪物你居然还敢在折剑山庄露面,你就这么想让盘家被当成妖魔同党吗”
盘晓默然,涩声道“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又托人找我”
盘幸状若疯魔,哈哈笑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斩草除根你死了,就永远不会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了娘也不会整天想着你,明明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可她心里却一直装着你,凭什么”
他怒视盘晓,继而转向厉岩,嗤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全都该死”
厉岩冷笑一声,举剑道“少逞口舌之利,我们非人,那又怎样,至少我们绝不会害自己的兄弟”
结萝素手向前,嘻笑道“你别生气嘛,看我让这家伙烂掉舌头”
她浸淫蛊术多年,莫说十指指尖,一身血肉俱是毒物,能叫人顷刻殒命,亦能苟延残喘,细细品尝,何为穿肠烂肚,痛不欲生。
若非夏侯瑾轩相劝,盘晓又一再求情,厉岩岂会罢休,此时与四大世家为敌,于千峰岭与姜承,毕竟不利
厉岩面如寒霜,右手气劲微吐,盘幸之剑应声而断,把剑一抛,道“败军之将,何以为勇,你不配再用这剑,看在盘晓面上,我饶你一次,滚吧”
出乎料外,是盘李氏道“幸儿,以后你自个小心,娘不能再照顾你了。”
老妇凄然道“你大哥不是孽种,他是我的骨肉。这么多年了,我老梦见他被扔掉时候的样子,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流着眼泪叫我娘幸儿,娘陪了你二十多年,剩下的时间,娘想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盘晓大惊,颤声道“娘你真要跟我走”
几度大起大落,于亲情他早已心寒,却不想当真有一日,能母子团圆,共享天伦。
老妇上前,拥着盘晓道“阿晓,娘亏欠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遇到你,娘不忍心再跟你分开,以后,就让娘来照顾你吧。”
盘晓含泪道“娘孩儿今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盘幸一众离去后,众人相商,如何安置盘晓母子,千峰岭刀口舔血,劫掠为生,不免朝不保夕,夏侯瑾轩提议青木居,结萝自然无妨,若是盘晓在,要留下厉岩,岂非更容易,但四周俱是毒虫毒草,要有万一,还不是白费功夫。
暮菖兰点头道“我看不如两位暂时搬去楼兰住几年,那边远离中原,没人认识他们。”
此一不失为一法,那盘晓与盘李氏,自此避世楼兰,亦算了却厉岩一桩心事。
一日奔波,到青木居时,天光已暗,落日斜照顶上,满目金黄。
才出幻木小径,远远一袭紫衫,夏侯瑾轩唤道“姜兄”
那树下尚有一人,形貌酷似女子,与姜承争执道“妖孽便是妖孽,岂会好心”
姜承不知何故动怒,厉声道“够了她求得你母子离开,你竟施以毒手,还要加害”
众人相隔数丈,不曾听清,夏侯瑾轩愕然,二人自幼相识,鲜见他如此,上前道“姜兄,何事”
那女子见人来,指向姜承道“你懂什么,我的孩儿自小没了爹,如果我不保护他,谁还能护他周全,你吗,一个外人哈或许连人都不是”
厉岩神情不善,他半魔之身,耳目聪敏,姜承与那女子之言,一字不差,落入耳中,目中寒芒一闪,道“怎么回事”
女子嗤笑一声,转身道“这儿是青木居,你们是结萝带来的人,我管不着,但也别来碍我的事。”
结萝奇道“哎呀,你怎么惹上她呀,她可是有名的怪人”
话虽如此,却是十指微动,跃跃欲试道“姜承,是不是她欺负你呀,我可以帮你。”
在青木居,论蛊术,蛊婆自然当仁不让,结萝身为弟子,却不及眼前女子,几年来她潜心毒术,连师父都说,大有长进,今日便来试上一试
一声环佩铃响,那绿蛛蛇蝎,亦不知从何而来,结萝笑道“你是厉岩大哥的人,别跟我客气,嘻”
那女子眼见如此,确有胆色,不惧他等人多势众,却忧心小宝,道“结萝,你休要逞能真要打,我也不会怕你”
姜承摇头道“姑娘好意,姜承心领,但此乃我二人之事,眼下过去,不必再提。”
结萝嗔道“你这人,真是”
厉岩拦下她道“姜承,我问你,你整天惦记着折剑山庄,那些人有什么好”
姜承见他神情,蹙眉道“厉兄何意”
厉岩直视他道“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说杀就杀,人类当真狗屁不如”
他看向一旁女子,嗤道“妖孽如何,比起下手暗害,人类手段,亦未必磊落多少。”
那女子气急,无言反驳,怒斥道“你们又懂什么,多管闲事”
言罢回身就走。
姜承看向夏侯瑾轩,道“夏侯兄,你们怎会一起离开青木村,是否出了何事”
夏侯瑾轩还未答话,一旁结萝道“哎呀,都说我们黑苗下蛊狠毒,不过依我看啊,当真没你那些师兄弟狠呀。”
思及当时处境,若晚上几分
厉岩咬牙,胸中起伏,一时气血上涌,他挥手道“出了什么事还能出什么事,盘晓救过你的命,因为你和我们一样,他二话不说就要帮你,可你的那些同门师兄弟,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兄弟”
姜承愕然,脑中闪过盘晓,耿直善良,只因生有魔纹,便遭遗弃,却始终赤子之心,待人宽厚,他又记起逐出师门时,人人漠然,或有快意,这些年间,当真同在屋檐下
厉岩负气而走,夏侯瑾轩轻叹一声,将盘晓之事娓娓道来,姜承心神恍惚,手足冰凉,他想起羽裳,一只才懂化形,想往人世的小鸟妖。
若非魔力耗尽,一时伤损,他早已回到村中,当真如此,羽裳毒发时,身旁无人,恐怕在劫难逃,她分明无错,缘何遭此横祸,只因是妖
姜承不甘,却是无解,自语道“人妖之间,真要做到如此地步折剑山庄师父师父不会滥杀无辜还有她她一向那么好心”
眼见姜承心神不属,夏侯瑾轩急道“姜兄,你要振作,并非全部人都”
姜承神情疲惫,淡淡道“抱歉,我想静一会儿。”
厉岩在前等他。
绳桥两岸,一上一下。
姜承无言以对,踏不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