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早嗅到灵肉气味,他仰天长吼,声震百里,两手抖落一阵黑风,滑下颗颗血珠,四面八方,齐齐射来。
厉岩冷笑一声,早有防备,指爪散出魔息,或格或挡,或拂或扫,人如屏障,罩在姜承二人前。
生死攸关,萧长风不敢懈怠,若有漏网血珠,便以剑身拨打,但觉那颗粒微小,却威势十足,撞在剑锋上,一时虎口生麻,非比寻常。
姜承心无外物,专注掌下,敲打愈来愈快,到此已是第二回,而石埙并无动静,惟虹光闪烁,叫他不免焦急。
厉岩大喝一声,五指握拳,魔息灌注足底,电射而出,一式古道扬鞭,弓步双推掌,魔爪森森,抓向黑影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他步法奇快,但见红光一闪,已在近前,那黑影竟躲不过,两臂振起,气走全身,一招流星堕地,便如巨象开山,黑风左冲右突,好比汩汩漩涡,将人吸进抛出,半分不由己。
厉岩成竹在胸,毫不慌乱,指爪纵横相叠,避扑击虚,忽忽几声,将黑风切开,抢在黑影前,一把撕裂。
眼看迷瘴尽除,那黑影虚晃一招,滞后半步,待厉岩先声夺人,一式反脱袈裟,翻身劈击,对上厉岩两掌。
砰的声。
厉岩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黑影自岿然不动。
萧长风拂开砂子,正见黑雾散去,一巨熊血盆大张,嘶吼咆哮。
厉岩单膝点地,深吸几口,他侧身看向姜承,后者神情专注,不为所动,心中略宽,按下翻腾气血,力图再战。
适才一击,强弱已判,是他不敌,但生死危亡,搏的是性命,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胜负未分,再者
熊精杀性极重,妖气四溢,想必来时路上,已清除异己,若非血腥太重,岂会叫他窥破,占得先手。
哼,想一人独吞,胃口倒挺大
厉岩直起身,目光落定右手,随之紧紧握住。
他尚有一拼之力,至不济还可脱逃,异日再来,只是姜承
无论灵力多强大,毕竟少年之身,要撼动一座山,绝不容易,届时通路打开,姜承亦未必再有余力。
吼
黑熊长吼一声,前爪落地,鼻孔呼出团气,两眼紧盯,厉岩心神一紧,无暇他顾,观熊精态势,那指爪微刨,后足紧绷,俨然进攻在即,他暗中咬牙,上身前倾,蓄势发力。
萧长风咕嘟吞咽口,神情紧张,背心冷汗渗出,受二者契机牵引,举剑在手,勉强世家风范,身为欧阳英首徒,亦有除妖之举,却不比目下险情,这熊妖不知是何来历,还未化成人形,便有如此道行,莫说把剑对峙,光是站在此处,已叫人心生胆寒,幸而厉岩尚可支撑,却是这姜承,竟到此时还无作为
姜承身受何境地,萧长风自然不知,便是知晓,若非性命攸关,怕是乐见其成,那痛楚难以言喻,一身气血化归天地,余下筋骨皮肉,在炼狱挣扎,想张口呼喊,脑中又一声音,叫他不可妄动,旁人看来,道他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其实比之更险,仅仅一叶扁舟,在怒海浮沉,惟一点声音,在说
不可撤手。
而在此时,黑熊来犯,厉岩毅然迎上。
吃一堑长一智,厉岩发挥长处,以快打快,使出看家本领,一时苍鹰搏兔,一时怪蟒翻身,左击右擒,步法奇诡,兼右手魔息,那熊精自恃强横,道他黄口小儿,全不放在眼中,岂知魔息犹如活物,一旦附着皮肉,便炽烈灼烧起来,熊精不防此火,惨呼一声,吃下暗亏,身上血痕道道,掌下极力一拍,渐起土石碎屑。
厉岩一招得手,为防熊精暴起狂乱,此时闪身一躲,只待伺机而动,岂料眼前一花,黑风骤起,尚不及回应,那熊精竟不再恋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扑出,朝姜承二人直奔而去。
呼喝已是不及,厉岩抢身来救,而黑熊已逾半丈,借俯冲之势,直取姜承天灵,萧长风一声喝斥,长剑在手,气走全身,一式云里乾坤,一飞惊天,硬接黑熊一掌。
哐的一声。
二者毫无花假,拼上一招,萧长风剑身弯折,难敌熊精气韵,一时胸中绞痛,五脏六腑错位般,他勉力提气,左手祭出一掌,熊精一击落空,凶性大发,眼见萧长风作势再来,想他自不量力,忽而仰天一声长吼,损人心脉,后者再忍不住,一口血喷将出来。
姜承神情微动,若有所感,然则心力不济,睁眼也难,一掌拍在石埙上,尚不解何故,忽觉身中一轻,黄芒冲天而起。
厉岩目中赤红,嘶喊道“姜承,跑”
已是不及。
筋肉撕扯之声,震穿他耳鼓。
几步外,熊精一双利爪深陷姜承皮肉,萧长风抛出数丈,眼见屏障解开,却无力再逃,他心中自嘲,又不甘看向姜承,道他面无人色,浑身剧颤,便知有多痛
姜承的手定是废了他想,太好了
自此再无意识。
厉岩满腔恨意,发狂般一拳挥出,姜承冷汗浃背,一痛下竟清醒许多,他灵力耗损过盛,本就逃不脱,何苦再连累他人
黑熊势在必得,吃下姜承,便可化作人形,它磨砺牙尖,张口就要吞下,岂料此子亦非凡俗,竟全身赤火,连它一并灼烧。
厉岩眼见如此,又惊又急,悔道“姜承,住手”
他认出此火由来,不同天地五灵,乃姜承本命真元,早知无退路,那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厉岩悔之不及,他一生少有悔憾,而今却想,当初为何教他。
熊精自然贪图性命,为早日得道,亦不甘冒此一险,它一时迟疑,却叫厉岩捕捉时机,一式横扫千军,魔火跌宕,熊精知他厉害,计较二者得失,目下它腹背受敌,想来危急,当下撤掌弓身,跳出丈许。
厉岩未敢松懈,一手护住姜承,戒备道“你怎样”
姜承身形一晃,不支倒地,面色惨白,摇头道“我怕走不了你”
厉岩喝住他道“闭嘴什么走不了,一定走得了”
眼见熊精扑上,厉岩心志被乱,匆忙打出一拳,全忘记二者之差,论劲力岂是黑熊敌手,但觉喉中一甜,胸肺作痛,此前一番耗损,已是气血沸腾,再受熊精一掌,必然伤上加伤,屈膝委顿下来。
黑熊大笑一声,掌爪又向姜承扑去,厉岩心有不甘,再欲抵挡,忽而狂风大作,妖气四溢,厉岩一时不察,被熊精一掌掀飞出去,他大喊姜承,后者避无可避,危急之际,厉岩以全身魔气,施展魔影纵,拼死杀进二人间,救下姜承一命。
他半步不退,紧守姜承身前,便是左肩洞穿,血流成河,亦休想他动一步,殊不知后者看来,宁可他死,亦不愿厉岩闪失。
姜承两手被废,动弹不得,他一身染血,看向厉岩背影,道“你何苦”
不过萍水相逢,何苦
厉岩咬牙一笑,将血气吞回,右手魔气激化,将熊精巨爪推出。
黑熊早已不耐,它一招得手,再不放过,要抓姜承,必然先杀了这小鬼,当下掌爪微动,看似退实则进,厉岩闷哼一声,渗血更多,熊精见他逞强,目中凶光一闪,口中喷出一团黑雾,二人大惊,一时全无防备,煞气侵体,脑中一昏,四肢俱是麻痹。
厉岩浑身乏力,惨跪在地,姜承心中剧痛,聊以支撑,然则不曾相抵,耳旁已是飓风来袭,将他打落一旁。
熊精一把擒起厉岩,将他高举头顶,竟是把人抛上,再以掌爪撕裂,何其凶残,厉岩不甘挣扎,毕竟强弩之末,危在旦夕,他自知此劫难逃,惟冀图再看姜承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姜承无端愤怒起来。
他想,一切皆是他错,竟让厉岩遭此下场,若非为了救他,厉岩又怎会来此,又岂会因他,明知敌不过,仍拼死相护
啊啊
姜承不知,在二者眼中,他忽而悲呼起来,犹如浴火重生,周身滔天红光,惊起鸟兽四散,他神情恍惚,蹒跚站起,眉心处一点朱砂,左右延展纹路,缓缓勾勒成形。
火光随之翩跹,犹如画轴滴下一片浓墨,渲染成赤黑的重彩,煌煌灼烧,那气息压抑混浊,连厉岩亦一瞬心惊,但觉黝黑噬人,绝望暗沉,仿佛稍有违逆,顷刻殒命。
厉岩呆瞪向他,一时痴怔,似惊似喜,犹未可置信,不知作何神情,而那熊精已浑身剧颤,掌爪卸去力道,目露惧色,再不敢造次。
惟姜承神情木然,不知身体苦楚,他右臂高举起,那筋肉撕裂,肉眼可见,有暗火缭绕盘身,舔过眉眼、掠过口鼻,化成一道虚影,亮出爪牙,状若吞咽。
熊精益发胆寒,那惊怕掌在血脉中,避不开、逃不得,非死,便是称臣一途,厉岩趁势一击,那黑熊亦不躲闪,受他一掌,叫他滚下地来,躲过死劫,他咬牙吃痛,却无暇伤势,一心只在姜承,两步并一步抢上前去。
姜承火灵极盛,而今引得魔息动荡,若不经由控制,便如油尽灯枯,轻则经脉尽断,重则毙命当场,厉岩心乱如麻,亦不知该如何,姜承目下,敌我不分,恐怕认不出他
尚在三步外,姜承已眉心微动,直觉挥退来人,厉岩咬牙,抢前一把握着他手,道“姜承”
姜承手指一动,不欲伤他,厉岩心头一喜,扣住他脉门,掌劲被卸,力量一径而走,那暗火微微一闪,倏忽黯淡,而姜承亦软下身去。
厉岩一把抱着他,长出口气,忽而一声异响,警铃大作,他抬眼看去,果见那熊精凶性不改,巨爪近在眼前,他本能护住姜承,暗道大意,竟疏忽至此,却听一声巨响,火屏抵在二者间。
姜承睁开眼来,双唇微动,像要说话,厉岩听不清。
砰的一声在耳后。
尚不解何故,便有暴风来袭,厉岩抱紧姜承,被热浪掀翻在地,只觉沉重的一声,继而两耳嗡鸣,灵魂四散,他最后眨了下眼,但见冲天剑光下,那黑熊血肉分崩,当是活不成了。
厉岩脑后钝痛,一片腥热,渐渐血流溢出,把长草染红,有足音响起,远处有人来,他不甘闭上眼,怀中温度被带走。
“看样子,应该是快醒了。”
“嗯,醒来就好,把这药给他喂下吧。”
“”
厉岩睁眼开,昏沉间见谁人影子。
他浑身疼,尤其是头,疼得像裂开,手脚没力,肚子又饿。
接着一把声音响起,柔柔的女人的声音,道“孩子,醒了就好,饿了吧,把药喝下,一会儿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她将匙子递到厉岩嘴边,药的苦味熏得头疼。
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他也吃过苦药他他是谁
厉岩模糊地想着,继而头更疼,让他不住翻滚。
他疼得很,钻心刺骨,连眼眶一并泛红,像有东西要落出来。
有人过来按他手脚,被他挥手推开。
直到疼晕过去,仍是抓着头发,仿佛惦念谁曾贴心的温存。
厉岩浑身一震,惊醒过来。
荒石岗上喊杀阵阵,一人一骑仓惶脱逃。
十多骑在后追赶,弯弓搭箭,将射未射。
拍马人力有不支,渐伏马背上,呼吸粗重,似受重伤。
厉岩一眼认出他来,神色一凛,转为不善。
一排箭矢破空来袭,马上人一惊,振臂抵挡。
箭镞正中马腿,马匹吃痛,四足乱踏,险险将人甩下。
厉岩啧的声,身形一展,连续奔出数丈,左足发力,凭空跃起。
右手封印才解,魔息已然攒起,那气息由来共生,牵引马上人一阵心悸,甫一抬眼,惊见魔爪铺天盖地。
人群哗然,大声叱喝,有手持刀兵者,纷纷杀将上来,厉岩冷笑一声,状若不屑,右臂一振,那魔爪便潜下地去,化作魔气道道,喷涌而出。
一时混乱不明,有人翻下马去,有人刀剑抵挡,厉岩身在空中,一气用尽,落下地来,他瞅准一放箭人,足尖一点,将人扫下马去。
马上人气力用尽,正是强弩之末,见他来援,心神一松,再制不住马匹,眼见要摔下。
厉岩眉心一蹙,拍马赶上,右手向横一捞,将人提抱在怀,触手一片腥热,他目中忿然,扬手抛出两烟弹,道“撑着”
驾的声,携人而去。
叁一战上
二人奔出荒石岗,踱到一处山林,厉岩一打缰绳,翻身下马,朝姜承递过两手。
姜承强打精神,深吸一气,方才几分余力,侧过半身,让厉岩穿过腋下,把人扶下马来。
纵观远近,山高林密,地势繁杂,罕有人烟,若非打樵猎户,寻常不会来,确是目下好去处。
厉岩道他一身伤,过久不宜,着人在旁歇着,牵马进了林中,绑在一棵老树上,回头再取。
来去须臾,姜承靠在石上,昏昏欲睡,又将风一吹,不多时发起高热,厉岩心中一沉,上前催醒,还未近身,却见姜承浑身绷紧,一记重拳挥出。
以他现状,不过本能应敌,厉岩闪身让过,一把握着姜承手,在他脸上轻拍两下,道“姜承。”
姜承神识恍惚,勉强睁开双眼,一片迷茫,片晌才看清来人,歉然道“厉兄”
厉岩道不妨,将人撑起,缓步向林中走去。
姜承气血太亏,脚步虚浮,二人身量相仿,厉岩为撑着他,一手扶在腰上,压着伤处,耳旁一声抽气,掌下已是湿透。
厉岩抱歉一眼,松开些力道,见那伤处,俱是刀兵剑伤,以姜承身手,若非手下留情,岂可让人近身,眼下一身狼狈,不过亲者痛、仇者快,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将话说明
人类自视甚高,出尔反尔,毫无半点情谊,与之牵连,便是对敌仁慈,于己不利,早晚赔上性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多少血的教训,姜承迟早会懂得。
在成为姜世离那一日。
悔之晚矣、恨之不及又岂是他一人。
却都是将来之事。
目下且行且住,姜承力有不支,厉岩未敢行快,一路深入密林,到山中茅屋,已花去不少时候。
此处原是猎户歇脚,平常无人居住,厉岩亦不客气,推门带姜承进去。
到里间,炕上铺被齐整,四方桌椅俱全,案上三两碗碟,犹散着熟肉味。
厉岩将人扶到床边,见姜承神情疑惑,道“这里还算安全,你歇着,我去把马牵来。”
想来常在此落脚,故而熟稔。
姜承拱手答谢,厉岩不耐他繁文缛节,道“你这一套,是和我见外”
后者一怔,毕竟面色不济,厉岩亦不多话,偏头直指矮柜,道“那里有伤药,你拿去用”
旋即眉心一蹙,道“你腰上这伤不轻,等我回来。”
言罢拾起柴火,去外间烧了锅水,以备姜承擦拭用。
屋内人默然片晌,继而一阵窸窣摸索,厉岩闻他动静,暂且无碍,这才放心离去。
他去时魔影纵,来时乘快马,不过半柱香,已到茅屋前,姜承在床沿,一声轻叹,难掩疲惫,一日太半在逃,生死事小,惟恐不白,与世家交手,又不忍伤,战、不战,当真心力交瘁,远闻马嘶声,一时神情紧绷,两手取拳剑,闪身到窗后。
马蹄忽而顿住,来人止步门前,低声道“是我。”
正是厉岩。
姜承心神一松,便再无余力,惟靠在窗前微微喘息,厉岩推门而入,正见一地血,浅浅汇成一片,当下双眉一蹙,将人拖回床边。
他臂力惊人,目下神色不善,自然手重,一把挥开姜承手,眼见伤处曝露眼前,大为震怒,腰腹血肉模糊,前后两道剑伤,勉强避开要害。
这人
厉岩深吸一气,不再耽搁,忙取来盆水,将手洗净,又递给姜承块布,道“若是痛,就咬着。”
言罢一抹姜承额上汗,一把绕过肩背,将人撑起,饶是早有准备,惊见伤处,仍不免大出料外,亏得这人一声不吭,忍到现在,果是硬气,厉岩心中摇头,嘴上咬开瓶塞,将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姜承浑身弓起,一时疼痛难当,呼声梗在喉中,听来像是呜咽,厉岩捏他肩膀,低声道“放松”
他撑着姜承,将白纱覆在伤处,用绷带牢牢缠紧,还未停下动作,新血又再渗出来。
姜承胸口起伏,脸无人色,脱力向下倒,厉岩一手捞着,取走嘴里棉布,让他抵在自己肩头。
奇妙是这感觉熟稔,仿佛似曾相识,却又无从记忆,徒然一阵落寞,叫二人俱是无话。
少顷,姜承略作调息,气力恢复,他微仰起头,正见厉岩颈上一道血痕,心中一动,便要抚上去。
厉岩神色一凛,肩背肌肉隆起,侧身闪开,姜承一怔,会意道“厉兄,我”
此处为他所伤,若非应变机警,恐怕一早身首异处,彼时甩脱追兵不久,姜承昏迷中醒来,直觉背后有人,方才本能出手。
他一击是为搏命,出手便是杀招,厉岩不曾防备,亦是本能躲闪,为拳刃所伤,幸而出血未多,他恼恨姜承暗袭,臂上魔气攒出,岂料勾起姜承痛楚,他神识不清,浑身犹如火烧,又与厉岩二者呼应,一时魔息灌体,冷痛非常。
厉岩手下一滞,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略一思忖,怕是此前轮番苦战,心神警戒,不曾休憩,神识还在昏迷前,察觉身后之人,故而出手。
姜承撤开手指,看向那半合伤口,道“抱歉,刚才我”
厉岩一点头,道“我明白。”
他抽出铺被,扶姜承躺下,道“你歇着,其他不急。”
姜承点头,一时相顾无言,厉岩心中不快,道他受人追剿,还存冀望,不曾杀手,毕竟人类养大,行事天真,在所难免,却是苦了自己,怕在此争执,于姜承伤势不利,只叹息一声,转身出了里屋。
心病还须心药医,但姜承要的果,人类未必给得了。
姜承确实心事重重,他见厉岩跨出去,亦是松了口气,他静静躺着,胸中空旷,窗外蓝天白云,与他却是永诀,身负冤屈,而恐身世累,早已错综复杂,如何说得清。
人如何、魔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记起那日千峰岭上,世人举刀面向异己,无不快意讥诮,容色冰冷,面目含憎,而逃离开封起,那张张面孔便落进眼里,一如他此时梦魇,脱困不得。
此处隐蔽,亦有厉岩在,姜承心神略松,便昏睡不知时,醒来耳闻人声,脚步却不似厉岩,一惊下弹坐而起,不慎扯痛伤处,嘶声惹来对方注意,喜道“你醒啦。”
来人往前一站,衣着短打,形貌陌生,见姜承挣扎起身,忙道“哎快躺下,厉岩大哥说了,你伤得重,要静养。”
他如此开口,便是与厉岩亲厚,又称呼大哥,姜承神情一动,道“你是厉兄山寨的”
亦不知躺了多久,只道声音干哑,来人见状,取来碗水,道“我叫盘晓,是山上猎户,大哥出去会儿,叫我看着你。”
姜承喝过水,舒缓不少,盘晓扶他躺下,道“大哥走前关照,你醒了让把药喝下,我去端过来。”
姜承道声谢,盘晓一摆手,直说客气,手背伸进袖口处,一截暗红纹路。
盘晓见他神情,出奇并未遮掩,反而掳起袖子,笑道“这个嘛,嘿大哥身上也有,他可比我强多了”
满满崇敬之情,又坦言自己是半魔,姜承心知,魔族强者为尊,自有一番正义,向与人界互不侵犯,彼此相安无事,然则世间半魔,多为煞气侵体,非是本愿,奈何世俗眼光,偏偏容不得。
那么我呢我是谁,又是什么
姜承翻看自己两手,彼时除了旧茧,便只剩掌纹道道,平平无奇。
盘晓很快回来,姜承一叹,敛去神情,接过汤药道“多谢。”
正喝药时,屋外传来动静,盘晓探头去看,见厉岩怀抱一对熊掌,立在门前。
姜承气血大亏,按理当静养,厉岩却知他心事,拖沓不得,便捕来只黑熊,替他进补。
他着盘晓帮衬,料理掌肉,自己走到姜承前,探他额头,道“你其他伤没什么,等烧退干净了,注意些就行。”
姜承微窘,他素来中规矩,少与人亲厚,此时与厉岩掌心相贴,难免几分不自然。
厉岩一顿,觉出不妥,他撤回手掌,指尖却摩挲下,道“你安心在这儿养几天,等伤口不开裂了,再决定怎么做。”
姜承默然,夕阳斜下,余晖洒在窗上,丝丝橙黄,姜承蹙眉,右手探向厉岩,道“厉兄,这是”
厉岩见他神色,低头省视,不觉有异,道“怎么”
如此一问,姜承神情更重,他强撑起身,直指他肩膀,道“这是”
厉岩循声看去,姜承已出手如电,两指钳住一物,那东西才被抓住,旋即现出形来。
赫然一只翠绿毒蛛。
眼见它一瞬涨大,厉岩神色一凛,抓住姜承手,将毒蛛抛出丈外,那绿蛛亦不恼,仰面跌下,半道竟翻转过身,肢节渐长,身形膨大,竟有半人高。
姜承心道不妙,此蛛或通人性,才跳起身,便被厉岩一把拦下,他右手魔化,气息积攒,务必一击毙敌。
盘晓闻得动静,此时跨进屋来,亦是骇然,三人严阵以待,屋外忽而一声娇斥,女子声音道“快停手,它可不伤人”
厉岩眉心一蹙,暂缓攻势,姜承见他神情,不免称奇,心道来人莫非厉兄识得
盘晓哇的声,两眼瞪向绿蛛,但见它摇身一变,忽而缩窄身形,倚着门缝钻了出去,道“究竟怎么回事”
厉岩看二人一眼,神似不耐,道“没事,我出去看看,你们不要跟来。”
言罢踏出屋去,余下二人彼此相觑。
不多时,窗外传来厉岩声音道“你究竟想怎样”
适才女子甜甜一笑,答道“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什么知恩图报吗,你救了我,我自然是来报答你了。”
盘晓一听这话,刹时来了精神,哈哈笑道“原来这姑娘是来报答大哥的啊”
姜承一声叹息,盘晓并非江湖中人,又天性质朴,看不出那毒蛛来历,他撑起身,向盘晓摇头,示意噤声,这才缓步挪到窗前,向外望去。
女子一身靛蓝,环佩银饰,面容慧黠清丽,年约二八,显见是苗人,她与厉岩说话,绿蛛盘身掌间,由她把玩,想必是她豢养。
竟是她
当日发往千峰岭,迎面走来一苗女,夏侯瑾轩满目惊奇,众人还曾调侃,原来与厉岩是熟识,姜承略作思忖,碧溪村地接千峰岭,二人识得亦不奇怪,而看后者神情,不耐中些许纵容,以厉岩对人性情,实属难得,姜承心神一松,自回床躺下。
如此个半时辰,厉岩把门一推,将人关在门外,道“你快回去”
女子一跺脚,但见他冷下神色,嗔道“你总要回寨里的,到时别想甩下我”
盘晓在门前,投去好奇一眼,却被厉岩瞪回,转而向姜承道“你怎样”
姜承刚试过热度,道“好许多了。”
厉岩点头,抽把椅子在旁坐下,二人互相看着,皆不提心中事。
盘晓觉出怪异,又插不上话,便在外候着,到掌灯时分,三人彼此用饭,这才打破僵局。
夜间盘晓回去,厉岩给姜承换药,指着伤处道“你恢复很快。”
姜承应了声,见厉岩神情,叹道“厉兄但说无妨。”
厉岩一顿,直视他双眼,坦然道“这样的伤,人一时半会起不来我们不一样,只要还有口气,都能恢复得很好。”
言罢,未给姜承思忖,又道“我问过她那毒蛛寻常人看不到,是她们那儿用来追人的蛊蛛。”
以厉岩实力,连他都不曾察觉,而姜承只需一眼
厉岩手下使力,将结打紧,姜承换上里衣,一时无人说话。
在盆里将手洗净,厉岩端水出去,以为姜承歇下,却听他忽而道“我知道。”
后者低垂下眼,轻叹一声,道“过去只当特别,伤好得很快现在看来,确是与人有别了。”
厉岩一点头,道“你能看清最好,还有”
他风一般转身,逼视姜承道“你之前学过什么,最好全忘掉,这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你越是抗拒,越是压抑,就会让你更痛,你要做的是习惯、接纳它。”
言罢又道“寨里的弟兄很多被人类打压、排挤,甚至”
说到此处,厉岩深吸一气,按下暴烈,道“盘晓也是,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身上长出魔纹,被家人丢在野外,人类怎么看待妖魔姜承,你曾是世家弟子,应该明白得很,可是盘晓一见你,感觉到你身上的魔气,就知道你和我们一样,是同族、亲人,说要帮你。”
姜承浑身一震,并非厉岩指他,曾是世家弟子,而是盘晓所言,让他大为动容,一时暖流冲过
忆起师门,分明朝夕相处,逐出山庄时,却是众人喝斥,不曾半分情谊。
世人指他妖魔,自觉百口莫辩,一如厉岩所言,而今身份,如何还与人为伍
厉岩一声冷哼,跨出屋去,姜承闭目叹息,两手不觉握起,难以取舍。
三日后。
二人停在一岔口,向前是折剑山庄,往右是千峰岭。
厉岩牵马过来,一旁系上包袱,道“里面有伤药和干粮,你自己小心。”
几日到头,至此分道扬镳,姜承自去洗刷冤屈,而厉岩耽搁行程,早该回寨里,盘晓不知二人心思,还道将来得空,上寨里看望两人,让姜承难以作答。
厉岩一拍马股,扶姜承上马,道“姜承,我还是那句,你要是没地方待了,就来找我。”
姜承心中感激,又不欲拖累,迟疑片晌,仍是一点头,道“多谢。”
彼此珍重,正分手时,林间忽而一阵异响,有人疾步跑来。
厉岩耳廓微动,旋即挑眉,向发声处道“你怎么跑来了”
来人一听厉岩问话,大呼一声,冲上前道“老大,不好了”
厉岩心中一紧,止住来人,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弟兄们”
那人急喘口气,对厉岩道“前、前几天山里不知道哪儿传来吼声,隔天几个兄弟打猎就没回来,大伙漫山地找人在湖边找着了,可是昏着醒不过来。大伙心急,老大你又没按说好的时候回来,就派我来找你。”
姜承在旁,听完始末,见厉岩神情焦急,一拍他肩,道“厉兄,上马”
后者一怔,旋即跨上马去,对来人道“我先回寨里,你自己小心。”
那人一点头,又见马前坐着姜承,轻咦了声,大为吃惊,二人无暇他顾,姜承一打马缰,往千峰岭疾驰而去。
“老大老大回来了,快开门”
哨岗的山贼大呼一声,寨里听到动静,忙不迭跑去推门,远远一匹快马奔来。
厉岩在马上,背后是姜承,二人快马加鞭,一路赶奔千峰岭,不曾稍歇,姜承因伤在身,半路不妥,加之山路崎岖,来回颠簸,恐怕伤口崩裂,又要见血。
撑到此时,已是汗如雨下,面色青白,厉岩心急如焚,奔到寨前,才要下马,回头见姜承,一手撑在腰上,强忍痛色,心头一跳,道“姜承”
后者摇头,无力再语,见厉岩神情,勉强出声,道“我没事。”
二人相处几日,早知脾性,厉岩岂会信他,他拉开姜承手,好在不曾渗血,道“你在寨里歇会儿,我去看看弟兄们。”
言罢翻身下马,两手扶姜承,有手下围拢过来,认出后者,奇道“这不是前些日子”
厉岩点头,直言道“他叫姜承,和我们一样。”
一时平地惊雷,众皆哗然,好似炸开锅般,纷纷落在姜承身上,却无一人讥嘲,多半惊奇讶然,有人见姜承受伤,上前道“老大,他受伤了,要咱们帮忙不”
说话的正是刘金,也是当日三人之一,幸得姜承处处留手,才没另两人伤得重。
姜承认出他来,后者咧嘴一笑,厉岩见二人相处不错,对刘金道“带他去我屋。”
此时冯云从屋内奔出,一见厉岩,嚷道“老大,可把你盼回来了,快来瞧瞧”
厉岩不再多话,朝姜承一点头,带人往左边屋子去。
寨中弟兄亲厚,目下伤了几人,太半挤在门口观望。
刘金看一眼姜承,挠头道“那啥,老大屋子在隔壁”
姜承会意,跟在他身后,刘金走出几步,忽而回头道“那天亏得你留手,谢啦”
山野汉子,恩是恩,仇是仇,向来豪爽,令人感佩。
姜承淡淡一笑,道“姜承习武,为的是除暴安良,而非恃强凌弱,劫掠触犯律法,但诸位并无害人之心,亦是不得已为之,何必下杀手。”
刘金见他神情,坦荡不似作伪,油然几分好感,哈哈笑道“好啦,都过去啦,你那时候和人在一起,看不过眼是正常,现在来了寨里,以后就都是兄弟”
姜承轻叹,不欲他误会,正要开口,忽而人群一阵吵嚷,二人举目看去,见厉岩跨出屋来,神情凝重,边走边喊人,点到名的,即去抗兵器,余下留守寨中。
二人料定不好,齐向厉岩走去,姜承问道“厉兄,发生何事”
厉岩正是焦急,无心回答,一听却是姜承,蹙眉道“你不是去歇下了”
他看一眼刘金,后者干咳几声,道“老大,是不是那几个弟兄”
“老大,准备好了”
适才厉岩点名几人,是寨中身手不错的,眼见人人提枪带刀,连索子都准备上了,姜承思忖阵仗,怕是事情不小,厉岩一人,难以周全,道“厉兄。”
厉岩心中明白,避开姜承两眼,道“你有伤,帮不上忙。”
言罢带人就走,不看姜承一眼。
刘金哎的声,没拦下姜承,厉岩听他脚步,转身道“你真的要来这说不准要赌命。”
姜承直视厉岩,走下坡道,道“是,还请厉兄将详情告知。”
厉岩见他神情,忽道一声好
本该如此,没了人类,二人共处,自然畅快。
继而率众下山去,一路上言简意赅,将情形告知姜承。
叁一战下
却原来,山中曾有魔兽作祟,伤人害命,招来仙家除妖,二者几经缠斗,魔兽不敌逃遁,及厉岩与弟兄上山,早不知影踪。
时过境迁,魔兽卷土重来,厉岩不在寨中,想是弟兄不知情状,与它对上,不慎煞气侵体,故而昏迷不醒。
姜承于妖、魔二者,勉强一知半解,厉岩见他神色,道“魔兽和一般妖物不一样,被它伤了,寻常汤药不管用,能除煞气的东西,只在它身上。”
一旁冯云插嘴道“派人去找老大那天,巡岗的弟兄在林子里看到一只巨兽,远远看去都有几人高,皮甲还硬得很,想着不好对付,老大又不在,才没敢乱动。”
冯云话到一半,却听一山贼嚷道“老大,瞧那儿”
众人定睛看去,崖边一侧坡道上,一圈黑影岿然不动,众皆相觑一眼,移到树旁,此处看去更是显眼,厉岩四下梭巡,思忖地势空旷,不易躲闪,道“怎样”
他问的自然是姜承。
姜承素有除妖之举,却是首次见魔兽,心道如此庞然巨兽,皮质坚硬也罢,麻烦是周身喻意不祥,那气息犹若实质,竟有伤人之感。
难怪厉岩棘手,便是姜承自己,亦无半分把握,他远远打量,忽见一丝雷闪,以他目力,还不致错看,便直指那兽头顶,道“厉兄,那是什么”
厉岩循他视线,凝神观望,正见一丝雷火,目中一亮,道“那犄角魔气很重。”
此话一出,联想适才之言,姜承点头道“恐怕不简单。”
厉岩一拍树干,道“那没错了,靠犄角发出雷电,该是全身灵气最足的地方。”
众人大为振奋,有性急的道“那老大,咱们怎么干”
厉岩依旧目视姜承,道“你怎么看”
后者扫向周围地势,道“倘若能行,最好引去那边。”
厉岩点头,回身向几个山贼道“听姜承的,那儿有块大石头,方便索子。”
众人会意,先行埋伏,厉岩一拍姜承,二人闪身从另一侧突入。
姜承心头奇怪,依厉岩之言,分明早有决意,要将魔兽引开,却为何假他之口
厉岩见他疑惑,坦言道“他们才见你,还想着之前的事你这样,大伙能早些适应。”
姜承讶然,厉岩言下之意,竟是挽留,但他
慌乱之际,却听厉岩道“我说了,这家伙不好对付,难保要赌上性命,现在想那些也没用,过了这关再说。”
话音方落,那兽已然转过身来,两眼直盯正前,似觉出生人气味。
姜承心道确实,若不能全身而退,多想亦是无益,他深吸一气,旋即目中清亮,厉岩几分赞佩,有此定力,不愧是他对手,以后
会是兄弟。
二人对视一眼,姜承点头,厉岩一展身形,魔影纵悄然匿迹,消失眼前。
魔兽心生戒备,一前一右两股气息,还未见人,已有威势罩顶,它一亮犄角,滋滋闪现电芒,姜承背靠树干,锵的声,拳刃出鞘。
他双目微阖,心头默数,恰好第十声,一道凌厉风响,厉岩忽的声,闪现魔兽前。
那兽亦不简单,它早有防备,头顶雷球轰的声掷出,眼见雷火烧身,厉岩毫不慌乱,扬手一道魔火,将雷芒拆吃殆尽。
一旁山贼趁势抛出长索,众人齐心,那根根铁条觑准魔兽四足,水波状左摇右晃,魔兽长啸一声,扭开身形避过铁索,抬头见厉岩魔手抓来,一时大骇,脚下便失了章法,狼狈逃窜,竟逼得离巨石越近。
厉岩出手两招,俱是诱敌埋伏,真正杀招还在姜承,后者伺机而动,一式苍鹰搏兔,炫龙拳由天而降,势如破竹,厉岩头顶炽烈,心知姜承出手,魔影纵闪身避让,那龙火再无后顾之忧,嘶吼直扑魔兽面门。
阴阳五行,惟火克雷,那兽最怕火烧,何况这般阵仗,当下一踏地面,隆起道道砖墙,炫龙撞上泥石,一声巨响,旋即炸开,岂知二人正待此时,厉岩冷笑一声,现身姜承背后,双臂一送,后者奇力顿生,后发先至,右手拳刃一刀斩下。
哐的一声。
气劲交加,割人脸面,魔兽犄角厚实坚硬,姜承拳刃一时竟难以切开。
厉岩道他后继无力,有恐魔兽反扑,旋即大喝一声,凭空跃起数丈,一脚灌注真力,狠狠踩在魔兽脊梁上,那兽果然吃痛,狂啸一声挺起半身,四足满地乱踏,渐起飞沙滚滚,遮人眼。
姜承再三斩不下,亦不逞强,借厉岩一击后撤半丈,单膝点地,一气用尽,正急急喘息。
一击不成,姜承力有不支,厉岩跳将过来,见他面色,两臂随之一提,姜承不防下,叫他撑起身,再难掩饰
厉岩眉心一蹙,果然腰腹渗血,怕是适才动静,加之上山颠簸,两厢交叠,伤口迸裂,顷刻浸透紫衫。
虽是恼他逞强,又不忍责怪,无端怒火,只得朝后喊道“孙山”
“在,老大”
孙山得令,半边身探出岩壁外。
厉岩一提姜承臂膀,将人推往岩后,道“一会儿听我口令,用索子把那家伙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