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闭了闭眼,不自觉地握住了双拳。
这是李世民在东窗事发后,第一次走进东宫的大门。东宫的宫人都知道宫中出事了,一个个办事时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李世民轻手轻脚地走进李承乾的寝殿,刚一进门,就被殿内的一样东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幅摊开在桌案上的画作,李承乾早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唯有那幅画作刺激着李世民的眼球。
画面上耸立着一座塔,塔上有一个男子,正迎风眺望着远处的景物。李世民看着看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将纸张打湿了。
他认得男子专注眺望的景物,那是长孙皇后的陵墓——昭陵。
无需多言,那个站立在塔上的孤寂男人,就是李世民自己。
李世民颤抖着手拂过那画面,他不知道,李承乾是什么时候看到这样脆弱的自己,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个画面记录下来的。
李世民的动作将原本就眠浅的青年惊醒了。李承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时,禁不住诧异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直到此刻,李世民才看清了李承乾通红的眼眶。
“哭过了?”李世民嘴上问着,却并没有想要一个答案。
李承乾默默地低下了头,没有答话。从头到尾,他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这事是假的,是旁人在造谣,称心和房家就可以脱罪,他也可以摆脱这被动的苦海,然而他没有说一句话。
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一直以来,他真的太宠爱李承乾了,竟将他宠出了这么天真的性格。以为只要咬紧牙关跟自己较劲,自己就会松口答应他们的荒唐事,谁给他的勇气!
可下一秒,李承乾却忽然抬起了眼睛,李世民被那双眼睛里的沉痛刺了一下。高高在上的皇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呼吸不畅,他急需说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为什么画这幅画?”李世民问了个有些突兀的问题。
李承乾的目光迟缓地下移,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父皇,您真想知道?”
见李世民皱眉,李承乾才开口道“儿臣只是觉得,自己的境遇和塔上的男人很像。明明向往着农家小舍、细水长流,而今却只能与爱人在梦中相会”
李世民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李承乾。
李承乾毫无征兆地在李世民面前跪了下来,双目却放空着不知看向何处“儿臣可以到父皇面前大哭大闹、歇斯底里,还可以拼尽全力地为房遗直求情。换做从前儿子或许会这么做,可自打那日看见在塔上凝望昭陵的父皇,儿子忽然就明白了,身为君王,本身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李承乾一字一句地讲着,带着令人心疼的颤音。李世民不知为何,竟然没舍得打断。
李承乾又道“后来,魏徵先一步发现父皇的秘密,告诫父皇明君不该为儿女私情所累。一国之君总在那塔上眺望皇后的陵墓,成何体统父皇就命人将那塔拆掉了”
李承乾说到“拆掉”二字时,李世民的身子忽然颤了颤,险些就要站不住。
“父皇,儿子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忘掉儿女私情。儿子想以父皇为楷模,可是儿子的心好痛,我做不到。儿子爱房遗直,就像父皇爱母后一样”李承乾说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他的鼻涕眼泪就蹭在李世民的衣服下摆,父子俩都狼狈不堪,毫无形象可言。
李世民心头巨震,他忽然想起长孙氏的遗愿。
平安喜乐?
李承乾欢喜么?显然不!
李承乾快乐么?不!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可笑,他很想告诉李承乾,父皇不配做这个楷模,因为父皇连你母后的遗愿都没有做到。
都说当人老了,再坚硬的心都会变得柔软。李世民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他总是想起以前,那些长孙氏还在的日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然而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长久以来追逐的,不过是那个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李世民原本被坚冰包裹的心,在那一瞬间融化成一滩水。他用力将李承乾搀起来,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傻孩子,他就这么好?真的值得你这样坚持?”李世民此刻再也说不出绝情的话来。一直以来钟爱的儿子,就这样将心掏了出来,让李世民无奈的同时,又有些吃味。
像一个最普通的老父亲,李世民心念百转,已经打定主意,要房遗直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获得自己的认可。
李承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天牢深处,称心坐在遍布鼠蚁的牢房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和李承乾的过往变成了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动着。他从不后悔重活一世,再爱一世,只是有些遗憾,到了最后还是无法和李承乾正式地道别。
他希望这一世,相府郎君这个身份能够给他换来一条体面的白绫,至少不要留下一具残缺的尸体和沾满血污的脸。
否则,李承乾会有多伤心,午夜梦回时,被留在凡尘俗世的人会不会被噩梦惊醒。称心脑海中的思绪跳脱繁杂,却忽然听见栅栏外传来一阵响动。
来得好快!
称心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却首先看到了一抹黄色,那是御用的颜色。
称心浑身一颤,目光触到来人的脸颊,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错愕。
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的青年礼数却颇为周全。他双膝跪地,用着跪拜高堂的姿势,身旁却没有新郎。
李世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法心平气和地直视房遗直的脸。于是他负气道“如果不是你,承乾会有美貌端庄的皇后,还会有聪颖的子嗣”
“臣有罪”称心并不争辩。李世民和他说话时,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你当然有罪,你罪无可赦,你罪该万死”李世民方寸大乱,骂出声。
称心默默地承受着,忍受着李世民在他身侧反复踱步。
“你走吧”他听见李世民说“带着盘缠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只要你肯放过承乾,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称心却没有动作,终于等到李世民说完,他才惨笑一声“我要钱财有何用?如今我剩下的只有这条命。若是陛下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若是侥幸能活下来,就让我留着这条命赎罪吧。”
李世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你不走?”
“走?走去哪里?太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宫里的杂役也好,东宫花坛里的一抔黄土也好,我都不会离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