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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8节

作者:南山孟姜 字数:17081 更新:2022-01-09 07:39:18

    久川重义余光瞧着,索性拉过陈勖的手,半推半就地往里屋走去“老师,您看这些不相干的人也都散了,就咱们师生俩个,好好谈谈心。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忧虑,说开不就好了——”情知冈村贤之助并不会就此打消疑虑,久川重义不敢掉以轻心,背身掩住视线,方在陈勖掌心快速比划莫多问,我想法助您脱身,千万配合。

    隔着面前人厚重的镜片,久川重义看见旧日恩师眼底夹杂着关护的复杂情绪,百般滋味突然涌上心头。可他终于还是平静地笑了,然后挪开视线,压下心中酸楚,故意拔高声音说给门外听着“我就知道,老师您刀子嘴豆腐心,断不会舍了我这个学生的……”内室窗格将户外景色分割,落进眼底,恰是上珧春好之时。

    第23章 xix 长庚第十

    日头西昃,薄暮的叆叇云影自远天涌来,似江潮绵亘不绝。江北小巷纵横交错,赵长庚穿行在青砖黛瓦的巷道间,余光瞥见身后空荡,尾随的笠帽人并没有跟上,稍微舒了口气,转过弯道贴着墙角细听片刻,确定对方已完全迷失踪迹,这才加快步伐走出巷口。

    眼前开阔处靠树停着辆黑色家用福托轿车,春柳细长的枝条垂挂下来,堪堪触到漆面锃亮的顶棚。车里有人,正坐在前排驾驶位上,穿套纯黑的西服礼帽,容貌拢在暗影里,看不出是短暂停留,还是恭候已久。赵长庚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然后径自上前,拉开前侧车门钻了进去。车辆立时启动,马达阵阵,扬起一路烟尘,不多时便将背后街区远远甩下。

    此处已近城郊,依车程再行几里过了西面正观门,便可彻底无虞。赵长庚目不错珠地盯着两侧后视镜,直到开出段距离,方坐稳回头道“老板,您怎么亲自来了?”土路坑洼颠簸,老板把着方向盘,抽空瞥他一眼,语气不善“怎么着,你还想让冈村瞧瞧,原来久川重仁没死?”赵长庚语塞,登时反应过来,暗道自己说话不经脑子,活该撞枪口上。

    当年老板直接把他带进行里,所以下边识得他的人并不多,加之此前卧底津口,为保障安全,津常总站还特意从行动队里换走批熟面孔——如今猝然遣人接应,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只是今天这事也着实怨不着他,赵长庚看着老板侧影,心里坦荡他行动素来谨慎,这一日不论是潜入上珧国大,还是进到入圣约翰医院会见良姜,都没有任何差池,更确定无人尾随,所以才放心按计划去桥南崔记成衣铺子碰头,以便交接电台。

    自上珧沦陷起,津常总站便不得已辟为两部指挥中心连同电讯部及一组行动队,集中转移到上珧东北距离城区三十公里外的罗镇山坳,其余就地分散隐藏于事先在城内购置的各家店面下,以画像铺与成衣铺为主副枢纽,直接掌握电台向山坳收发消息。起初尚相安无事,但几次活动后,行动队很快发觉,局面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严峻,东日似乎把矛头对准了城内情工,在其严密控制下,当初预留的电台已经不足以配合上珧及周边行动要求。

    向城中行动队交付电台,正是赵长庚此行的任务之一。在敌占区转移电台,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举动,处于谨慎,入城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交卸货物,而是暂时藏匿于下榻之处,预备先与成衣铺掌柜打个照面,再视风声行动。事情本来进行的非常顺利,可就在返回旅店的路上,赵长庚敏锐地发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试图借用人流混淆视线,然而没能成功,毫无疑问,背后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行家,绝非寻常市井无赖拿钱跟梢。

    有那么瞬间,赵长庚清楚地感觉到冷汗渗出毛孔——自己被捕没什么,但是冈村贤之助就在上珧,如果让其知晓,那么之前的卧底身份就会立刻暴露,到时候不单纸鸢,甚至良姜、青衣都可能被连根挖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携带的提包,那里有瓶液体,硫酸,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留给敌人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只能冒险赌一把,回到下塌处,借用电台向总部求援,然后迅速撤离。赵长庚心里非常冷静身后只有两人,按照惯例,情况未明前他们不会贸然闯进屋里,通常是一个留守,一个回去通知其他人。这就是机会,在更多人赶到之前,带走电台,才有可能有余地周旋。他知道城西有大片老巷子,利用熟悉的地形,甩开剩下的跟踪者尚有六七成把握。

    万幸他赌赢了。赵长庚靠着软皮背椅,颠簸的不适被悉数卸去,他仔细回想着这场突如其来变故,眉峰蹙紧“二组出事了。”老板没有接话。成衣铺的掌柜赵长庚也有耳闻,姓孙名季夫,是津常行动队的老人,其人虽无大才,但于国于党都忠心耿耿,按理说变节投敌的可能不大。赵长庚的声音顿了顿,追问道,“怎么回事儿,他自己不知道?”

    老板索性连眼神也欠奉,但看着前方路况,脸色阴沉“说不准,传闻东日近来弄到批新玩意儿,电讯监测速度缩短了将近一倍,往后有的麻烦了。”赵长庚没再出声,只摇下车窗,把自己重新陷进座椅中,吹着卷进车里的劲风,神情峻肃。老板言尽于此,可他晓得,如果消息属实,对津常站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然而这又恰恰是最可能的解释。

    东日进城后对上珧的管控之严尽人皆知,不但城内有军队昼夜巡逻,就是出入城门都须持良民证经当地伪军核对。人工联络虽早已经验成熟,可时效上到底还是差着,正因如此,总站撤离时特命电讯科为潜伏的行动队留下两部电台,以备艰难之时互通讯息。从前东日对占领区未知电台也有搜寻,但只要严格控制发报时间及频率,便基本可保无虞,而今日的行动二组,显见是毫无防范下被监测定位,反成为敌方放长线钓大鱼的筹码。

    眼下东日方面情形不明,津常站已损失二号枢纽,仅剩的电台不敢在原地发报,携带外出倒是可以防止据点暴露,可于电台和报务来说风险更大,终归不是长远之计。赵长庚心中忧虑,仍就老板问道“那一组情况如何?”“已经派人传信了,那边近日没有电讯往来,问题应该不大。”老板说罢,直感身旁那道目光仍灼灼地盯着自己,心知他思量什么,干脆又道“二组那里杜诚已发报告晓,至于能不能逃得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赵长庚眸光暗了暗,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口。全身而退的可能有多大,做情工的心里不会不清楚。若此时自己还没有离开敌方视线,他们趁着监视者不备,分散突围尚有机会逃离;可如今他成功脱身,对方必定知晓算盘已经落空,自然会立刻查缴成衣铺,拷问口供,不再留丝毫周旋的余地。总部发去的电报与其说是提点,不如说是催着他们尽忠。

    临近傍晚,偏僻的小路已少有人迹。汽车颠簸中,老板打量着他,态度玩味“能逃出来就算你走运了,还真以为你包里那瓶东西能保证滴水不漏?”真到被捕的时候,即便想用也未必有那机会,赵长庚自然知道老板言外之意,可眼下被这么□□裸地抢白,依旧不免窘迫。可不待他分说什么,老板便是一脚刹车,径直停在道中,从座下拎出个包袱扔过去,然后干干脆脆推门下车,从前端绕将过来,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看他。

    ——包裹里是套均码西服。如今冈村贤之助死咬津常站不放,他们虽然摆脱跟踪,但没有出城就不算彻底安全。等到成衣铺消息传出,东日势必于四门设卡,严密搜查来往人员。南方的良民证倒还可以伪造,可车上的电台却瞒不过去,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赵长庚知道,老板这是打算直接开车出城了。转念的间隙,那头已经等得不耐,敲着车窗连声催促“我说,你小子还真把我当司机了啊?麻利点儿!”

    赵长庚让这话噎个正着,自知不可耽搁,瞅准四下无人,手脚利落地换下长衫,往座下缝隙里一塞,又折身探进后排,将装着电台的行李箱仔仔细细藏好。打点妥当不过两三分钟,他重新坐回前座,点火启动,开出两步到底没忍住问道“老板,您这打哪儿弄来的行头?”身上西服的料子不错,拿着这么套成装出入城门,少不得被伪军搜刮去;津常站倒是从来不缺车,但如今还敢光明正大地开在城里,没些说道只怕不能这么张扬。

    老板靠着座背阖目养神,听闻这话,抬手把本绿皮证明拍在前面“城北吴家女婿刘茂才,当了东日扶植的商行会长,正好这两天要出城办事,现成东西供咱用,活该他今儿个倒霉了。”赵长庚不由失笑——守城的东日兵语言不通,证件细加仿造便可蒙混过关,至于熟悉当地情形的伪军,个顶个会见风使舵,就冲会长的车也不能上前找麻烦,两人出城自不是问题——这要回头让特侦处知道就这么放走了津常站当家的,非得有他们好果子吃不可。

    车速渐快,傍晚冷暖交织的气流灌进窗口,呼啦啦在耳边震响。老板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纸鸢那边怎么样?”赵长庚应声答道“我等到中午,看见特侦处的车送他回了旅团驻地,暂时应该没事儿。”老板抬抬眼皮,声线低沉“你都跟陈勖说了?”赵长庚点头“该他知道的还是得讲,不然这戏演不下去。”声音顿挫,又紧接着补充道,“不过您放心,这人行得正派,在东日问题上,对纸鸢、对咱们,都没有威胁。”

    老板没有立刻回应,他抱着手,指节毫无规律地敲打两下,方道“冈村不会放着陈勖在那儿,你怎么进去的?”赵长庚知道老板在忧虑什么。今天成衣铺的变故,十有八九又是冈村贤之助的手笔,这人就像捕猎的野兽,悄无声息靠近,一旦出击便不给猎物分毫幸存的机会,倘若夜间自己行事不够谨慎,这套说不定就会落在自己身上。“冈村不在,看门的都是新面孔,我扮成修理电灯的后勤职工,没人发觉。”

    赵长庚虽向来从事电讯情报工作,但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算半个行动队员也绰绰有余。实际上那时候他更担心的反而是陈勖,怕其清介有余,眼里容不下这等勾心斗角的算计。国难当头,凡我中华有志儿女,谁不想挥洒热血上阵杀敌,可那些见不得光的暗昧勾当,也总要有人来做——他还记得当时老板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从此他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来。

    赵长庚自忖不曾后悔,但平素也不奢望谁人都能理解。可就在刚刚过去的晚上,他心里从来没有那么热过。陈勖说我明白,请容我代上大师生谢谢你们,明天的事情交给我,你们戍卫这个国家,我即便不能守护它的文化,也总要尽力做点儿什么。那刻赵长庚想他们当不起这句话,上珧火车站的轰炸,津常站终究是欠着上大师生一个交代;想就冲着陈勖这句话,也该坚持着走下去,直到长夜散尽,旭日复升的那天。

    上珧西城门已近在眼前,赵长庚放缓车速,平息下心口的热度“纸鸢算是逃过一劫,不过冈村贤之助没这么好糊弄,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老板沉吟着,不作答复“茯苓到了吗?”赵长庚点头,声音压低几分“我去过圣约翰医院,茯苓如今是正式受聘的医生,良姜也到了,两人已经顺利见面。北井茂三临行前便已与豆家谈妥,愿意资助做良姜的旦那,估计明后天就会给她安置妥当。这条线连得倒比我们计划的要快。”

    沿路颠荡渐缓,老板拉低帽缘,嗓音沉着“良姜如今的身份不便与外男接触,所以茯苓这环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赵长庚应声,目光扫过城门拒马,旁边黄皮儿伪军正招手示意停车“明白,特别通行证和车票我托良姜经青衣转交纸鸢,现在冈村盯得太紧,只能反其道让青衣试试了,就当是新线路的试连,一旦成功,纸鸢交接电台,即刻撤离。”

    语毕车已停稳在检查口前,守门东日兵验明证件,早有三四个伪军围拢过来,边套着近乎,边象征性地往车里翻找两下,算是检查过了。赵长庚也懒得客气,见前头路障撤开,脚下一踩油门,绝尘而去。开出稍远,便听老板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华南姚州站长是我同年,我已写信过去,让纸鸢先到那边听用,避过这阵风头再说。”赵长庚一怔,下意识想从后视镜观察那人神色,却只见上珧城门轮廓蒙眬,已经远在身后了。

    第24章启明第十

    天色渐晚,斑斓霞光遁入西山角落,只留半抹残影,仿佛含羞带怯的小姑娘,抓着大人衣脚躲藏,偏又止不住好奇,偷偷露头打量这片天地。久川重义坐在灯下出神。自从在上大演过那出戏,陈勖假意松口,答应再考虑考虑后,冈村贤之助就好像放松了警惕,连日来虽仍派人看守,但往来采访却任他自在,似乎在逐渐向着正常的轨道过渡。

    久川重义拿不准这迹象究竟是好是坏。人在危机时刻总能爆发出格外的智慧与勇气,可这危机若总是不远不近地吊着,也足够将心理防线拖向崩溃的边缘,久川重义清楚,他其实没有预计中的那般坚韧。从上珧国大回来后,他也慢慢琢磨过来,先前自己冒险发送的电报还是起到了作用,老板虽没有回复,可仍然派人潜入进来,提前与陈勖核对言词,这才有那日连自己都猝不及防的回护,就如同不久前在津口大营里的变故。

    他不明白老板的人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能在特侦处的看守下与陈勖接触,成功说服这个素来清狷耿介的长者,让他心甘情愿配合行动。可他清楚老板不希望自己清楚这么多,就像冈村贤之助不会如他表现的那般恭谨无害。一张大网已经撒下来,他、老生与青衣、陈勖与那些学生,都是这网兜里的鱼,早该知道的,他们绝不可能悉数全身而退。

    溢满的烛泪顺着灯檠涓涓滑落,光影在无声中流转,倏忽即逝。远处传来军靴踏地的飒飒声响,一路停在帐外。有人向门边守卫询问“请问久川桑在吗?”嗓音有些耳熟,似曾在哪里听过。久川重义顿了顿,不待外面特侦处的人说话,便应声出帐“我在。”来者少年模样,田野绿军服配茶色领章及镶黄边肩章,普通士官生装扮,脸庞尚未脱去浑圆的稚气,在营帐焰火的映衬下轮廓柔和,恰似三月勃发的枝芽。

    久川重义一怔,只听那少年说道“我从南面指挥营过来。长官让我带话,说先前采访没能答复您的问题,他非常抱歉,如果今晚方便的话,请您赏光过去。”帐前火把明灭不定,久川重义的瞳孔在这橘红光晕中猛地收缩。他认出来了,眼前少年是北井茂三身边的勤务兵,从前石原次郎带他进入津口二十三旅团驻地时,曾在走廊里碰过面。

    北井茂三何等的谨小慎微,既已让青衣传话不再联系,就定不会当着特侦处眼线的面,用这种毫无避讳的方式约他相见。然而久川重义心里却没有丝毫诧异,他甚至莫名地笃定,想要见他的不是北井茂三,而是打着旅团参谋长名号的青衣。北井纪子,北井茂三的亲妹妹,就是青衣。她时常出入军营,以兄长名义遣人来这儿传话,不过举手之劳。但似这等明目张胆,饶是如今已决意放手一搏的久川重义,仍不免倒抽口凉气。

    自己身边跟着特侦处的眼线,营里寻常士兵不明就里,传些闲话也在情理之中,可青衣不会看不出来。此刻只要这二人稍有怀疑,留心从北井茂三身边套出话来,就能知道今天找他的究竟是谁。而似这般与青衣私下往来,只要被人查明,也便再难有回旋的可能。久川重义沉吟片刻,终于回应“我知道了,只是明日登报稿件要赶在天黑前发出去,可能还得些时候。你且先去忙吧,我与北井中佐也熟,待会儿自己寻过去便是。”

    倘若此时对方坚持带路或回去传话,这事恐怕当场就要泄露。久川重义赌青衣应料到这层,必定有所拣选,便不多加掩饰,只尽量将言辞理顺,叫人瞧不出异常。那传话的少年兵果然毫无察觉,道了句有劳,便自原路离去。久川重义也不多言,目送那人背影在沿途火光里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晰,方回转身来,向着两边守卫不温不凉地笑道“待会儿我得去趟南边,不知冈村中佐有何交代,可要二位兄弟一同前往,替他带句招呼?”

    这话有意说得绵里藏针,两人若是顺着应承,便等于承认冈村贤之助派他们监视久川重义的举动,若是不去又无法同上官交差,偏生久川重义作为随军记者,净日在各营地走访,就连为他带路这样的借口都找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个机灵的,推说宵禁将至,他以记者身份行动到底不便,不如就送到南营办公楼下,也可保不耽误事情。久川重义自然应允。

    特侦处的人不可能放弃对目标的监视,这点双方都心知肚明。久川重义从开始便未奢望彻底的自由,如今两人反应倒是正中下怀青衣可以依仗身份蒙混一个年轻的内勤兵,却不可能替他安排好每个步骤,而若无预先通告,以记者之名贸然前往,稍有不慎便会惊动正主;有特侦处的人随行,便如同带着行走的通行证,直接进楼内问题不大,何况言语相激下,两人让步说送到楼前,恰好为他留出周旋的余地,就只等青衣那边见机行事。

    久川重义来到南营指挥楼下的时候,已是夜幕除降、明月东升,门前守卫本本想阻拦,但到底有些眼见,知道十有八九与特侦处有关,问明来由便放了过去。这里从前属三民派机关所有,楼梯直对门口,绕过道弯便脱离特侦处的视线,所幸此时天色已晚,楼中往来军官不多,加之光线昏暗,一时也无人注意于他。久川重义拾阶而上,估计快到顶层时,有人从走廊暗处闪身出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说道“跟我来。”

    月色正从廊窗撒落进来,剔透如野地里的萤火。久川重义借着微薄的光亮,跟那人一路走上天台,看她仔细掩好门扉,在两步远处站定。这里是整个营地的制高点,远眺下去,只见周围篝火散布,在满目浓墨般的黑暗里印下不规则的图案。久川重义收回视线,看着青衣在月光下白如霜雪的脸色,终于忍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儿?”

    青衣却不回话,只凝神细辨门外声响,确定周围安全,方才压着嗓音快速说道“我哥还在西楼503室,时间不多,只有两句话要交代。”说着拿出个巴掌大小的墨绿色硬皮本子,也不顾什么避讳,直接拉着久川重义袖口塞进他手里,“这是特别通行证,里面夹着前往夏口的车票,总部让我转告你就地藏好电台,明天黄昏五里巷子西口,油篷挂着艾叶的黄包车,盯梢的有人替你解决,你立刻出城。”

    久川重义讶然,他手中掌握电台及密码,向来是总部与青衣老生之间联络的枢纽,可而今却是青衣反其道向自己下达命令,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自己身份暴露,老板已开始启用第二套联络方式。久川重义摩挲着手中触面柔软的通行证,突然释怀“是良姜?”青衣蹙眉“你不用管,冈村贤之助绝非善类,在他反应过来前,你赶紧撤离,对大家都好。”

    楼底传来巡逻兵列队走过的踏步声,久川重义下意识退后半步,背对光亮,抬眼迎着对面探寻的视线,语气笃定“总部还说什么?”月色盈盈,将对面毫无防备的茫然神色映照得清晰明了。久川重义目光黯淡下来,须臾苦笑道“原来上大师生的性命,果然全不在老板的考虑之中。”说罢深吸口气,却是看着青衣摇头,“东西我拿了,但我不能走。”

    青衣愣了瞬,黛色柳眉深深锁紧,神情震惊“因为陈勖?”她清楚久川重义定然从方才的反应中知晓了什么,也就想到这人打的什么算盘让陈勖先用自己的路径脱身,再以老生为筹码,逼迫总部另想办法将他送走。“你知不知道,如今东日侦查电讯用不到一半时间,启用电台等同暴露,行动二组就是先例。倘若明天陈勖逃脱,你会立刻现形,人工联络没有时间周旋——这是在找死!”

    沉默如潮水迫近,久川重义身形不动,仿佛无悲无喜的塑像“我知道,可若我逃了,冈村贤之助也会立刻知道是谁在帮我掩护,那是推着上珧师生替我去死!”“ばか!”纯正的恒都腔调冲口而出,青衣咬着牙,秀丽容貌近乎狰狞,“那你就拖我和老生陪你去死?久川桑,我们背着叛国之罪,是想尽快结束这场无妄的战火,不是要看什么仁义故事!”

    久川重义挪开目光,盯着地面清冷如霜的月色,低声说道“对不起,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让自己供出你和他。”青衣压着怒气,几乎面对面地冷笑“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她说罢撤开两步,强自平息下心中的震荡,字字句句清晰如珠玉坠地,“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为了个文人,你就陷华中屈指可数的内线于危险,弃前线数万军士而不顾!”

    有风拂过天台,掀动沉重的衣摆。久川重义站在原地,轻轻呼出口气,笑了“如果我说,就到我为止呢?”语调平静,似乎谈论的已无关个人生死。青衣不解,淡黑眸子迎着月光,那么定定望过去,仿佛看着怪物“搭上你自己,有什么意义?”“有的。”久川重义的声线忽而柔和下来,“让他们这些人活下去,文脉就不会断绝,哪怕有一天东日真的占领了全境,这片土地和这土地上的人民,也依然叫作中华。”

    微薄月色映着青衣面庞,宛如刚出窑的白瓷。久川重义目光深沉“你会明白的。中华历来多灾多难,先有五胡十六国延绵一百五十九年,后有元统中原八十九年,及至眼前清践国祚二百六十七年。可中华依然是中华,就因为它里内从来一脉相承。”他说着声音凝滞,稍许仍旧道,“如果我没看错,你和老生是情人,你有一半中华血统,他视中华为故乡。其实一切无关正义,而是认同,这就是意义。既然三民政府不能守护,那就让我来。”

    青衣沉默着,半响忽而开口“你决意寻死是吧,好,那有件事正好拜托你先前我向总部传讯,说东日集结兵力,即将突袭夏口——错了,那是军部散出假消息,他们的真正目的,依然在围歼彭城主力。”言毕深深吐纳,重新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滴水不漏地封藏起来,“一旦中华部队有相应举措,老生就会被锁定,你——明白吗?”

    久川重义了然,军部想来也对情报的泄露有所怀疑,所谓假消息就是试探,是猎人挖好的陷阱。要保老生,便必须有个人,不惜启用电台,通知总部即刻反应。他想青衣或许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今由他来完成,倒是好事“好,那就请你留下,保护老生走到最后。”青衣扬头,像看着花期将尽的重樱“我会的,如果你被捕,我一定先替老生杀了你。”

    “那就多谢了。”久川重义应声,慢慢背过身,在青衣的目光中,向着廊门走远。整个指挥所已将近人去楼空,楼下两道黑影,倒是依旧尽职尽责地等候。久川重义缓步走,在门口站定“明天去趟上珧国大,老师那边还得再趁热打铁,才对得住冈村中佐期望。”半轮残月挂在天角,他望着眼前澹澹月华,突然觉得眼角有些发潮。

    第25章 xxi 长庚第十一

    落地座钟当地响过一声,老板从沉思中回神,看镂空表针指向八点半整,又瞥眼两侧暗沉沉的窗帘,重新将目光落回桌上几份译出明文的电报上。大战在即,渝川下达的通知,各站上传的情报,真真假假,全都系在张摇摇欲坠的蛛网上,如同盲人踩着钢丝行走,稍有不慎,便会铸成无可挽回的错漏。

    外间忽起敲门声,极有分寸地响过三下,停顿稍许,方才试着转动把手。老板也不抬眼,余光瞥见那人进门,语调毫无波澜地问道“都办妥了?”赵长庚在桌边迎光处站定,点头道“各部分都在按计划运转。十分钟前去上珧接应的乌禾传信回来,说已安全将人送出。从此地到夏口单程半天,再转铁路线乘至姚州,估计五天内就会有回信。如今电台不能发报,良姜他们的反应恐怕会更迟些。”

    盈盈灯光下,老板略微颔首“城里情况如何?”“不算好,二组已有三人确认殉节,一人逃回正接受审查,包括组长孙季夫在内,余下两人尚无音讯。”赵长庚说着,毫不意外地看到老板眉心蹙起川字。做情报这行,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宣于口的,好似行走在长夜里,令人恐惧的绝非黑暗本身,而是对潜在威胁的无知无觉。

    老板没有说话,赵长庚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然,让内线探探消息?”那端坐着的人面容依旧深沉,只稍稍抬手制止“先等等看。老孙这人实干,就是脑子不够灵光,他那边即便扛不住,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待会儿你替我给杜诚传话,让他酌情安排一组的人处理,在确保安全的基础上给下面提个醒儿,叫他们都慎重着些,别瞎冒头。”

    台灯光束横斜在两人当中,将大半个书桌映衬得光亮如镜。赵长庚下意识眯了眯眼,应得利落“是,您还有什么吩咐?”老板却未立刻回复,但侧过身子,半条胳膊架在桌面上,两指交替着无声敲击,稍许方道“良姜那条线你去安排。把纸鸢那部电台的藏匿地点告诉茯苓,以后电台和密码本由她掌握,如果这边有指示,会从零点开始每六小时变换次序发报一次,直到指令失效。在新命令下达前,让她们全体沉默,除非万不得已,不得活动。”

    房里拉着层层帘幕,安静得甚至可以数出呼吸频率,老板声音仍是一贯的低沉清晰,然而赵长庚却有瞬间犹疑,想是不是自己连日来紧张过度,以至出现幻觉。他如何能不知道,老生传递着恒都师团最精锐旅团的核心情报,为保这些消息及时传达,老板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甚至在从他假死脱身到良姜成功渗透的短暂间隙里,明知纸鸢是他的亲弟弟,仍然将其推上这个炮灰的位置,只为确保情报线路时刻联通。

    津常的情报活动曾让东日军队吃了大亏,赵长庚说不清这个他曾经打过交道,在本土情报界拥有无数美誉的冈村中佐,究竟是冲他而来,还是冲津常总站,亦或者根本二者兼有。老板为他准备的脱身之法尽管实用,却着实称不得上选,那时津口地下情报网遭受重创,他这个素来低调的记者突然被反抗者枪杀,又紧接着来了个前仆后继的接班——糊弄旁人可以,但像冈村贤之助那样的老手,不可能毫无察觉。

    所以赵启明从开始接手的,就是盘必输的棋局,区别只在于,他这个棋手赌上身家性命,能够坚持多久。赵长庚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得心头发凉,他知道老板在玩火,而他的这个弟弟,真就天真得相信了一切,愿意去做那个扑火的飞蛾。其实走到现在他心里是庆幸的,庆幸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挣出了这一线生机,刚好够赵启明逃出来。可如今不过转眼,老板又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暂停这条线路的所有谍报活动,仿佛之前的步履薄冰全是笑话。

    灯光明亮而柔和,圈圈光晕在黑暗里延展,似水面激起的涟漪。赵长庚垂眼盯着桌面反光,不动声色地调息着,让理智重新回归高地。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冈村贤之助南下根本不是简单地冲着自己和总部,这人野心超乎他们的想象,分明便是从最初就瞄准了老生。倘若年初津口的风波的确是冈村有意造势,那不得不说,他和老板都走错了棋。

    屋中阒静,赵长庚恍惚觉得过了很久,却也清楚其实不过须臾。他下意识地向着老板迈出半步,连带着投在墙上的影子摇晃两下,压低声音追问“老生和青衣出事儿了?”老板没有回答,他起身背手朝窗边踱去,似考量着透露多少消息合适,半响方才接道“外线情报,继东日第九、第十三师团奉命迁出驻地后,恒都师团也收到指令,各部分相继有配合动作,唯独二十三旅团纹丝不动——你觉得这会是什么意思?”

    赵长庚闻言皱眉,忽然觉着面前灯光晃眼得紧。他素来专攻情报,战场上的东西了解有限,却也知道,恒都师团向来是进攻多于守城的部队,这种四单位标准建制下,长官接到作战命令,少有不考虑配合,单留下两个联队的先例。何况若非中华兵力空虚,无暇在兼顾彭城与夏口之外护卫上珧,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大好城池便宜东日,眼下东日协战部队均已入驻上珧,恒都师团更没必要分散力量用以守城。

    事有反常处,往往就是情报的来源。赵长庚眉梢微动,视线越过柔黄的光亮,投向暗影里的老板“特侦处和恒都师团杠上了?”冈村贤之助盯着久川重义,从津口直追到上珧却不急于动手,必定是确信二十三旅团内部有中华眼线,自然不会任由其随着军队迁移逍遥在外,若能拿到高层批示,也确实有个权力暂时限制联队行动。而恒都师团在这时急切行动,甚至不惜选择分离部队的下策,未必不是出于要等着瞧冈村好看的心思。

    老板在窗帘投射的阴影下顿住脚,身上灰布长衣融进幕布,暗沉沉分不清轮廓。只听得一声哂笑不咸不淡地传出“军队早就看特侦处不顺眼了,这冈村贤之助背后的主儿和恒都师团又效忠不同派系,你看这北井茂三几次退让,未必就真好欺负,他俩掐起来是早晚的事。”顿了顿仍道,“最好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不过在此之前,老生和青衣的安全必须保证。”

    赵长庚点头称是,老板说得风轻云淡,可他何尝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内线决不能暴露,所有不得已的漏洞,哪怕是用人命也要填上。就像在津口时,赵启明被带进师团大营接受审查,老板也是毫不犹豫的扔出陈正源。舍小保大,从理智上说的确是正确的选择。联络人总能更换,只要不暴露内线,一茬没了还有一茬顶上,但能打入敌军内部的,少了哪个,恐怕几年之内都再难以渗透进去。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白了就是如此。

    两边再无他话,只有灯光莹然。稍许,老板踱步叹道“应星啊,今儿已经是五号了吧?”赵长庚讶然应了声,一时不知老板话头要往哪里转去,但听那边继续说道,“也该动身了,到那边需要拜会的人少不得,这两天就准备准备吧!”那声音低沉得似沸水翻滚,赵长庚怔了怔,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正要应答,忽听门口急急敲了三下,有人急步进来。

    来者正是方才言语提及的机要秘书杜诚,他手中拿着张抄录电报的方格纸,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情。看见赵长庚在场,似乎有些诧异,目光逗留稍许,到底没说什么,但径直走到老板面前,将手里东西端端正正地递送上去。屋里静得出气,赵长庚看不清老板没在阴影里的脸色,只模糊见那人两道浓黑剑眉蹙了蹙,接着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杜诚略微低头“就在刚才,您若有吩咐,说不定还赶得及回信。”说罢余光偏斜,却是又瞄了眼站在旁边的赵长庚。赵长庚将这番举动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一跳,尚不等他忖度如何开口,已听老板冷着声音招呼“你来看看吧。”交递过来的是张牙白色厚草纸,尚未经过转译,满篇皆是报务员笔迹潦草的数字。

    赵长庚握纸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是多层加密的密文,从停顿规律看,底本恰是自己让出的那套《说文解字》。通篇电文没有报头也没有落款,只连注两个urg,显然发报时间非常紧迫。八点半前,前去接应纸鸢的人已回报任务完成,他们绝不可能带着电台通过盘查,那乌禾接到的人究竟是谁?此时在上珧城中占用专属频率发报的人又是谁?

    老板冷厉的声线直抵耳膜“上面说什么?”赵长庚张了张嘴,强压下心中惊悸“前信有误,敌目标仍在华北主力,夏(口)安,勿动。”语毕不待老板发话,已先行扣住杜诚手腕,急道,“去报务室,我认得他的手迹!”赵长庚入行九年,少见得如此失态,杜诚心中纳罕,不免看向老板,见他微微颔首应允,这才急步跟上,领人去找收报电台。

    其实在赵长庚译出那份电文时,屋里三人心中都已明镜似的清楚纸鸢的撤退到底出了岔子。眼下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纸鸢抗命留在上珧,以他人假扮自己出城,要么就是他已被俘变节,供出所有情报,让特侦处得以反间。临时住所的报务室安置在地下室,两人赶到时,屋里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滴答声响与电流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由电力支撑运转的空间。杜诚在最里间的电台前停下,以目示意赵长庚。

    女报务员似觉察背后动静,抬头看眼来人,摘下耳机,视线仍不离闪烁的提示灯“杜秘书、赵科,对方还在发报,已经超过安全时限,要不要立刻切断联系?”电流声穿透耳机,单调而迅捷地作响着,赵长庚没有说话,示意报务员让开,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微调了发报频率,旋即以最快速度回应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3662 1037 2110 2482 4168 4016 0500 2973(立刻撤离,这是命令!)

    已然来不及进行复杂的转译,而明码无疑会将对面行动暴露得更快,赵长庚只能尽量权宜,选择从未在华中电报中使用过,眼下却是最简省又不至一眼看穿的反切法进行加密,期望对方能有足够的默契来领会。方才电报响起时,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对面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赵启明没有变节,也没有按计划出城,但如今不是追问为什么的时候。

    沉寂的指示灯再次亮起,他知道对面懂了,那个人在以同样的方式向他传讯0155 0108 0657 3949 0657 0192(再见,哥。)隔着三十公里的矮山,中华与东日,赵启明在向他告别。赵长庚突然想起,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也说着同样的话,目送他走远。他盯着闪烁的指示灯,直到红色灯光彻底消失不见,好像那时他看着幼弟的身影淹没在西天余晖里。

    第26章 xxii 启明第十一

    四月初的夜风透窗而入,仍是凉得彻骨,久川重义闻到江水潮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耳中电波滴滴答答,像苏绣细密的针脚,又像江南连绵的阴雨。津常站密码底本五花八门,但说到底,当中使用的转译法则,却不过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久川重义确信,此刻响着的,是套从未在各站台备注过的译法。

    可那节律又分明如此亲切,以至于让他在这个四面楚歌的时刻,脑海中浮现出的竟不是各色密文组配,而是儿时恬淡静远的光景。他恍惚记起那个如今想来也不过总角的少年声音,当时曾那样认真而耐心地教他“他前切天。天,显也,在上高显也。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久川重义摘下耳机,想真是奇怪,这电文打眼看去分明是堆乱码,上千亿种可能,怎么就让他瞎猫碰死耗子般,先入为主地给破译出来了。

    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力入切立,苦得切刻,丑列切撤,丑知切离。

    对面语气强烈地命令他立刻撤退,久川重义听得出发报人渗透在电流里的速度与力道,乃至每个尾音不自觉的震颤。那是份带着情绪的电报,浓郁得如同羊毫饱蘸墨汁,不待触及纸面便要堪堪坠落。真不应该啊,他甚至不适时宜地想,此时坐在总部,指点那么多生死的家伙,若知道他已决意阵前抗命,会是个什么心情诧异、震怒,还是局面陷入失控的短暂无措?他回味着电流刺破空气的振响,然后突然愣住。

    他明白对面是谁了。这条线路自建立起便把《说文解字》做为密文的第二层底本,此事老生和青衣知道,自己知道,老板知道,接任的良姜和他死在津口的兄长也应该知道——还有对面发报的这个人。在这种紧要关头,另辟蹊径地以其为反切参考给他传讯,说明这人不仅知晓密文底本,更在脑子里印着整套古籍,所以才能够于这样短暂的发报间隙里翻译、组织,甚至信手拈来新的对译规则,向自己发号施令。

    情工是需要好脑子,但能像这般将庞大的对应表格倒背如流者寥寥无几,所以潜伏在外的内线大多会千方百计藏好密码本,所以老板宁可牺牲忠心耿耿的下属来保他这个并不合格的情工。久川重义不知道整个津常站还有谁能如此,他清楚老板做不到,良姜也不行,但是自己可以,还有他那已经死去多时的兄长久川重仁,或者说,赵长庚。

    那电光石火的须臾,久川重义脑海中甚至清清楚楚反应出,就在电流传来的八个字里,有七个严格摘自《说文解字》,剩下一个不在其收录范围内,能用以替代的只有《广韵》魚變切和《集韵》牛堰切,而对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只可能是因为那人也在瞬间明白,电报明码清单里没有前者的合适对应。做情报的,谁会浪费时间背诵这些用不着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就是学史的,除了他们都有醉心古籍的父母。

    如果必要,久川重义还可以举出更多的细节来证明自己判断无误,但又有什么必要,那是他的胞兄,认出这个人甚至不需要动用理智。更多的风涌进来,摇得窗扇嘎吱作响,如同傍晚时分从远天涨起的云潮。久川重义目光流连在眼前小巧方盒上,用着相同的手法,发出最后三个字,然后毅然关闭电台,放回预先寻好的藏密之所,等待临末的宣判。

    如果要久川重义描摹此刻的心情,他想穷极自己那点儿单薄的家学积淀,穷极数年来翻阅的史册典籍,穷极做记者来攒下的可怜文笔,都没有哪怕一个词乃至一句话可以形容。他想幸好情工不需要留下哪怕只言片语的痕迹,否则该让后世研究者多么头疼,史书为王侯将相作传,但史书的本身却是由这些籍籍无名者构成,多么有趣,又多么可惜。

    他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怨愤会委屈,然而都没有。赵启明在这里,东日豺狼虎豹的环伺之下,赵长庚是知道的,或许早就清楚,或许刚刚知晓,亦或许从开始就有那人的精心谋划。但无所谓,他的兄长还活着,就在几秒之前,不会太远的电台那头,与他近乎面对面的通讯,这不正是一直求之不得的么?老板是骗了他,然而这条路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

    久川重义想起半年前的自己,突然觉得幼稚而可笑。他从来不是名合格的情工,他知道自己,感情用事,优柔寡断,若说还有丁点儿可用之处,也就剩下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可青年的热血曾那样鼓噪着他,让他生怕不能为这片厚土贡献血与肉,就如同那些走上街头、走进军营的年轻学生,忘记了自己也是被守护在身后的希望。可惜么,但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从眼看卢松年自明德楼跳下的那刻起,他就想明白了,耕种与战斗同样不可缺少,有人保卫这个国家的土地与民众,也就该有人保卫这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可他不后悔。曾经放弃的道路总会有人会替他走下去,就像自己也曾是那样奋不顾身地投进情报工作。如果说存在本身就是在奔向消亡,那么这个世界的温柔之处恰恰在于,并没有什么会真正断绝。他明白了,他想赵长庚也终归会知道的,不过早些与晚些而已。

    久川重义起身走到窗前,夜间凉气寒津津渗进骨肉,愈发衬得周匝灯火零星。他庆幸恒都师团开拨留下大片空房,让他得以从营帐迁入小楼,因而足够将电波滴答声与门外监视的耳目隔绝,在特侦处眼皮底下发报接讯。赵长庚没有代总部在电台里追问交接的事情,说明他们早就收到接应者回复,陈勖已经安全出城,那么冈村贤之助也该有所发觉,或许就正在赶来的路上。久川重义笑了,他这破釜沉舟的人,此刻反而成为最好整以暇的那个。

    他甚至在这漫寂无聊的时间里回忆,想清早堂而皇之地走进陈勖被软禁的住所,学起那些高深莫测的口气,将青衣的交代半隐半露着转述给他,然后如他们商议好的那样,陈勖假意折节,赢得稍许监视上的放松,再借口走访友人,去城西五里巷口。前来接应的人不会认得到底谁才是纸鸢,陈勖只要穿着约定样式的服装,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里,便会被当做他送走——久川重义早就拿准了的。一切都在按照预想进行着,这是个好兆头。

    门外传来不甚清晰的闷响,久川重义眉头倏地蹙起又放松。有人在敲门,文质彬彬似久经训练的侍者。久川重义的呼吸迟滞了瞬息,旋即快步走到门边,关了灯,左手无声拨开插销,右手却牢牢顶住门扇,确保那人无法立刻进入。然后他有意放低声音,对着门外说“别让我看见你,老生。”他知道那人听见了,于是慢慢松手,背身重新走回窗边。对面营地里有片篝火亮着,亮得仿佛能烧透整个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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