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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7节

作者:南山孟姜 字数:19260 更新:2022-01-09 07:39:17

    仲春三月,风中还残留着新柳抽芽的清香,迎面拂过,温柔得仿佛下刻便会追随周公而去。但也仅是错觉罢了。久川重义倚靠在军用卡车内壁上,听无衔军服兜着风簌簌振响,只觉一颗心坠了铅块般,沉甸甸地往不可测知的深渊里落下去。上珧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四日晚,东日先遣部队突袭攻城未果,次日炮兵连会同主力参与战斗。二十五日凌晨,久川重义接到临时通知,随北路后援部队赶赴上珧周边,围攻重镇沭县以呼应主战场。二十六日,飞行队轰炸配合下,恒都师团第二十三旅团率先攻克城东济贤门。三月二十七日晨,东日部队进入上珧。二十九日,军方拿下四周所有县镇,除少数中队留守外,其余参战人员悉数接到命令,入城驻扎。

    久川重义是跟在指挥车后,与医疗小队同车随行的。目力可及处,早被安排好的中华百姓沿城门排成两列,夹道欢迎圣军队伍。前车有长官探出身子向人群招手示意,久川重义对准镜头抓拍了几组照片,特意避开那些写满麻木与苦难的面孔,就仿佛当真见证了一场军民同心、中日亲善的热烈景象。军方需要这样的宣传来鼓舞士气,甚至于煽动起民众更为狂热的追捧,就像久川重义所知晓的那样。

    他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像,那是沿路走来中华民众的泣血悲呼,却都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军士英武光辉的证明,被冠予各种溢美之词,现诸于报端。于是那些死难者将被遗忘,他们的骨肉腐化于泥土,他们的魂魄成为绽放在屠戮者谎言中的圣洁花朵,吸引着无数受蛊惑的躯壳,使之愈发争先恐后地投身进这场惨无人道的罪恶。

    久川重义笑不出来,他想象过很多种重回上珧的情形,却从未预料到是以这样的胜利者姿态,何等耻辱!他很清楚,作为东日战地记者,自己理应伪装成其中虔诚的一员,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大声疾呼,然而更不能。長河流域的春景太过明媚,恍惚让人以为所有苦难不过是场噩梦,但理智又分明彻骨地清醒,这个民族正在罹难。久川重义想,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多么直白,多么透彻,若当真苍天有眼,又怎会是如今景象。

    车队慢慢行进,久川重义手臂不可见地颤抖,似已不胜相机重量。墙头青砖叠压的形状愈发明晰,近到已经能看清激战留下的弹孔,他将目光平视着,感觉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女子细腻肌肤的触感,须臾便脱离开去,垂在旁侧,随着车辆颠簸若即若离地敲击2053 2508 5341 871(我是青衣。)

    久川重义纹丝不动,余光所及处,只依稀分辨出那人及耳高度,茶绿军装肩头横着两道红行。心下了然,倒是那触碰律动着,微小却足够清晰地传至脑海5478 0022 91597 0957 3194 1873 0008 2480 0554 0006 1942 0961 1756 1004 0031 0500 0543 2984 1343 0543 2984 1343(华中第9、第13师团消息,不日北上,意在彭城主力。勿死守。)

    身边尽是东日整肃制服,虽说医疗女兵占了半数,却也唯恐有明眼人窥破玄机。久川重义不敢大意,他沉默片刻,双手叠放将相机握于胸前,拇指轻抚快门,约莫在对方视线可见处,仿照许多战地记者下意识的习惯那样,带着规律打旋儿摩挲起来2392 0451 5071 3932 1344 1170(收到。老生安好?)

    和风煦煦,包裹着从長河携来的隐约水汽,混入军车开动带起的马达嗡鸣。四周零星响动武器刮擦的金属声,久川重义立在车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攒动的人头,如同多年前在学院礼堂首次观看无声电影。感官缓慢自耳目抽离,最终聚集在那无人知晓的星点触觉上5071 3932 1344 3160 0656 2514 1481 2625 2582 2422 1653 2157 6078 2076 6151 0008 6116 0181 4449 5280 0132 4161 7070(老生安。津口时冈村曾数度拜访,所谈不详,依稀与你相关。)

    牵扯到特侦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私底下做军火交易,固然出于利益攸关下彼此扶持,以更好保护卧底身份的考量,但也绝难就此将其视为万无一失的护甲。而冈村贤之助恰恰就不按常理出牌,将两人间隔开来,不去动久川重义而先从北井茂三入手,看似无意,实际上却正好打破了这层本应牢固的平衡。以久川重义的身份,无法探听以至干涉北井茂三的工作与生活,而一旦北井态度软化,他就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多么直切要害的破局方式!如果不是今日青衣提醒,久川重义甚至不会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曾埋下过这样的伏笔。似为应和他心中波澜,军车猛一阵颠簸,扬起及人高的烟尘,久川重义下意识僵直身形。青衣传来的信号被打乱,他努力回想着,才勉强辨明内容5259 5887 0467 0554 0064 0076 6008 2053 1601 6114 6602 0171 7364 5116 4868 1728 0110 1766 0074 2496 8001 2598 2392 2168 1185 3981 6602 2601 5459 0375 5114 4762(临行前北井亦要我带话近来风声紧张,以往交易万望收拾妥当,近期莫再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久川重义甚至想让青衣再清清楚楚地把这段明码敲给他看,可其实又很明白不可能译错。心沉到谷底,理智反而清醒得一片空明,他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手指,回应道4920 4541 6056 0093 5478 0554 5231 4192 1115 0656 0676 4868 0006 3804 0642 6685 6850 0482 1766 0171 3194 1873 0001 2514 7181 0110 6639 6671 2589 7070 2069 1444 0520 0686 0644 1004 0355 6752 5002 6703 2598 3966 1942(总站言,今华北胶着,夏口吃紧,上珧又遭重创,往来消息一时难以通达,有关战局动向及城内部署,还望留意。)

    2556 1779(晓得。)青衣娴熟地敲出电码,静默半响,似乎有所犹豫般,不甚坚定地继续叩击下去2417 2607 3944 0022 6657 0459 3807 1034 6695 3966 5363 2631 0644 2087 2579 1355 0022 6424 0554 0064 1341 7108 0189 2742 1481 2625 2582 5267 3392 7122 2109 2053 1858 2589 6141 6670 0689 8001 5261 1420 1800(敬未,田中遇刺,现场遗留花束及手书“宜中路北井宅院”便条。冈村曾至潼阳找我,恐有说道,君万自小心。)

    有风从臂弯间穿过,那一触即离的感应,恍惚只是个太过真实的幻觉。久川重义已经死寂的心又突然猛烈收缩,危险迫近的感觉,如同明知黑暗中猎食者已在背后露出獠牙,却看不见也无力抵抗。千思万虑,算准了田中留吉必将当日对话原样复述与冈村贤之助,算准了他会存着私心试图结交北井兄妹,却没料到他随手写了那样的字条留在身上。

    久川重义是知道的,津口落入敌手已久,特侦处月前掀起的风波还未止息,行动队能够出手已是豁出性命来冒险,自然不能奢求他们事成后还留下善后。所以从开始起,他便不怕那把花束被人看见。特侦处可以由此查到良鹤花屋,查到是向日新闻社久川重义订下的,但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满可以说想同良子小姐赔礼,于是让助手取送花束,却不料有人意图谋害自己,让田中君做了替死鬼——何况他还特意挑选了那样暧昧的花语,又恰好在这样一个流言满城的时候。

    可就是这样严丝合缝的算计,因为一张手写便条,彻彻底底的错位。久川重义无法想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订购的花束与北井茂三私宅的地址会同时出现在田中留吉身上,而且在个既非节日又无喜事的时候。所以他只能承认,是自己委托助手向北井纪子示好——在刚刚与人为艺伎争风吃醋后的第二天。名声与颜面早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了,从他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学院那刻起就已经明白。

    久川重义甚至宁愿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风流浪子,可正如他所知道的,冈村贤之助善于捕捉常理之外的细节,更不会放过任何存在疑点的人,而素来表现出的习性和当初在鱼品料理店的反常,也足以引起北井茂三的注意。久川重义清楚自己言行出了疏漏,他拿不准事情究竟严重了到什么地步,但却也就在这刻突然释怀。他想既然已经入了这行,决意承担一切后果,那么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如今自己已明白地知晓,且尚有余力去做点儿什么,何其有幸!

    济贤门高耸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久川重义心中从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上珧已经不再是他的故里,而是场摆好的鸿门宴。他能做的就是周旋,为背后千千万万的人,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久川重义突然笑了,他放下手,在背后攥了青衣,将心跳连同无声的电码,一并极重极清晰地传递过去6153 0707 6083 5071 3932 5387 2053  7216 0961 2053 6126 0427 0100 0467 3010 0055 2053(请告诉老生,若我暴露,在我认出他前,杀了我。)

    他感觉到握在掌心的葇荑僵硬发冷,似有目光斜望过来,欲探知他真实情感般,久久不散。久川重义没有回头,他的视线穿过方阔的城门,平望那边向街道尽头的一角云天,亦如多年之前,他这般看着津口印书局的断壁残垣,直到它们渐渐从眼底退尽。须臾,手中的指节动了动,挣脱出来,连带着落下两个字0202 6850(保重。)

    当然会的,久川重义心道。这片土地正被长夜笼罩,但时间的洪流总会裹携一切而去,如果可能,谁不想在黎明之际,看着夜色渐渐褪去,旭日喷薄而出,照亮千万里山河?若真到这天,是那些消弭在天际的引路星辰,想来也会感到欣慰吧。久川重义想,他曾经在苦恼什么呢,其实从来就没有矛盾,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不停地走下去,这个民族的记忆和文脉就不会断绝,就好像苦难总会过去,而留下的那些人们,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多么奇妙。

    第20章 xvi 启明第八|下

    三月二十九日夜,周遭参战部队全部驻扎进城。接管上珧以来,东日军方正试图以最快速度重塑这座城市的秩序。乡老绅商里处决一批拒不合作的,于是杀鸡儆猴,总有惜命的肯扑上来效劳。至于寻常百姓,蒙昧无觉者有之,血性刚直者亦有之,然而更多的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雷霆手段辅之别有用心的文教,会让这片被驯服已久的乡土很快忘却刚刚浇沃的鲜血,沉浸于寻常王朝更迭的幻梦中,这是无论东日还是中华都心照不宣的。

    宵禁将至,久川重义行色匆匆地赶回榻处,整理当日相片及稿件。傍晚时分他以取景为名离开城区,潜入南郊树林,掘取事先藏匿的电台,将自青衣处所得消息发报总站。同时也接到最新指示密切关注恒都师团动向,警惕东日破坏夏口沿线,扰乱战局部署。

    临行前良姜辗转通知他,电台已被专人运至上珧城郊埋藏,如有需要可自行取用,随军期间暂无上线联络,一切消息往来悉以电波传送。久川重义起先尚觉不解,虽说上珧失守,但作为整个华中下游的情报枢纽,津常站不可能没有预先布置的暗线闲棋,况且东日电报定位技术日新月异,老板为何弃用人工联络,选择更难掌控的电波?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恰恰是最算无遗策的安排,没有联系便没有线索,如果当真失手,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间潮气渗入营帐,凉津津地直往毛孔里钻,有汽车打着前灯开进营地,久川重义停下笔,缓缓站起身来。旅团医疗队走的是望江至潼阳一线,日前在潼山脚下驻扎,青衣既言冈村贤之助曾经找去,那么算算路程与时间,也的确该寻来了。营地电力不足,帐外悉数燃着火把,但久川重义还是在摇晃的光影间,看清了那张已不算陌生的面孔。

    来者正是东日特侦处二课课长,冈村贤之助。同行共五六人,皆穿着无标识的宪兵队制服,通身装束笔挺整洁,倒没有多少行军中的风尘仆仆。几人行色从容,步伐却不见缓,久川重义度其方向,心知冲自己而来,索性放开来静观其变。果然那边一路寻至,先行招呼道“早听闻有战地记者随军驻扎上珧,原来当真是久川君!”

    “说来真是惭愧,在津口养得安逸了,本不想跑这一遭,奈何主编态度实在坚决,也只好尽力效劳。”夜间营火毕剥燃着,撕扯出幢幢变形的人影。久川重义迎着火光,焰色烧进眼底,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见冈村贤之助神色如常,顺话客气着“高桥主编必是欣赏久川君才干,因而处处委以重用,所谓能者多劳嘛!”

    晚风拂过,被焰气燎染得冷暖参半,久川重义笑容凉在脸上“哪里,冈村桑过奖了。倒是您才南下不久,怎么也不顾舟车劳顿,亲自赶来上珧?”说罢自知失言般,忙又改口道,“是我疏忽,冈村桑工作特殊,原不该问,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话虽如此,却非当真惶恐,久川重义看着对方微笑,心里透彻得好似端着明镜既然早晚是祸躲不过,与其让人牵引摆布,倒不如爽性挑明话头,主动试探风声,或许还能争得寸许的生机与余地。

    冈村贤之助是否看出这番用意不得而知,他像所有城府深沉的反谍老手那般,眼光毒辣,心思缜密,让人永远琢磨不透。所以面对久川重义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笑着摆手,仿佛当真是老友他乡重逢“久川君太客气了,此行并不涉密,说来也无妨。其实为两件事情。一来上珧乃文教重地,可惜中华文人对我东日有些偏见,加之这场兵火,学者十不余一,令人叹惋,天皇向来教导我等为中日提携出力,军部大营亦不愿见中华文教凋敝,故命我等前来,筹措上珧重兴教育之事。”

    “这二来,久川君怕还不知。”冈村贤之助有意顿了顿声,抬眼看着久川重义,神色渐趋肃穆,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田中君遇刺了,就在久川君临行的那个下午,现场还有一捧新鲜花束。我们调查了田中君在中华的关系,可以确定他是非常本分的公民,当天更无异常表现,而据目击者回忆,行凶之人也似乎与他并不相识。所以我们怀疑,遗留在现场花束,与此案有某种潜在的联系。”

    “抱歉,我希望您在说笑,留吉君他不过是个孩子。”久川重义近乎失礼地打断对方话语,火光映着他棱角柔和的面孔,如同涂抹在亚麻布上的干笔画。对面只是沉默,似决意给足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久川重义控制着表情,努力表现出从难以置信到心灰意冷的自然过渡“那是我订购的花束,不巧有些事情,所以请他替我送给纪子小姐。”

    冈村贤之助眉梢挑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北井小姐近来过生日?”久川重义笑笑,不承认也不纠正,只模棱两可地应道“不过寻常交往而已。”他分明捕捉到对方眼中饶有趣味的探寻,却也无意点破,任由其继续追问下去,“恕我冒昧,久川君,这花束竟不是打算送给豆家良子的?”向日新闻社记者久川重义迷恋置屋艺伎,争风吃醋大闹平安町,在津口侨圈几乎传得人尽皆知,冈村贤之助有此问虽在情理中,却也难免让人尴尬。

    远处传来列队整理的踏步声,久川重义看着营边火把,索性摆出副羞恼神色“冈村桑,对于留吉君罹难我感到十分悲伤,但这并不关乎我的私生活吧?您今天过来,究竟是想探听一段风流韵事,还是认为留吉君的死需要我来担负责任?”“久川君!”冈村贤之助喝断他的言辞,停顿须臾,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歉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非存心唐突或者怀疑,只是担忧田中君之案中有人蓄意对您不利,故而多问几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冈村贤之助放得下身段,久川留吉自然不好纠缠,当下舒缓语调,说道“冈村桑也请恕我直言,久川重义不过是无福效忠天皇的闲人,身份低微,更无建树可言,如何当得起特侦处中佐为我操劳?”想是不曾料到久川重义绵里藏针,冈村贤之助怔愣稍许,笑道“久川君有所不知,我等冒昧寻来,田中君之事倒在其次,其实是想提醒您注意安全,此外关于兴学之事,尚有难题未解,想请您出马相助。”

    久川重义不由诧异“我有何事能帮到冈村中佐?”晚风携着巡逻队伍时远时近的声响迢递盘旋,冈村贤之助也不立答,客气地做够整套礼节,吊足胃口,方才解释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也提过,上珧教化渐衰,东日既言提携互助,自然义不容辞。现下可巧有两位先生身在上珧,本想以礼相请,奈何他们对圣军芥蒂颇深,始终不肯援手——”

    冈村贤之助说着声调顿挫,话头忽而折返回来“早听闻久川兄弟曾于江南游学,对中华文化多有涉猎,想必能与这些文人学者谈得来。所以我私下想着,倘若方便,能否请久川君随我前去劝说两句,事情若成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对新闻报道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方向,即便不成,我等尽了心力,更无遗憾。”说罢目光投向久川重义瞳孔深处,只等对方作答,显然话虽说客气,却也根本没留推拒的余地。

    先礼后兵素来是东日摆惯的套路,如其所言,两位不走运的先生想来早被变相软禁起来。久川重义心里清楚,冈村贤之助既然抛出这个由头,就绝不会到此为止,必然备着后手,那么陷阱自然落在这二人身份上。心下盘算,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中华博闻多识的学者不少,重义不才,所识实在有限,不知冈村桑所言是哪两位先生?”

    火光随风摇荡,冈村贤之助全身站在阴影下,只余一双眼睛精亮深邃,似夜间渔火映射的点点粼光。“这两人应该称得上面熟一位是上珧国大文史教授陈勖,若没记错,恰好与久川君有段师生之谊;另一位则是其挚友,曾在南贡国大任教的学者卢松年。”冈村贤之助声音波澜不惊,“两位先生甚是固执,丝毫不肯折节屈就,我欣赏他们的才华与操守,不忍见之因一时执拗而蒙受不幸,但是军部的指挥官们爽利惯了,怕是没有这份耐心。”

    这已是不宣于口的威胁,久川重义脸色不可抑制地阴沉下去,所幸夜色浓重,火光明灭间尚不足辨识。自去岁校园□□遭当局缉捕以来,他再未回过上珧国大,国督局给他的新身份是旅华东日记者久川重义,而史学生赵启明,只在档案中留下句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除名,便就此消匿于茫茫人海。久川重义不知道特侦处在那些真假参半的履历里分析出了什么,但他清楚身份的交换不可能天衣无缝,而一旦师生重逢,漏洞就会防不胜防,所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冈村贤之助之所以还不动手,也许不过是照顾北井茂三颜面,务必拿到通谍证据,亦或者,是想借此套出关于老生的线索。

    其实早已进退维谷。且不说冈村贤之助不会容他推脱,即便可能,旧日师长同窗在前,难道还真能作壁上观,看他们以死明志不成?久川重义很清醒,他就像过河的卒子,所能做的唯有丝毫不错地走下去。于是他面相远道而来的特侦小组,坦彻得如同破釜沉舟“看来冈村桑对我的背景确实做了功课,您说的确实不错,我来过中华,也学过文史,可您既然查过我的行迹,也就该知道我当年被上珧国大除名,究竟因为什么。”

    冈村贤之助看着他已然不加掩饰的不满,突然大笑起来,接着收敛形色,故作亲近地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久川君切莫在意,我等没有嘲笑的意思,年少风流时候,谁人还不曾有过?何况支那人连自己的国土都守卫不住,又有颜面面在此做清高之态?我也实在不是有意为难,只想着久川君通熟中华典故,沟通起来毕竟会方便许多。”

    话说至此再难拒绝,久川重义只得做不情愿状,应声道“冈村桑有命,重义不敢不从,不过天色已晚,可容我先向长官和社里禀报,待明日一早启程出发?”冈村贤之助点头“那是自然,久川君若无异议,便如此说定了。”四目相对,无数光影在明暗不定的火焰前摇荡,仿佛形形□□游走于夜色下的魑魅魍魉。

    三月三十日晨,久川重义乘军用指挥车进入上珧国大。阳光明媚如银浆迸溅,長河两侧的仲春,按理少有这般的天朗气清。校园最高处,明德楼大钟轮廓投进眼底,清晰得甚至能分辨出楼顶振臂急呼的人影。久川重义的目光渐渐聚焦,仿德式汽车行驶着,将远处景象快速拉近。模糊的人形渐化作熟悉影像,断续的声响也终于连成慷慨斥责,久川重义脑海中有瞬间空白,然后如同被子弹击中般,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扯住身边冈村贤之助的手腕,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封在喉头。他很想安慰自己说,今日所见一切不过是连日劳心费神以致昏聩,可那跌落的闷响和涓涓铺展开的暗红,却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都成为徒劳就在他们面前,嘉禾文史大家卢松年,当众怒斥东日暴行后,毅然从上珧国大教学楼顶跃下,气绝身亡。

    时间似乎突然放缓,久川重义浑身僵直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扭头看向身侧。视线中晃过一只雪白的手套,随行属官会意,下车向围拢过来的军士说了两句,于是便有人开始招呼着搬抬尸体、清洗地面。不出五分钟,这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如大梦初醒般,久川重义悚然回神,他怔然看着冈村贤之助,神色庄重得不容轻慢“冈村中佐,您是真的想留下他们,为兴教所用吗?”对面不假思索“当然。”

    大片岑寂中,久川重义盯视着他的瞳孔,好似离硎剑刃,誓要撕开所有束缚着的黑暗“那么您已经看到了,真正的中华文人是无法用武力逼迫的。陈君曾是我的老师,重义自信还有些了解,请您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尽力劝说他配合特侦处工作。介时如若不成,我和陈君都任由您处置。”久川重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引火上身的话来,那一刻他只想着,原来所谓死亡,也不过就是如此。

    第21章 xvii 长庚第九

    三月三十日午,华中下游最后一部电台到位运转,津常总站临时住所首次对外发送复联电波后,进入惯例静默时段。然而距上珧三十公里外的罗镇山坳中,无形的讯息大网正悄然向周围辐射扩散着,如同这三春的生机,在无数从不曾引人注目的暗处渐次复苏。

    一道厚重帘幕隔绝所有天光,燎黑的罩铜吊灯挂在顶棚,墙壁泛着些微土腥和潮气,仿佛摸上去就能触碰到粘滑的苔藓浆汁。四下阒静,只有藏在屋外枝冠间的鸟语虫声犹自噪鸣不休,如果不是屋里尚还亮着灯光,大概任谁都会以为这不过是哪户商绅废弃在山野间的别院。吊灯正下方摆张海派九屉书桌,其上平铺大幅军用地图,紧要处已被圈画得看不出原色,一席靛青长衫伫立在桌后,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钻研揣摩。

    房门锁扣咔哒一声脆响,有人小心地转了把手,推门进来。来人也是身青布长衫,衣料腰腹处堆着褶子,裤脚下摆叫隔夜的雨水洇湿了一层,显见是外出方回。他在书桌两三步远前停下,身姿习惯性拔得笔直,低头唤了声“老板。”对面没有回应,他索性就站在原地,垂眼漫无目的地检寻眼前图页,等候对方从沉思中抽回神志。

    半响,那边抬头朝他站立的方向望了眼,片语未发又收回视线自己琢磨了会儿,这才敲敲桌面,扬手向他招呼“应星啊,你过来看看。”赵长庚应声,几步绕过桌角,站在老板斜后半个身位处,将地图完整看过两遍,出声道,“您在想彭城会战的事?”昨日入夜时分,三号电台收到老生线电讯,因第五战区情报划归济阳站总辖,津常站仅负责配合,老板当时没有额外表示,赵长庚也就不便多说什么,而今情形看来,他显然还是上了心。

    老板几不可见地颔首,目光始终盯着桌面已明显褪色的地图,沉声说道“台南战况有转机,军委已发出退敌悬赏,打算再派二十万人去彭城围攻东日,你怎么看?”赵长庚没有立答。津常会战打得憋屈,三民派太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在这场来势汹汹的战火中站稳脚跟。台南若能胜,于彭城甚至整个华北战局而言自然是好事,照军委素来的秉性,试图进一步扩大战局,正是情理之中也无可指摘的事情。

    但是赵长庚清楚,老板问的并不是这个。老板要问的是,依老生传信的意思,东日不会就此放弃对彭城的进攻,反而将进一步增兵甚至别有图谋,而中华一旦丧失人数上的优势和主动,面对强敌还能否坚持得住,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赵长庚忖度着,应答道“东日之举,无非是想控制石宁铁路,打通南北战场,然后向西占领荥州,再两路围攻夏口,吞下整个华北和华中。所以在不威胁我军主力的前提下,彭城能守就必须守。”

    赵长庚说得已经足够隐晦,其实双方都心照不宣,中华和东日从来都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华中战局只有能拖多久,把战争拖入拉锯状态,利用这片广袤的土地消耗敌方国力,才可能在未来某天赢得反攻的机会。老板喟然笑叹“话都是这么说的,可这度呢,在哪儿?”他说着视线终于从图纸上挪开,意味深长地落在赵长庚肩头,“有句话渝川不敢说,你我心里清楚也就行了东日早晚要过彭城,但是保荥州,未必需要靠兵力。”

    这话落得很轻,仿佛三月里春风拂过柳梢,低得只余耳语。赵长庚有片刻怔愣,然后突然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这么多年,老生在情报上从没有出过差错,既然他提醒中华保存主力,那必定已探悉东日阴谋。可是此时撤离华中,便相当于拱手让出彭城,将荥州推到战火之前,而要抵挡敌军步伐,不靠人就靠天同属平原地带,荥州面前尚有黃水。这话谁都不能说,津常站更不能点破,却也不能任由主力在华中消耗殆尽,这正是老板为难之处。

    于是赵长庚索性回应道“若是我,便将电报原样上递,渝川自会有他们的判断。不要操心自己权限之外的事情,这不是您教导我们的吗?”说着稍稍退开两步,拉出舒服的平视距离,接着再次开口,嗓音镇定,仿佛只是日常寒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三民派当家若不能保中华,这五湖四海也定有人斩木揭竿,岂能就任由东日横行放肆。”

    老板回身注视着他,目光深沉好似不可见底的深渊“我倒没料想,你还这般想得开。”赵长庚笑了“点到就足够了,渝川舍不得拿主力冒险,这点他们算的比谁都精。至于荥州,既然华中撤退能拿学生抵命,那么为阻华北东日队伍,渝川又有什么不敢干的?”说话时候,他眼中晶亮亮的,不知是反射的灯光,还是有什么念头已然生根发芽。

    老板沉吟着,放开桌面摊敞的图纸,一手背负,一手端起茶杯,向窗口踱去“你果然还是记恨着那件事,罢了,说说吧,有什么消息?”赵长庚收敛容色“纸鸢来报,言冈村贤之助已达上珧,号称领命兴教,请他去劝说上大师生配合。”早在津口时候,冈村贤之助带领的特侦课就已给津常站带来了莫大麻烦,如今他坐镇上珧,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振兴文教,若只是冲着总站而来倒还好,怕只怕他嗅到老生气味,死咬住赵启明不放。

    屋内灯光晦暗,照得老板脸色有几分难看。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赵启明在情报方面虽然天赋极佳,但毕竟是学院里教养惯的,许多经验和秉性,远非几个月急训就可以弥补的。在这波诡云谲的情报战场上,他若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隐藏也就罢了,可一但被盯上,便绝非冈村贤之助的对手。实际上老板的打算原也是如此,喜蛛事发太过突然,赵长庚撤离后,在继任者成功渗透之前,需要有人暂时顶上,选择赵启明不过是人员空缺下的权宜之法,只是不曾料到,事态发展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迅速。

    周匝陷入短暂的沉默,只闻老板脚步沉重而缓慢,似重锤敲击心坎。半响他开口道“上珧国大的文史学生没走成?”赵长庚微微垂首,语速不变,吐字却愈发清晰起来“滞留了将近半数,学生倒好说,麻烦的是,冈村贤之助要纸鸢劝说的,是他的导师陈勖。”寻常同学若非走得极近,不至于刨根问底,尚有回转的余地,但老师对曾经中意的学生,即便其得再不成器,也总想亲口问个明白。履历可以伪造,但事实是不能作假的,到时冈村在侧,倘若陈勖言语透露出有关其真实身份的信息,绝非赵启明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的。

    老板顿脚,回身看着立在原处的赵长庚,追问道“还有呢?”灯光昏暗,映得其人轮廓模糊,似已融进漫漫阴影之中。“因卢公殉节,两人目前尚未碰面,但冈村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不知是谁的苦笑在寂静中响起,上大滞留师生成了老生线的最大威胁,津常站到底还是给自己摆了一道。至于冈村贤之助此举,究竟是赶巧还是别有用心,就更难得知了。赵长庚迟疑须臾,继续说道“纸鸢请求津常站派人协助现有师生撤离。”

    “天真!”话音未落,老板已然厉喝出声。莫说此事是否归督统局辖理,单看津常站而今自顾不暇,又如何会伤筋动骨去管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有那么瞬间赵长庚恍惚觉察到老板的杀意,可他笃定津常站谁都不能动。冈村背后是东日特侦处,在做好迎接敌人疯狂报复的准备前,他们必须慎重;对上大师生下手,则无疑昭示着纸鸢与上珧国大的关系;至于赵启明本人,如今在东日营地,贸然动手只会将疑火引向老生——这已经快要成为一局死棋。

    赵长庚纹丝未动,他依旧站在原地,语气不卑不亢,好像只是陈述简单的事实“冈村贤之助的嗅觉,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敏锐。”说着沉默稍许,放缓语调,一字一顿道,“我怀疑,赵启明已经暴露了。”山间电流不稳,激得吊灯一阵闪倏,老板反应极快,在这瞬间已然接过话头“你是说,他意在老生?”赵长庚没有立答,但言道“我与冈村打过几次交道,这人行事步步有局,让人防不胜防,着实可怕。”

    对面未曾搭话,赵长庚索性便接着说道“今年来华中战场几次重要情报都来自恒都师团,特侦处如果有心,将泄密范围缩小到某几个旅团不是难事,所以就我看,月初老生的短暂失联,绝非接受普通调查,而是排谍。”茶杯铛然磕在窗沿,老板背手而立,声音沉着“说下去。”赵长庚远远看了眼,也不客气“如果冈村贤之助从那时起就密切关注二十三旅团,便可以讲得通。北井是南派嫡系,冈村不能贸然动他,只能先清查旅部其余人,但未能如愿。而那时我已假死脱身,纸鸢以我名义与北井接触,想必已引起冈村注意。”

    “向日新闻社之事应该是初步观察,可我们没得选择。我想在这之后纸鸢可能出过差错,只是不足以致命,所以冈村锁定他,回上珧国大就是最直接的试探——对这个人不能抱丝毫侥幸,只要给他半点儿把柄,别说纸鸢,就是北井茂三他都敢咬死不放。”赵长庚说罢不再多言,自然得如同瓜熟蒂落,只等老板裁判。其实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在直面敌人的情报前线上,赵长庚说出口的,从来都是实情。

    他知道老板心里也清楚,赵启明的派出,本身就是一场赌博赌他作为情工的天赋与运气,赌东日方面的反应与处理。并非没有考虑过赵启明面对的危机,按照事先计划,军部南北两派正为主导权斗得不共戴天,借此机会挑起北井茂三与冈村贤之助的冲突,无疑是四两拨千斤的上佳选择。可事情的发展并未如他们所愿。冈村似乎已在他们不曾知晓的地方,与北井打成了某种共识,而赵启明实际面对的,不是渔翁得利,而是前狼后虎。至少有一点赵长庚没有说错,冈村贤之助的能耐,确不容小觑。

    老板看着灯下挺拔的身形,倏然笑了“照这么说,最好是尽快帮助纸鸢全身而退——你倒打得好算盘,就不怕我直接杀了他?”“您别忘了,他背后是老生。”赵长庚答得坦然,“当初我能在三个名额里点出老生和青衣,他未必不能。何况有上珧火车站和卢公事例在先,您认为他对督统局的信任,有多少?”他顿了顿,不待老板说话,又继续道,“至于他的生死,您自然可以决定,不过在那之前,还请您先了结我。”

    视线中灯影黯淡,却盖不住老板怒气“你到底懂不懂,我把你从津口调出开,是要你走得更远,不是让你寻死!”“是您不懂,赵启明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可能让他替我去死!”赵长庚毫不退让,“您少小离家,您的同胞兄弟与您信仰不同,不惜手足相残,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同,启明是我带大的,他的名字是我起的,他会喊的第一句话是哥——您能明白吗?”屋中静得出奇,赵长庚直视着老板立身的地方,像是守卫巢穴的野兽。

    他的父母是研究古籍的学者,醉心于那些古老的历史,然而从坚船利炮撕开这片土地起,西学冲击,传统文史也随着朽迈的王朝一同走向衰落。他们说时代的苦难已经到来了,所以给他起名长庚,长庚现于西天,正是漫漫长夜降临的时候。他不服,所以叫年幼的弟弟启明,相信纵然长庚带来黑夜,也总有日会化为启明,召唤黎旦;所以执意违背父母之命,孤身南下求学经济,只为习得经世济民的本事。

    可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经济可以富民,却并不能挽救这个国家的厄运。于是他投身军伍,进入情报系统。如果必须以战止战,就让他们这些人做祭台上的牺牲,足够了。他也曾经那样欣慰的看到,自己唯一的弟弟拾起了父母的事业,让他知晓那些不曾选择的道路,依然是有人坚守着的。可他又错了。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任谁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沉默中老板终于松口“特别通行证和车票杜诚已经备好,我会通知他差人送去。”赵长庚恍然回神,应声道“我亲自去取。”语毕似不尽意,顿了顿又补充说,“纸鸢和陈勖先生难免要见面的,好在我同他还有几分面熟,今晚我就动身去趟上珧国大,能摊开说话最好,若不成,我会想办法把事情做得看不出来。”

    四周静得肃杀,老板看着他,迸出冷笑“你很好,赵长庚,我要是真动了赵启明,你是不是也打算反了我?”相隔小半个房间,赵长庚坦然回视,目光不带丝毫闪躲,一如落地可闻的话语“不,您永远都是我们当家的。可要是赵启明死了,你我的师生情分,也就到这儿了。”满室岑寂,瓷器碎裂的炸响,就这么端端撞进耳膜。

    第22章 xviii 启明第九

    晨曦再次从云缝中泻漏下来,天光快速铺展,如同断了系带的卷轴,将所有景致曝露人前。久川重义端坐在军用指挥车后座,身侧就是冈村贤之助,他不想再窥探什么,只把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街景,容色一片平静已经尽力了,余下的事情,都是造化。

    昨日卢松年在众人眼前跳楼身亡,现场不可谓不惨烈,莫说巡视的士兵,不少学生也亲眼所见。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正是东日愿意看到的,好让那些自命清高的人瞧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胆子做到这步;至于那些真有骨气的,死都死了,就更没什么可怕。顺昌逆亡,永远都是镇压反对者的利器。久川重义相信陈勖不久就会听说这个消息,索性当场向冈村贤之助提议推迟见面,没有谁会在挚友的死讯前与敌人笑谈,这是他不能拒绝的。

    久川重义还记得那时候,他看着冈村的帽檐缓缓点动,心头震荡的同时,也自觉可耻地松了口气。与卢松年虽无深交,却早已耳闻面熟,那一跃对心理的冲击并不比陈勖减免多少。但久川重义更清楚,如果不是这个突发的意外,自己只会比卢松年凄惨百倍。他是见过东日刑室的,在肉体遭受极端摧残的情况下,尊严、信仰、精神都会全线崩溃,乃至连死亡也成为奢侈。他不敢想,因为太明白这样的下场就在前方等着自己。

    在上珧国大度过的年月,是久川重义身份上瞒不过去的事实。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寄宿于上大校区,后来便在这里求学,结识了影响人生与价值塑造的导师陈勖。他知道那时候陈勖就想做一部真正意义上开放视野的通史;知道上珧国大并未设置东日与西洋史科目,而陈勖依旧要他研读。也是从那时起他隐约感觉到,陈勖是想把他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毫无疑问,他们对史学都是虔诚的,一代人做不完的事业,能薪火相传接续下去,也算得上圆满无憾——如果不是那一声炮响,一道转折。

    多年相处,久川重义太熟悉老师的秉性,所以更明白贸然见面会发生什么。陈勖素来人如其名,勤勉坦荡地做人做学问,有疑问必究其根源,有不公必振臂急呼,活得简单纯粹。久川重义记得他盛赞宋人不同于前朝的家国意识,所以并不意外他誓死不肯向东日低头,也几乎可以想见,当自己随冈村前来劝降时,他将如何的诧异与激愤,又会多么迫不及待想问个明白。久川重义知晓自己还是怕了,怕他的老师没有那么敏锐灵活,通达人情世故,以至将两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事到如今,早已经避无可避。

    卢松年之死为他争取了周旋的余地,却也只是解一时之急。冈村贤之助想来料定如此,倒也不强求,只派了几个人监视,美其名曰上珧初定局势不稳,为安全起见。那时久川重义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眸色,突然擿弃了所有侥幸幻想,那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唯一的价值在于连着老生,不管是对于老板,还是冈村贤之助。而他所能做的极限,也只有冒险向后方发报——对方毫无回应。也许总站临时驻点已经捕捉到他的信号,只是无人拍板回复;也许电台尚在移动之中,他不巧赶上空白时段。可时间已不容许再等。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吧!久川重义合上眼,汽车向着上大驶去,窗外街景化成色彩斑斓的光斑,不断从眼底略过,可他分明并不甘心。此前上珧火车站事件,老板始终没有给予正面解释,意料之中的事情,久川重义甚至有个让人背后发凉的念头,他想老板这样把凡事都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真的会任由到手的情报作废吗?他不敢细想,就像其实已经认定总站并不会援助这些滞留的师生,可还是要试着撞到南墙才肯死心。

    车内寂静得只闻马达轰鸣,冈村贤之助侧眼望向玻璃倒影,语带玩味“久川君这是紧张?”久川重义抬眼回视,笑得尴尬“让冈村桑见笑了,当年我流落中华,在陈君手下惹过不少麻烦,严师与劣徒这般事情,您懂的。”虽是笑谈,神色却肃穆起来,嗓音也渐显凝滞,“陈君虽然固执,但于我有恩,如今他敌视东日,我私心里总不愿见他走上绝路。”

    明德楼大钟的轮廓已在道路尽头显现,冈村贤之助目光平视前方,沉默稍许,感慨道“久川君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就不知这番苦心,陈君是否领情了。”久川重义答得坦然“不论如何,我也算尽了心力,只是还有一事烦请冈村中佐师生相见,难免有些话不便当众说道,还希望给我们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冈村贤之助打量着他,稍许收拢视线,语气平静却不容回绝“久川君此举怕是不妥,昨日你也见到了,卢君、陈君的情绪都太过激动,若待会儿再生差池,对你或陈君造成损伤,就是我的罪过了。”

    说话间军用指挥车驶进校园,沿路行人有些眼色的早已躲闪避让,倒也畅行无阻。久川重义听其语意,知再无周旋的可能,便爽性远望窗外景色,不再多发一言。车在沁园教工楼前停稳,久川重义同一行人登上二层,果然看见熟悉的房间外有几名士兵看守。上珧空袭后,未能离开的师生仍暂时留居校内,后东日军队进驻上大,但未实行严格管控,特侦处也就不便搞得过分醒目,何况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说,如此已经足够。

    久川重义在门前停下脚步,看着冈村贤之助亮出雪白的手套,端端正正抬手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冈村倒也沉得下心,等了稍许再度叩响。屋中人似也知这般负气无济于事,半响生硬地提声应道“门没锁,进吧!”冈村贤之助不再说话,将房门打开半道缝隙,侧头看了久川重义一眼,便举步踏入。陈勖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抄写文卷,闻声也不回头,只丢下话来“怎么,冈村中佐今儿又想起什么说辞了?”

    冈村贤之助笑笑,不以为忤,依旧客气道“陈君,出了卢君的事情我十分抱歉,也知道您必定不愿见我们,所以今日特意请来一位故人,就当是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儿。”听到故人两字,陈勖慢慢搁了笔,诧异地看看冈村贤之助,回身寻觅。目光触及门边之人,如被焰气燎着般,猛地收缩。冈村贤之助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便见久川重义规矩地上前鞠躬,开口道“老师,我是重义,您还记得吗?”

    陈勖在起初诧异过后,脸色愈发阴沉,他的视线不停在两人身上逡巡,怒极反笑“久川重义,你也敢替他们来劝我?”那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全不似素日温润平和,“别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我是昏了头,信什么文化认同,结果教出个白眼狼来,眠花宿柳还嫌不够,如今更学会拿中华的东西对付中华了!”

    众目睽睽下久川重义被骂得难堪,半响方道“老师,东日是我的祖国,中华我也视为故乡,我不想损害任何一方,何况多年不见,您总得容我说两句吧!”久川重义不清楚这番言语下来,冷眼旁观的冈村贤之助能信几份,但那瞬间心头的震动却是千真万确。自从他参与□□被捕,在上珧便音讯全无,陈勖不可能知晓他正替督统局工作,更不可能知道他在东日的身份及履历,可就在刚才,那番冲口而出的言辞,却分明是在替他掩护!

    久川重义想不透其中关节,情势也不允许他深究,只能按照想好的说辞,将这场戏半真半假地演下去“老师,我知道,中华人素来看重气节,可凡事总要有其价值。您告诉过我,五代之前,臣子的忠诚往往是对皇帝个人,而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到宋时才逐渐形成,究其根由,乃是环境变了,时代不同了。”他说着稍稍顿声,打量陈勖脸色尚可,才又继续说道,“您看如今,多少人西装革履,以之为时尚,可知眼下正是新的变局……”

    陈勖毫不客气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久川重义平视过去,嗓音清朗“您也看到的,西洋诸国正侵吞我们的财富,割据我们的土地,冲击我们的文明,既然中华不足以守成,那我们东亚的国家联合互助,共渡危机,有什么不好?”“诡辩!”陈勖冷笑,讥讽之情溢于言表,“东日在中华的土地上做了什么,你们自己不晓得?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背地里干尽卑鄙下流的事情,如此伪君子作派,还不如真小人来得坦荡些!”

    久川重义也不反驳,迎着陈勖愠怒的目光,神情恳切“即便如您所说,您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要号召这些留在上珧的学生们,效法卢君?”他心知这话说的极重,换做寻常人必定当场就要翻脸,可他决议试试,赌师生间的默契,能否让对方听懂自己言外之意东日风俗素来慕强凌弱,眼下摆出这幅姿态无非虑及风评,绝无当真体恤之理,与其在此时宁折不弯,当第二个卢松年,不如暂时假意屈就,做长久之计以伺机脱身。

    陈勖神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仿佛下一刻就能扬手掴在对方脸上。冈村贤之助看看两人架势,忖度着上前打个圆场,不等开口,已听久川重义再度说道“崖山之后,文脉未见断绝;大凊百年,更无人不识祖宗。老师,我相信您有与卢君同样的勇气与决心,但不愿看到,也觉得不值得您这样。您的才华应该留给史学,留给传世著作。中华的东西,若由之被不加辨别地与旧王朝一同摒弃,等成为沉睡在纸页上的死字,那时中华才是真亡了。”

    一段说罢,久川重义彻底闭口不言,留出足够多的时间供其思量。陈勖向来胸无城府,此际纵然怒气犹在,话却可见是听进去了,久川重义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加重砝码“就算您放得下这些学生,放得下通史,放得下您自己,那卢君呢?卢君远道而来,只为帮您运送撰写史稿的书籍,而今却不幸永远留在上珧,您这样轻易放弃,可对得起他?”

    近午气温攀升,不大的房间站满了人,更显逼仄憋闷。陈勖倒意外平静下来,仔仔细细将眼前的学生端详一遍,又依次扫过冈村贤之助等人,目光重新落回久川重义身上“我若信你们什么兴教,做这个名誉校长,岂不是教学生们投敌卖国,还有什么脸面著书,恐怕更对不住卢君一片心意吧?”话虽如此,语气较之前却柔和下来,似乎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久川重义笑了,仍旧顺着他劝慰道“老师,话不是这么说的……”尾音拖长,却不再继续往下说去,但扭头给冈村贤之助递上眼色,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中华文人都讲究爱惜羽毛,这种降志辱身之事,众目睽睽的,叫人如何放得下脸面,还要不要再劝?灿金的天光透过窗棂筛落下来,冈村贤之助神色阴晴不定,犹疑稍许还是抬手示意,领着随行退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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