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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6节

作者:南山孟姜 字数:16944 更新:2022-01-09 07:39:16

    豆良子知她玩闹,作势要打,那边早料到其反应,莺莺笑着向屋里躲远了。临铺传来隐约的喧哗,及至近处却只余烛光荧然,照亮木屐下的青石板面,似流泻的清泉。豆良子垂眼瞧着,心底已大致猜出来人。面具般的精致妆容掩住一瞬错愕,吴服美人儿依旧仪态优雅,对一行琴师、男众微微点头示意,便向茶屋屋主的憩间行去。

    平安桥的灯火已近阑珊,好在此时芸者们忙碌的工作尚未结束,不会有人留意那许多浅歌曼舞间,是否藏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豆良子出现在姬椿雅间时,仍是一身工致华美的姬空木花样粟梅色吴服,绘有本土风俗画的拉门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两人相对注视着,沉默得近乎窒息。

    点缀寒兰图案的灯纸下,烛火安静燃烧着,映衬着涂满大白的面容细腻如同瓷器。豆良子站在门前,看着对面容貌周正的年轻男子,忽地笑了“怎么,久川桑非要见我,来了却又不说话了?”

    屋里仍漫散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久川重义就那么端坐桌前,手下压一卷白报纸,打眼看去不似发行的版式,倒像刚刚定稿尚未交印的样本。他的双眼锁着怒意,在晕黄的光影下深如堑渊,却又亮得惊人“老板在哪儿,我要见他。”

    豆良子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处,衣裾笔直,仿佛无知无觉的人偶。老板临行前曾对今日情形有所提点,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久川重义真就能这么找来他还知道在这花柳声色间,一身酒气是最不让人起疑的借口,但谁又能确保来往间不会引来真正的明眼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冒险。

    “老板已经离开了。你知道的,津口风声太紧,以他的身份,能来已是破例。”吐字珠圆玉润,却莫名肃庄得令人心生敬畏,一如其无懈可击的容止。她看着久川重义,向对着家中不省心的幼弟“你手握电台,有直通总站的频率和密码,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规矩——你不该这么冒失地来找我,老板更不可能来见你。”

    久川重义蓦地站起,半卷报纸砸在桌上,砰然一声炸响“你看清楚,日军炸了上珧火车站,师生伤亡二百六十九人——文法院一共四百一十二人!我明明告诉过他日军要轰炸上珧,可你们就拿他们当炮灰!”压抑的嗓音翻滚在喉头,仿佛桎梏于层云的积雨,“这就是你们三民派,土地、人,半个都保不住!”

    雕花矮几上,报纸沿边缘缓慢翻卷着,间或露出三两个浓黑的铅印字块。豆良子垂眼看着纸页舒卷,面具般淡然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她趋步近前,没有伸手,只是隔桌就着铺团正坐在他面前“我很抱歉,纸鸢。我们确实尽力了,可是,想必你也能明白,从津口到上珧,任何一环的丁点差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就是情报工作要承受的。我们都会失望,因为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要么接受,要么死亡。”

    她的声音很低,不争不抢,似熏香燃起的袅袅轻烟,却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们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兄长都在天上。我大哥是第一批空军,中华二十一年,他在余安上空迎战东日时侧翼被击中,于是架机撞向敌军,同归于尽;我二哥中华二十二年进入军政部航空学校,夜航时发动机空中故障,迫降撞上高塔;我三哥参加了保卫平京的空战,我亲眼看着写有他编号的战机,从那片天空坠落……”

    久川重义的神色变得肃穆,面对眼前这个妆容行止极端考究的女人,他突然说不出一句愤慨的言语。豆良子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焰上,语调依旧平和得不容拒绝“后来老板找到我,说我与一位曾在津口作艺伎的夫人十分相像,那天我告诉他,凡我所拥有的,他都可以拿去。”纤细的身姿裹在繁复绮丽的吴服下,却如寒兰般挺拔,“哪怕到今天,人们依然可以责怪中华空有千万里的土地却任人欺凌,没有自己的制空权,可我知道,至少他们曾经拼尽全力。不是所有牺牲都值得,但如果不牺牲,就更加看不到希望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对无言,四下泛起细微的哔剥声。久川重义缓缓整衣坐下,烛火光晕落在他的眼中,如同深潭倒映的虚影。他沉默地看着豆良子,似要透过浓重的描画,看到她的脊骨“请转告老板,我要他一个解释。如果这些人督统局保护不了,那我也不必再相信他所谓的救世,我会选择自己的方法。”

    “这话,我会替你转达。”豆良子安然颔首,目光从视线相接处收回。屋中光线已然昏暗,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拨亮烛芯,方又端坐回去,和声言道“如今东日向長河上游进军已势在必行,倘若上珧战役打响,二十三旅团势必参战,到时还是否回津口驻扎,不得而知。所以总站已经做好筹划,借着向日新闻社与北井茂三这层关系,助你做随军记者。”

    久川重义笔直坐着,看烛光划过她簪着精致花饰的鬓发,在桌面积成一滩浅湾,不由慢慢蹙紧眉心“你的意思是,上珧守不住了?”在津口形形□□的人物间游走久了,他也依稀听闻些关于战局的只言片语,北方台南战役仍在惨烈地相持着,而南方,中华与东日必将在夏口有场大战。中华军民在无论装备还是训练都精良百倍的敌军面前,从来没有真正占据优势,久川重义也想过三民派挡不住敌人的步伐,可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会直接放弃上珧。

    “无论能否守住,做情报,都要打好两手准备,你说可是这道理?”豆良子并不接话,只是重又恢复起先那般娴雅姿态,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这几日,我总想着怎样才能联系你,可惜这身份实在不方便。今天你来了,也是好事儿——田中留吉那孩子不能留了,最好这两日,你想办法让他带朵红色矶松上街,行动队的同志看到,会帮你解决。”

    久川重义微微色变“他还是个孩子!”“但也是敌人,他总会成为东日兵,拿着刺刀插进我们同胞的胸膛——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己方残忍。”豆良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决,没有一丝犹疑,“据我所知,冈村贤之助与那孩子的父亲有故,想发展他做情工。我猜他必然对你有某种近在眼前的威胁,不然老板临走时,不会格外嘱咐我留意。”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久川重义明白,豆良子每句话都是现实,所以他只能生硬地回应“我知道了。”茶间外长廊传来太鼓规律的扣响,那是茶屋提醒各处客人夜色已深,艺伎们要收拾起居,准备第二日的功课了。豆良子欠身斟满两盏茶,先自饮了一杯,然后施施然提着衣摆站定,算是无声地送客。久川重义亦不再多待,他很清楚今日的见面对两人会产生何等困扰,也确实该有个限度了。

    像招待所有来客那样,豆良子以无可挑剔的仪态送他出门。错身那刻,久川重义恍惚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耳语“我见过星君,看到你,我就知道老板为什么执意选你了。你很聪明,但千万别去猜到老生究竟是谁,除非,你想率先出局。”久川重义向来懂得,进了这行,有些事情可以看透,但决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明说。所以他想,那大约是他的幻觉。

    第16章 xiii 长庚第七

    上珧江畔,报时钟楼徐徐敲响整点,半轮橘红的初日咬着杳袅余音,终于挣脱云层,从烟波浩渺

    的江面腾越而出。这是东日空袭过后的第二日清早,城内各家医院仍充斥着大量伤者,铁路沿线的狼藉犹在眼前,相较之下,这江岸的一隅宁静,愈发显得朝不保夕。

    赵长庚手拿便礼帽,西装革履地站在钟楼顶层,隔着锈色铜栏,千里江景悉落眼底。他旁边站着个身量略小的中年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马褂,踩双厚底黑布鞋,乍看上去不过是城里毫不起眼的敲钟人。但倘若有心打量也会发觉,其人通身衣物十分洁净,甚至还有长期叠压的齐整折痕,着实比寻常底层百姓讲究得多。

    这敲钟人正是乔装从津口赶回的老板,赵长庚知道他回来不久,可相信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并最终决定自己何去何从——老板向来如此,你永远摸不清他有多深,而他也只要你绝对服从。赵长庚自识不是名合格的下属,他清楚老板其实在相当程度上纵容于他,正如他知晓老板从骨子里信奉集权,但自己向往的却是政客口中许诺的自由与民主,即便明知那如同理想中的乌托邦国。

    然而此刻赵长庚心中没有丝毫忐忑,他甚至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曾经痛恨于离开前线,去做幕后党派林立中的棋子;曾经惶恐于一腔热忱渐趋冷却,再看不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对错。而到如今他只想着立刻调去渝川也好,从此便被弃置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等待老板的宣判,可那人在沉默过后,却只是对着江水喟叹“好好看看吧,过了今天,可就瞧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赵长庚哑然。昨日入夜时分,督统局津常区前方分站来报,言东日陆军先头部队已抵达潼阳郊区。潼阳距上珧城区不足百公里,一旦发动攻击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然而直到此时,上珧的战备也仅仅限于本城,没有充足的军备,没有应援的迹象,一座孤城在精锐的敌军面前能硬抗多久?赵长庚扭头看向老板,似乎要从他每个眼神里找到确切的答案“军方真要放弃上珧?”

    老板并不答他,只把目光放向天水交接的远方,仿佛千年独立于局外,无悲无喜的滔滔江河“我们只负责传送情报,至于军方高层最终如何决定,就是督统局也无权干预。”他负手立着,声音难得和缓下来,像彼此年轻时曾经多少次的切磋与指点,“这就是所谓各司其职。不服,可以,先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不要过问。别总想着学校里那套,什么民主、平等,说给娃娃们听得而已。你既然是个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

    赵长庚转回视线,横亘在眼前的江水仿佛锁链羁绊着苍天双脚,钟声早已散尽,四下安静得很,他却有瞬间错觉,仿佛听到江风携来滔滔水声。赵长庚忽而苦笑“是啊,军人服从命令,最终还是要向政客低头。”

    其实早有迹象,上珧南临長河、地处平原,周遭没有屏障,所以在成就其水陆交通优势的同时,也注定它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必争之地。眼下东边敌军的锋刃正沿河上溯,北方战事间不容发,南面長河切断退路,周边早无缓冲与斡旋的条件——如今的上珧就是一块鸡肋,要保,代价太大;不保,又平白便宜了东日。赵长庚心知,上珧的去留军部未尝没有过计较,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有分歧,最后不过成了各派别间政治生命的博弈。

    老板侧头用余光扫过一眼,笑得饶有趣味“你怎么知道就是错的?存在即合理,如果某件东西真的毫无价值可言,时间自然会宣判它的死亡。”语句微微顿挫,不疾不徐仿若闲庭信步,“你看大凊初建的时候多少人反它,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分崩离析;可再过了三百年,不过场打着新旗号的革命,多快啊,那么大的基业,说要倒,就倒得扶都扶不起来。”

    “可你又怎么知道就是对的?”江面略过几只低飞的海鸥,赵长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沉声复述着,“中华二十一年,承系以为东日政府会制约北州军,中央相信什么九方公约、国联支持,党权派和军权派争得不可开交……结果呢,北州三关拱手让人,成了东日军方向全境扩张的跳板。这些都将被写进历史,后人会笑话死我们!”

    老板似乎全不在意,背手敲打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入耳的不过是几句顽童戏言“历史是人写的,你要在乎这些,那真是想得太多。这世上信奉成王败寇,后人只会笑话失败者,至于那些上位者的决定,只要结果足够好,就永远是正确且有远见的。”

    “可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赵长庚蹙眉,他承认老板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现实,却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正确,如同他承认变化是永恒的真谛,但仍然相信有些信念和执着可以永生于世代相传的记忆。

    “你说的没错,历史的确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就在那里,但会去研究的终归只是极少数。民众总是愚钝的,你给他衣食,他便奉为你父母,又有几人会在乎那些已经逝去的、背影模糊的真相?所以说,成王败寇,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掌握了真理,谁就是正统,从来都是这样。”

    赵长庚沉默,因为他无法反驳,现在不能,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能。民智不曾开化,所以志士仁人多被牺牲,赤胆忠心常遭玩弄。老板正是要他接受这一切,哪怕麻木。赵长庚想老板就是这样,不会为谁的冒犯而的暴跳如雷,他只会硬生生揭开所有自欺欺人的结疮痂,让人尝足自食其果的味道。赵长庚不想再继续这种沉重的辩论“放弃上珧,那津常总站怎么办?”

    “报务撤退,其他人留下。”老板的回应毫无迟疑,但相熟如赵长庚,还是在他亦如既往的声线下听出了深藏的怅然,“津常区域沦陷,跟去夏口可就得寄人篱下了,到底是抢了人家嘴边的肉。”显而易见,上珧之困不仅意味着情报工作必须转入地下,相应付出与风险成倍增加,更牵扯党派利益,日后掣肘不难预见。纵然老板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却必须承受,否则津常一带就将成为真正的孤岛。

    沿江空气带着潮湿的触感,老板转身背靠栏杆,缓缓地吐纳,仿佛上了瘾的人迷醉于烟草气味。“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渝川。”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津常从来没离过我的手,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身体的每一部分。不过太久了,渝川那些人防着我,我也再进不了半步。说来可笑,于情于理我都该走,可是我走了,谁能在津常情报界扎下根?换一个站长容易,换一批情工也容易,可要想重建信任太难,耽误的军机更赔不起。”

    老板素来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他奉行严谨与周密,为人处事低调却无懈可击。赵长庚也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在平京校园的名士夙儒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图情管理员,但举手投足间尽显学识与果决,更不乏慷慨激昂的一腔热忱。有时候赵长庚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老板在这熔炉里百炼成钢了,还是逢场作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赵长庚无言,半响方问“这么说,已经确定了?”

    “对,刚到的调令,渝益总站电讯科,五月前到渝川就任,你还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足够了。”老板意味深长地拍拍赵长庚肩头,仿佛为自己的学生送行,“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在我这儿发发牢骚,可以,等出去了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后方总比前线安逸些,闲言碎语也难免,别给津常站丢人。”

    赵长庚面对面直视着这个无比熟悉却又从未看透的长者,慢慢笑了“这算是军令吗?”老板似乎微有差异,然而看向他的视线依旧毫无波澜“当然不是。”“那好”赵长庚笑得更不加掩饰,“临走之前,我有个要求我要亲眼看着赵启明调回津常总站。如果他暴露了,让他立刻撤出,你愿意管着也好,送去□□也罢,我只要他能活着——我这个弟弟跟我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害死自己。”

    江风渐起,呼啸着略过钟楼,赵长庚的目光坚决得不容回避。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亲兄弟会走上相同的路,可既然踏进这行就无法回头,不如就让老板亲自带着他,站在情工们的背后,至少这是他能想到、能做到的最好选择。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老板的怒火,而然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安然对视,久到赵长庚怀疑所有言语或许根本未曾出口,然后他听到老板的回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只要服从安排,他会是第二个杜诚。”

    第17章 xiv 启明第七

    旭日跃上临街最高的柳梢,活脱脱似羽翼未丰的金翅鸟儿。久川重义披着一身碎金似的光斑,匆匆踏入向日新闻社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栽进摆满桌面的文稿堆里,直听到安静中传来户外鸟鸣虫噪,方觉耳根热度稍稍减退下来。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话诚不欺人。从平安桥豆家茶屋走出不过一夜,久川重义就真正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昨晚他强闯置屋去找良姜,的确有冲动的成分,为掩人耳目佯装醉酒的浪荡子,也委实期望在场者往风月之事上误解。可当他清早出门,知悉向日新闻社久川姓年轻记者为艺妓与人争风吃醋的小道消息传遍日侨圈,路上熟人更是或有心或无意地与自己戏谑招呼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酿就的苦果早已超出预计范围。

    院中春柳细碎,裁剪出斑斑驳驳的光影,久川重义看着窗外,扶额苦笑。东日拔旗易帜占领津口已近五月,军方努力营造安居乐业的东亚共荣假象,然而社会动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在津口,不仅中华百姓惨遭荼毒,普通东日侨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总要苦中作乐,于是像这样的桃色传闻,就难免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什么能比知名侨记本身成为花边新闻更加吸引眼球的呢?

    甚至就在方才,报社主编特意找他谈话,说起新闻社有意跟踪最新战况,且已获取军方许可。言下提到今早沸沸扬扬的流言,委婉劝说,按理报社无权指派特约记者,但如今他在这边工作难免尴尬,不如考虑借这个机会随军往临珧采访一来他与二十三旅团素有交情,稿件质量又有保证,报社方面自然放心;二来外出这段时间,刚好可以避开风头,等舆论平息后再回来,于他自己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主编说得含蓄,久川重义窘迫之余却是求之不得。自从知晓上珧面临沦陷的危险,总部有意让他以随军采访之名跟紧北井这条线起,他也在思考怎样才能把动机圆得滴水不漏,而如今通往上珧的坦途有人已端端摆在眼前,就等他举步踏上去,久川重义不免讶然。他想起那晚昏黄灯光下,良姜无可挑剔的举止妆容,突然觉得这一切刚好环环相扣,契合得竟似预排过千百遍的剧本。

    有风透过半敞的窗扇,摇动满桌碎影,久川重义下意识地一惊,目光停留在窗台横排的盆栽上。连日无暇打理,几株绿植依旧长得郁郁葱葱,可久川重义看得出,那些枝蔓下的盆土曾被人细细翻找过——冈村贤之助从没有放弃追查,上次师团大营的突发事件让特侦处吃了暗亏,加之财阀势力施压,他们不便明面上搜检,但是暗地里的动作绝不会停止——有潜入者,抑或根本就是报社内部人。

    其实早有察觉,只是故作不知。从收到喜蛛身份暴露警示的那天起,电台就已从这里转移。久川重义不怕惧任何形式的搜查,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冈村贤之助有意培植田中留吉,那么当日青衣从这里取走那盆万年青的事,是否会就此泄露出去?他承认良姜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即使这并不人道。事实上也根本没得选择,他们都是棋局上的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朝阳愈升愈高,久川重义着手预备第二日的稿件,才发觉满心杂乱思绪下,这些整齐排列着的文字竟再看不进半个。大眼瞪小眼地同草纸死扛半响,终于宣告投降,抛开只字未动的文稿,按揉起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田中留吉就在这时回到屋里,他穿着沉香茶色紬质着物,外罩同色小纹羽织,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如往常般恭谨招呼道“久川桑,您早,工作还都顺利吗?”久川重义顺声望去,应和道“早啊,留吉君。”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似看出同屋前辈心情不佳,田中留吉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试探着闻道“恕我冒昧久川桑,有关您在置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话语稍稍停顿,打量久川重义脸色并无不妥,方才继续安抚说,“其实我觉得,久川桑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事情总是这样,开始大家寻着热闹一哄而上,传多了也就觉得无味,便渐渐忘在脑后了……”

    久川重义看着这个新笋般鲜嫩而勃发的少年,强自掩下所有复杂心绪,面上只作释然状,跟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小事,为它们影响工作和生活,太不值当了。”说罢长舒口气,目光顺势在田中留吉崭新的便礼服上盘桓几匝,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这身有意收拾过的行头,“今天穿的很精神,是有重要对象采访?”

    田中留吉似不期他突然问起,怔愣之下慌忙应道“也没,就是心血来潮穿个新鲜……”阳光明媚得有些灼人,久川重义看出他的窘迫,笑了笑没再多问。倒是田中留吉有些尴尬地岔开话头,又追问道“久川桑,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作为记者,得个耽腻花柳、骚闹置屋的名声,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着实没严重到就此毁掉事业,见他有意谈起,久川重义微感诧异,依言反问道“打算?”

    “对啊。”田中留吉接得顺畅,他半侧身子站在阳光下,映得羽织上暗纹的花样粼光闪烁,似晴日下微风吹拂的江面,“我听说报社想做圣军最新战绩的跟踪报道,主编正在考量随军采访人选,不知道久川桑可有这个意向?”久川重义没有作答,他知道那瞬间自己心中咯噔一跳,不为别的,就因为冲这句话,他便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个他视为幼弟的小助手,再也不是曾经单纯无害的少年了。

    田中留吉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军队开拔前后,按规矩必须严密封锁消息,新闻社与军方搭得上话,知道些笼统动向不奇怪,但若让事情传得连田中留吉这般底层预备记者也知晓,就未免太不应该了。即便是久川重义,当主编说出那番话时,也知道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更不相信其仅仅出于一时善念。那时他猜这大概是老板和良姜在背后做的局,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也许远没有那样简单,至少他已经确定了,身后真真切切的有把枪正瞄准自己。

    久川重义笑了“原来你说这个,主编确实同我提过,只是随军采访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津口这座城市着实让我不舍,我想如果可以,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说话时他想起良姜,那总是秀雅端丽、风轻云淡的面容,是否也仅是一张打磨得无可挑剔的面具,隔开所有真实情感,把自己包裹成滴水不漏的棋子。

    “久川桑竟然不想去吗?”田中留吉露出明显诧异的神色,仿佛孩童终于收到期盼已久的礼物,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田中留吉紧跟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久川桑,我只是觉得,新闻社争取到军方采访机会不容易,虽说可能危险些,却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您一直钟情于新闻事业,又有这样的才华,就这么放弃,未免太可惜了。”

    “没有什么可惜的,留吉君,你现在还不懂,有些感觉来得时候仅是一瞬,可从此心里就放不下其他东西了。”久川重义放远目光,仿佛当真沉溺于某个令人惊艳的回忆中。片刻,他回过神来,向田中留吉笑道“留吉君,我知道,你是个努力也有灵气的孩子,若以后想走这条路,这就是个极难得的机缘。你若愿意,我可以去主编那儿说,不拘跟着谁,出去打个下手、长长见识,问题应该不大。”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战争也不会永远打下去,即便你得去服兵役,也要为以后的人生想想。”

    田中留吉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光芒,须臾又黯淡下去,仿佛流行星坠入汪洋的大海。“可是久川桑,我还是想能跟着您去。”他的声音带着期许,可举目之处那人只是平和地微笑,毫无开口的意思,田中留吉终于失望,垂头犹豫半响,只得低声说道,“您若真的无意,那我还是留在您身边帮忙吧。”

    久川重义摇头,似觉坐得久了,他起身走动着,慢慢在窗边盆栽前停下脚步“说句真心话,留吉君,我不从属于向日新闻社,所以也没必要压着身边的人,相反,我希望他们能比我更好,只有人才辈出,才是新闻界发展的希望。”目光收回,徘徊在近腰高的嫩绿枝叶上,语重心长地叹道,”我看过你的稿子,其实写得不差,只是年纪还小,又眼看着要去服役,报社要计较得失,自然不愿意在你身上多投入精力。但是对你来说不同,你是需要服役的,可那些最终成为师团、旅团的长官的,哪个不是高等军校出身?上等人谋心,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做的,无非是为天皇尽忠。”

    “换句话说,我们以为天皇献身为荣,可也都希望活着享有这份荣光——试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等到退役回乡,最身富力强的年华已经过去,和那些新生代比,我们有什么优势呢?倒是如今若真能写出几篇有影响的稿子,日后不论重拾旧业还是转投他行,都能有些底气……”说着陡然停住话头,似意识到什么般,歉然笑道,“实在惭愧,我今天话说得太多,让留吉君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说,不管你最终选择什么,至少,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

    “不,久川桑,实际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话,我真的很感谢您,只是——”田中留再说不下去。他自小失去父亲,母亲带着他艰辛地熬过几年,也终于撒手人寰,他在乡里备受同族排挤,忍无可忍下蒙头撞进新闻社,跟着来到异地他乡讨生活。田中留吉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入伍,在这场战争中搏个出人头地,可他也清楚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就像每个孩子都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抱着这点儿心愿,好像就真的有了盼头。他知道久川家兄弟二人都是很好的前辈,可没有什么余地,有些话他不能说,一丝半毫都不能吐露。

    久川重义也不逼他表态,信手捏着窗边绿萝半展的新叶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再过两天就是北井小姐的生日了,我在平安桥的良鹤花屋订了矶松、铃兰和笹百合搭配的花束,今日正好还有份稿件要交到副主编家中,你帮我跑一趟,顺便取了花送到宜中路北井中佐宅院,就说我近来忙着编稿不能亲到,改日一定上门请罪。”

    实际上久川重义近来虽不是闲得发慌,却也着实称不上忙碌,田中留吉自然知晓,也清楚他这是有意提点自己北井茂三在旅团的影响不言而喻,其妹北井纪子与医疗队也极熟络,若能借此与北井兄妹有些来往,即便采不到重头新闻,日常稿件也必然不用愁了,更何况日后参军,指不定还能因此多条出路。当下心头一热,深深鞠躬道“久川桑,我……”

    久川重义摆手笑笑,示意他不必多说什么,便向桌前择出要交送的稿件,连带一张取物的木牌,一并交到田中留吉手中。少年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在充斥着明艳阳光的长廊里走远,久川重义默默合上门扇,所有的安详神色一瞬间土崩瓦解。他回过身去,走近墙边悬挂的天照大神画像,第一次诚心实意地敬上三支新香。那刻他心想着,如果神明有知,当真存着因果报应,只求将所有业障算在自己头上,莫再牵累这片黄土上多灾多难的民族了。

    第18章 长庚第八

    朝霞染上老城檐口,临街店铺陆续打扫门前残砖碎瓦,挑起幌子开门营生。东日占领上珧已有两日,墙头膏药换下了青天白日,老远就瞧见旗子在风里烈烈振着,晃得人眼晕。街上不时有茶绿色皮子的队伍走过,盯着看久了便会招来一通呵斥,也听不懂喊些什么,单那□□一竖,就足够吓得几个胆小的缩回屋里不敢冒头。

    瞅着一队带枪的走远了,城东画像铺的掌柜叼个铜烟斗出来,倚着门框看街面上各家铺子忙活。掌柜的中年模样,相貌周正却不惹眼,穿身黑布方领大褂,戴副银丝细边眼镜,看着颇有些文气。铺子在城中开了也有几年,多半时间里是由名老画师带着学徒料理,掌柜偶尔来坐个一天半日,遇到客人倒也能信手画上几幅。左右同他玩笑,说冲这作派莫要开铺子了,去当个教书先生才像样,他一概不多搭话,跟着笑笑也就过去。日子久了,周围都知晓他不善言谈,寻常见面相互点个头便算招呼过了。

    三月底的天眼见着热起来,掌柜就着门边磕磕烟袋,抬眼打量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自叹声“有的罪受咯!”隔壁药铺的小伙计正挑着个城头破旗拼凑般的幌子往门面上挂,听见这话不由多看半眼,撇撇嘴到底没有接话。長河流域的暑热向来难挨,如今年头不好,连上珧这般自古不招兵祸的宝地也沦陷了,各家战火里无辜遭殃的门窗檐瓦还未拾掇,城墙外焚烧守城将士尸体的壕沟仍然火光烛天,可以想见,往后遭罪的日子多了去的,谁还有功夫管他操着哪门子闲心。

    传闻这两天东日正挨家挨户地走访城中商会和附近乡绅,美其名曰军民互助创建共荣圈,实际上谁不知道,强盗动手前的客气,无非是为了更有的放矢地劫掠。街上行人也愈发少得可怜,听邻街粮铺伙计说,现下东日兵把持城门,出入都要受到严格排查,别提摸不着影的间谍,就是寻常百姓,谁要随身带点儿好货,不被生生扒几层皮都别想过。说来也是,城里但凡有门路的人家早就闻风走了,剩下的碌碌蚁民除了做人砧上鱼肉还能如何?

    画像铺掌柜擎着烟袋,边回想近来零零散散听闻的消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脸上倒没露出多少市井小民迫于生计的愁容。他将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面前本该平阔,而今却满目疮痍的街道,眼里渐渐凝聚出一个人影。那是个穿着月白色细布长衫的年轻男人,身后背着板子,随手拎个不大的藤箱,看得出有些讲究,但通身行头明显沾染尘土,显得整个人尤为狼狈,大约不是生活潦倒无以为继的穷画家,就是哪个书画学院迁校滞留的教师。

    男人沿路走走看看,视线穿梭于各家铺面高悬的幌子间,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到这里时,眼中突然闪出光亮。他急步走近,看门边抽闲烟的人像是主事模样,脱口便问“掌柜的,收画吗?”话说出来才觉得唐突,到底抹不开面子,又讷讷解释道,“原是跟人去夏口的,路上走散了,盘缠没剩下,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会画几张画,您要是瞧得起上……且帮帮忙吧!”

    掌柜插手端详着他,似在估量眼前这落魄文人到底有几两才气,片刻,手里烟袋子打个弧,应声说道“进屋细看吧。”言罢余光向四面一兜,看周围并无异样,这才放心领人进屋。铺面事实上是个临街的民居,门头处直接改成间房,外面看不出来,走进里内仔细打量才能看出几分。掌柜的直把人领到屏墙后头,这才又从头到脚看过一遍,露出笑容“好在是回来了,应星兄,你要再沉着气些,老板可就要喊大伙出城收尸了!”

    布衫男人此时褪去全身困窘模样,也不以为忤,拱手笑道“信之兄,你也知道眼下时局,何况总站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哪能真袖手旁观?本来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说着脸上的笑却再也挂不住,化作一声叹息,“可没想到,才三天,上珧城就破了。”怪不得守军,这帮儿郎是真的拼上了,当时他被困在城外,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天,最后只听见三八□□倒豆子似的往外泄,中正式的枪声却是一个子儿都找不着了。后来那些尸体就堆在城外明沟,天气渐热,有烧不及的已经腐烂膨大,而他除了掩面,无可奈何。

    这二人正是督统局津常总站的机要秘书杜诚和如今调动期间的赵长庚。画像铺子便是站里产业,平日布下的闲子,到了这种时候刚好启动,用作城中联络站点也不至引人注意。东日占领長河沿岸的意图比预计中的还要坚决,三日攻下上珧,着实让总站有些猝不及防,许多不及布置的细节只能趁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抓紧备好,否则一旦城中局势稳定下来,东日特侦处与军方联合,再想多作手脚可就难于登天。赵长庚数日徘徊,正是想着顺便勘察地形,重新划定中转点辖域,以确保秘密电台随时能与总站联络。

    两人相对站着,几天来城内城外消息陆续听了不少,计较早已转过千百遭,也都知道对方心中忧虑,反而愈发不知说什么话好。最后还是杜诚率先打破沉默,劝慰道“应星兄,刚回来想必也累得紧,我就不拖着你说话了,快去后院换洗换洗吧,老板还等着回话呢!”赵长庚也知事情轻重,遂不再多做停留,道过声谢,便带着东西从屏后小门退出,沿杜诚所指的方向,朝着后院厢房去了。

    连日在外奔波,虽不及战火里滚过的惨烈与辛苦,却也着实风尘仆仆。等赵长庚收拾停当踏进正厅,老板早在正位上坐得四平八稳,只等着他来了。一个孔席墨突,一个好整以暇。看这架势再加上起先杜诚露出的口风,赵长庚即便再愚钝,也知道老板必然是恼了,当下摆出副乖学生模样,规规矩矩地站定,叫了声“老板。”

    对面端瞧着他那还湿漉漉的脑袋,似笑非笑“听说你近来浪得很啊!”说着余光落向右手边的桌案,拈起茶盖拨了拨水,又道,“怎么着,还要我跟渝川打份报告,说他们的电讯精英忧国奉公,眼见兵临城下难以无动于衷,于是出城克尽厥职,不幸与组织失联,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当日敌军攻城在即,赵长庚扮作百姓出城的确是老板授意,但原意也只是要他与津口行动队的来人接洽,伺机将电台带回城中藏匿,方便下步赵启明入城取用。谁想他走后迟迟未归,倒是潼阳分站发来电报,道赵长庚打听了站里电波的接收范围,说是要为重新布排做准备。老板险些没给气炸按说上珧沦陷,总站报务后撤,受电台传播距离影响,从头勘察环境、调动相应中转站的确迫在眉睫;然而赵长庚此刻最大的任务是平安赶赴渝川就职,即便被保护都不为过,他倒自作主张地跑去冒险出力,当真要反了天了。

    赵长庚自知理亏,只当没听见老板的明朝暗讽,简要解释道“行动队那边带了个尾巴,等我解决掉回来,上珧已经被围了。我琢磨着这仗好歹要打上几天,既然里面出不来,外面也进不去,我闲着倒不如找点儿正经事儿干。”说完也不管老板消没消气,从画夹里翻出张画着山林俯瞰景观的素描稿,以笔圈点着给他看,“这几处是我们目前的电讯中转点,上珧报务后撤,那么津口两条线里至少废了一条,临兴与姑州断链……”

    老板眼看着面前这个素来器重的学生,明知他故意转移话题,到底还是莫可奈何“电台埋哪儿了?”赵长庚闻言抬头,早有预料一般,应得相当自然,“城南路边林子,第一个岔路西南五十米,歪脖子松下。”老板点点头,算是就此翻过这页。四下安静得能听到摆钟晃动声,他就着赵长庚手头的画纸端量片刻,终于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把个好好的排布图藏进画里,也不嫌眼花!”

    三日激战,两天严密盘查,摊子铺得大了,要想迅速隐入地下运行着实不易,一时调转不开也是常事。赵长庚这番举动虽不合规矩,但到底给津常站省了大麻烦,功过相抵也断无抓着不放的理。再看老板反应,知道这关彻底过了,便放心接话道“城门查的太严,不想点儿办法恐怕带不进东西,莫说别的,就我那块当不上价的怀表,都差点儿给顺走。”回头想想,似也觉得可笑,“好在当初学过两笔,不然还真装不下去。”

    赵长庚父母尚在时,曾送给兄弟二人两块怀表,背面用篆字刻着各自姓名。怀表样式普通,也着实不值几个钱,但赵长庚却宝贝得要命,可以说是从不离身。老板当年在学校时曾见过几次,如今再听他提及,脸色立时严肃起来,当场打断话头,皱眉追问“现在城门难免没有特侦处的眼线,你确定那块怀表再没别人看见?”

    老板态度转得蹊跷,赵长庚察觉的同时也便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二人心性最是相像,赵启明现下正在敌营,且不论来上珧遇见熟人的可能有多大,单这两件怀表,若不经意间露出来,被有心人留意着,就是件不得了的麻烦。所幸他记忆颇好,仔细回想进城时的种种,便确定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人物,当即确认道“只是寻常东日兵,我会注意。”

    虽说赵长庚擅自做主的次数不少,可但凡他行事从来谨慎有加,除了在朱雀的判断上走过眼,经手的事情几乎从无错漏。此时听他这般说了,老板也就不再追究,当下回归正题,掂着几张画纸道“这边有笔有纸,你去整理出来,再叫上杜诚,今晚就把调度定下来。”说罢又在眼前端详一番,边递送出去,边忍不住低声感慨,“得亏守门的外行,啧,这构图这技法,都生疏成什么样了……”

    赵长庚这点儿绘画功底,正是从前学校里空闲时候,从老板这边不当真地学来玩儿的,后来进入三民派,事情多了也再没有心情画下去。现在听老板突然冒出这么句,接画的手顿时一抖,差点没被噎着。心说我要真是您门下高足,这两张画还不一定保得住呢,再说谁家规定扮个穷画画的还得技艺精湛,不兴是水平差才沦落到这般田地的么!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怼回去,只就话问道“我看城门那儿似乎在查文人,这又唱的哪儿出?”

    几日在外,周遭情形摸得纯熟,可城中消息到底滞后。老板抬眼看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东日要重开上珧国大。”谁不知晓,北州三关沦陷至今,共荣亲善早写进了课本,娃娃们读书习字禁用国文而通行和字,其断绝中华文化的用意可谓众目昭彰。上珧素以学术文化见称,如今易主不过两日,军方便意图兴校,可见其主意不止打了一天两天。但是如今高校多已内迁,除受轰炸殃及的少数师生外,上珧国大几乎是空校一座,东日的高层虽然有意,可底下当差的却没办法,也只能满城搜找文化人,威逼利诱地凑起临时班子。

    赵长庚当即黑了脸“他还真把上珧当自家后院了!”北方台南战役打了月余,中华以极其惨烈的代价与东日维持着拉锯状态,日前听闻消息,似有部队绕过台南向彭城合围,传言渝川已下令华北军团死守,绝不能让敌军向西南踏出半步。而此时長河中下游,东日华中兵力尚未与北方汇合便先行向西深入,甚至将手伸向文教领域,眼见已是把珧夏地区当作囊中之物。思及此心中恨然,却又忍不住探问“那现下进展如何?”

    老板端坐着,声音平静无波“东日既然愿意搞些名头,那就总比彻底撕破脸面来得好些,这都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赵长庚不应,仿佛想透了什么似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您别忘了,如今滞留在城里的,多半是上大文史师生,照东日眼下搞法,日后赵启明随军入城,难免有见面的一天,到时候要他怎么办?”

    盖碗落回桌案,不轻不重地一声扣响。老板容色淡然,仿佛所有棋数往来早已了然于胸“他做随军采访,无需与高校扯上关系,何况因作风问题被开除学籍的人,那帮自命清高的学生和教授,谁会与他叙旧?至于认识自然是可以认识的,久川兄弟本就在中华游历过,这点儿东日要查也很清楚。”赵长庚似还想说什么,老板并没有给他机会,“我既答应你调他回来,就自然会做。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老生不能失联,这是底限。”

    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进犯上珧,老生作为其决策层成员,必然随军驻扎,这种时候任何联系都显得突兀,只有随军采访是所能想到的最好机会。赵长庚清楚,这项任务必须有人去做,即便不是他也势必是曾经的自己,赵启明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理由后退。更何况如今战局惨烈至此,没有谁能够承担失漏情报的代价,从道义上讲,老板的话无可反驳。

    屋里的沉默蔓延着,明明已到了稍一行动便觉微汗的时节,赵长庚却只觉得骨缝里都隐约透着寒意。他看着老板,老板也凝视着他,久到好似已忘记言辞。半响赵长庚开口,语气坚决“让杜诚给他备份仿真的东日特别通行证,赵启明入城后的相关工作,我亲自来办。”“好。”老板应声点头,倒是难能爽快。

    说话间,外街忽然传来骚动,闻声似有十数双军靴踏过街巷,化作远处错杂的拉栓上膛声。紧跟着一声枪响,万籁俱寂。赵长庚本能悚惕起来,就要向外察看,未及行动已让老板抬手止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军队入城不久,正值敏感的时候,大约是谁出门走了背运,冲撞着队伍,又加之言语不通无法辩解,便给直接当成反日分子毙了——也早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第19章 xvi 启明第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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