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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5节

作者:南山孟姜 字数:13258 更新:2022-01-09 07:39:16

    久川重义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又见北井茂三略一颔首,转而冲自己介绍“这家店是我在津口吃到过的最正宗的料理,异国他乡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就请久川君尝尝家乡味道吧!”当下笑笑,回复道“鱼品料理可是我土百年老店,只怕整个中华也没有几家,本来不过一顿午饭,就近蹭军部的也便是了,如今倒成了北井中佐破费。”

    听闻此话,北井茂三笑意渐收,叹道“久川君这么说,是在怪我了。”语罢郑重地振衣立定,鞠躬致歉,“昨夜之事实非我本意,然人在军中不得不听命行事,失信之人不敢求久川君宽宥,只当是略尽赔罪的心意。”

    久川重义见状连忙伸手相扶,口中客气“北井桑哪里的话,外面不便,还是进屋再说吧!”北井茂三点头“是,久川君先请。”说着自引久川重义入内。店里早有身着薄柿绣花小振袖的侍应迎将上来,领至过道深处一个精致的雅间,直到两人坐定再无吩咐,这才倒退出门,悄声合上绘着花鸟风俗的拉门。

    不同于时下流行的西洋装潢,料理店里外皆是东日传统样式,布置得相当雅致。许是差过多数人用餐的时间,店内极其安静,一路行来只听闻木屐走过的轻微磕擦,间或前厅传来的一两声十七弦琴乐,再等拉门闭合,更隔绝一切声息。久川重义正坐在矮桌前,暗自估量周围情形。

    似看出他的谨慎,北井茂三欠身添上两杯玄米茶,笑道“久川君且放宽心,此地我平素常来,很是安静。”久川重义会意一笑,就着手边白瓷杯润了润喉,岔开话道“有日不见石原君了,这次回来,可是审查之事已经无妨?”话音出口,见对面神色微异,干脆又添把火道,“我方才瞧着,石原君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就差赔进半条命去,可不是不好!”提即此折,饶是北井茂三一贯城府深沉,也不由阴下脸色,“特侦处素来不把旅团放在眼里,少佐参谋说隔离就隔离,亏得那时军中奸细再次发报,加之石原君咬定自己清白,不惜自伤,方才得以脱身。”

    久川重义持杯的右手顿住,几不可察的涟漪自水面无声荡开,面上却只做释然“特侦处行事一向如此,昨夜也是硬拉了新闻社许多人,早晨弄死个,才算了事……”说着哂笑摇了摇头,但宽慰道,“好在你我都是福大之人!”

    北井茂三应和一声,手指就着桌案敲打两下,又道“不过,支那人有句谚语,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特侦处如今既然抓着排谍,那就说明我们的买卖还是安全的,他们愿意折腾就由他们去,我们也可安心忙我们的。”

    久川重义动作放缓,目光自面前半杯止水中抽出,迎着对面人视线逆看过去,忽而笑道“北井桑是要跟我谈生意了。这个时候顶风而上,您可是真的想好了?”

    北井茂三颔首“实不相瞒,我在津口也待不了多久,手里有些存货,本想留下做个人情,如今倒成了麻烦。”说着略一打量对方神色,见其并无异色,又续道,“既是熟人我便直说,这次货量不小,时间吃紧,端看久川君敢不敢接了。”

    久川重义没有立答,直盯着桌缘巧匠精雕的风俗图案看了半刻,应声道“那北井桑报个价儿吧!”北井茂三坐端身形“五倍的量,三日内清货,老价钱。”久川重义摇头,松开茶杯,伸手向对面比出个六。那边果然皱眉“久川君,你我打交道不少了,我的东西值得什么价你清楚,这一下折去四成,可扣得狠了吧?”

    久川重义也不松口,但双手据膝,肃容躬身道“您知道,我也不是趁火打劫之人,实在是如今风头太紧,这种量大事急的,我拼了劲儿吞下去,也得仔细别把自己撑死呀!”北井茂三不应,沉默稍许,断然道“折二,不能再低了。”久川重义笑了“合作愉快,北井桑。”北井茂三也笑,握住对方递来的右手。

    正此时,一扇之隔的过道里传来小心行走的擦蹭声。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只听那响动停歇,有温柔的女声在门外扬起“先生,您的料理已经做好,方便端上来吗?”北井茂三眼神一转,看久川重义点头应允,便代为开口道“请进吧。”

    女侍应闻声进屋,又再三道过打扰,方才回身将一盘盘精致的料理布上桌来。摆放完毕,人又如先前般小心退下,这次却没合门。久川重义微讶,扭头望去,就见一名着青碧底色,袖口下摆绣渐彩单瓣,配饴赭二色云纹腰带的吴服女子趋步近前,目光顺势上移,又见其领口露出无花若芽色边缘,面涂大白,发饰讲究,身后犹跟一名年纪略大的琴师。再看北井茂三面色如常,心下便已了然。

    打眼功夫,女子已盈盈见礼,自道艺名“豆良子”,来自豆家。北井茂三显见已是茶屋熟客,寻常客套两句,请她代自己向家主问好,又替久川重义简单介绍几句,便同其一道欣赏女子展示的茶道歌舞。歌舞既毕,便是敬酒闲谈,行至中途,两人都已微醺,北井茂三索性凑到桌边盘坐,拉着久川重义低声笑问“久川君,你看纪子怎么样?”

    久川重义一怔,隐约猜着话中意思,顿觉下肚的烧酎愈发热得窘迫。正欲岔话,那边却先行说道“我这妹子耽搁到如今,实是被出身拖累,有个支那戏子的母亲。久川君若不嫌弃,也是她的造化。”实没料到对方在这种事上如此突如其来地直白,久川重义登时失措。倒是北井茂三心明眼亮,见状忙圆回话来“久川君若无意也罢,原是我提得唐突。”

    近前芸者识趣,跟着起身给两人添酒,牵头说些近来的新鲜趣闻,不消片刻又是宾主尽欢。水酒入喉的那刻,久川重义脑中清明一闪,余光看去,却仅见对面人眼眸深沉,仿佛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纯米烧酎入口虽柔,后劲儿却足,久川重义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聊到后来人已掌不住伏案醉倒。北井茂三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又看时间不早,略一思忖站起身来,冲那侍候在旁的娴雅女子微微鞠躬“豆良子小姐,久川先生醉了,我去附近叫辆黄包车来,还请您替我照看一会儿。”

    女子还礼应下,将北井茂三送入过道,仔细掩好房门,回身却迎上一双清亮瞳孔。视线的主人一扫先前醉态,此际已然端坐桌前,身形挺拔如松,紧绷的面容显出十足防备。女子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忽地掩嘴笑开“久川桑果然没醉!”

    浓厚的大白遮住了妆容下真实的面貌,久川重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深浅不定,似欲剥离那份伪装“怎么,难道不是豆良子小姐的意思吗?”

    狭小的空间里,三人哪怕彼此抵一个眼神都会察觉,可就在那歌舞结束,乐师犹自弹奏,芸者入座斟酒之时,女子绣工精美的宽大衣袖几度遮住北井茂三的视线,指下酒壶在自己杯口上方点点停停,终凑成一串完整的摩斯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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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纸鸢请留步。没有任何加密,没有自报家门,更非昨夜青衣的手迹,却同样精准地道破他的代号。这方敌友未辨,那面北井随时会回,他耗不起任何时间,有一瞬间,久川重义心中几乎动了杀机。

    第13章启明第五|下

    女子不答,隔着半道绘扇,屋内光线柔和近乎暧昧,反衬得白面上眉目精描细画,如同祯冈工致的人偶。视线断绝处响起第三人的呼吸,一件山鸠色平绢着物从门后落入眼中,跟着有低沉而熟悉的嗓音传来“别来无恙,久川君。”似寂静雨夜的一声春雷,惊得久川重义直身而起。

    那人却早有准备,立时抬手示意他且安坐,接着往案边盘坐下来,压低声线“认识一下,良姜,你的上线。”话对久川重义说着,目光却适时落向自称豆良子的芸者——再鲜明不过的信号了——老板在告诉他,眼前的芸子是自己人,自此刻起,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代号半夏的人。

    雅间里不温不凉,舒适宜人,然而有那么一瞬,久川重义却真真打心底泛起凉意。许是此刻的沉默太近似于讶异,对面意味不明地笑笑,叫人分不出训斥还是打趣“怎么流连花柳,该用不着我教你吧?”

    此际房门半敞,一室寂静。女子抬袖轻掩半边容貌,似已忍俊不禁,画师工笔描绘的花鸟油纸罩下,有暧黄烛光擦着她鬓边掠过,直投向对面斧劈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久川重义不应,目光落向那人眉间深刻的悬针纹,语气肃穆“他是谁?”

    男式吴服因坐压别扭地紧箍在身,老板神色阴沉下来,少顷,转头吩咐旁侧芸者“你出去看着。”女子施然躬身,发顶桢楠插梳随半倾的高岛田髻挑起希微烛光,错觉一般,倏尔隐于扇后。

    木屐响声驱弱,渐隔绝于拉门之外,身着鸠色着物的一方再度转回视线。他的语调迟缓而凝滞,似不径意,又似字字斟酌,落地有声“我告诫过你,进了这行,需晓得不知为妙。”

    久川重义不应,胸腔间积压的意气几度翻涌,终是冲口而出“可那是自己人!”自西强海舰轰开南土,家国苟且已近百年。不是不明白乱世里文道潦倒,人命贱如草芥;只是看不得九州疆土、千载史脉、亿万黎民苦熬于炼狱熔炉,平白遭此作贱。

    久川重义想,他们这些人既决意以身许国,甘愿背弃光明游走于不见天日的万丈崖隙,便是做好了拿这一腔碧血浇灌沃土,将这一身骨肉填付沟渠的准备。

    可他看得心明眼亮,今日严刑讯问的就是半夏,而那跛脚老花匠许是某处闲置的棋子,唯一的价值便是赔上自己,拉他同下地狱——他们也是拼着性命厮杀的战士,未曾丧命敌手,却先死在自己人冷酷的权衡之下,究竟值不值得!

    “他已经说出了向日新闻社,难道还不够吗?”老板打断他的诘问,声音绝然清晰,如踩过硝烟与血骨弥散的战场时,从地底传来的沉重震荡。“血肉之躯,酷刑之下不足为信。既然做情工,从他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个自觉。”

    久川重义蹙眉。对于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真正了解,然而劈头而来的现实,却还是每每超乎预想地冲击着心防“那为什么留我?”

    杯酒映出烛光澹然,老板语调平稳,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万里长城从来就是血肉筑成的,为了地下情报网,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津常站有很多人可以拿去用,选你,只是因为最合适。”说着顿了一顿,声音穿透空中的余香,直抵耳膜,“不过看来我错了,书生意气不改,你走不远。”

    半掩的眸色在灯纸浅淡投影下明暗不定,久川重义下意识张了张口,未及出声已被老板不容回绝地阻断“够了,我用一组人挣出的时间,不是拿来说这些废话的。青衣你已经见过了?”

    久川重义没有回答,但伸手自内兜掏出一物。摊开递来,却是女子随身的丝帕——牙白底色,经纬密布的帕面上斜绣枝并蒂杜若,花叶修纤素雅,让人不由想见主人精致妆服下淡如烟柳的气息。

    老板打量着他,伸手接过帕子。丝绢柔软沁凉,细腻的触感随摩挲渗入掌纹,宛如新凝的甘脂,夹杂些微几不可察致密压痕。下一刻,老板手中动作骤停,已对着烛灯撑开绢面。半截烛芯方方烧落,鹤焰无风而荡,透过绢面密布的经纬,清晰映出大片规律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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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3 14481

    55611 161 11189 13164

    141122 11191 11191 8231

    1381 5353228)

    老板眉峰一动,目光再度转回。烛影无声摇摆,明暗交错间,久川重义坐得安稳端正“梗酉,夏珧沿线,陆飞海舰,风井四十余。”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角荷绿,带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残香,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尚还料峭的晨风里。然而就是这样雅静的女子,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刻,失手打翻胭脂粉盒,借着道歉与清洁,就特侦处内,在北井茂三视野中,堂而皇之地将情报交送到自己手里——何其缜密的心思,何其大胆的举动!

    细微的光影犹然在余光外交错,久川重义语气陡转,却是肃容“昨晚冈村来前,取走报社信物的是她;前番游轮电报,冒充老生的也应是她——你说过,我与老生单线联系——这不合规矩。”

    “特殊情况自有特殊安排,你只需记着,她是老生的影子。”老板神色已归平静,此际端然而坐,仿佛看着亲手布下的棋局,经纬纵横了然于胸。“原以为你只是记性够好,如今看来,你的确超乎我的预料,用老陈保你,也算值当。”

    久川重义目光尚未收回,不及掩饰的讶异神色打眉稍掠过,隐入重重叠叠的光影。半响,挣出一段怅然低音“我明白了……原来他姓陈。”

    “陈正源,同光二十五年岱北齐河人,早年南下加入革命军,后因腿伤安置回乡。中华十七年齐州惨案,他命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过爹娘妻儿没他好命。同年本部设调查科,他托人找上我,说但凡有用处,愿献上这条命。”

    老板的声音冷静自持,一字一句清晰传来,如同坛庙上饱食香火而无欲无情的神像“所以你不必上心,若真放不下,就索性记着,有日到以命换命的那步,别做了赔本买卖。”

    久川重义的眸色沉了沉,开口应道“不过冈村那边,已经盯上我了。”他下意识地顿开词句,语气愈发沉重,“特侦处没那么好糊弄,他们不会想不明白。老陈之后总共四个人,即便挨个盯梢,也足够看死我。”

    “你不是还有北井这张牌吗?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冈村要动你,他也得好好思量思量。”老板不为所动,风轻云淡仿佛当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北井就要离开津口了。”久川重义蹙眉,“外面听不到风声,但他已经开始收拾家底,这一去,恐怕为期不短。”说罢稍一迟疑,又补充道,“冈村是北派支持者,一向在三关活动,如今突然来到津口,南派嫡系却甘心退让,这不合常理——除非是上方协调,师团将有动作。青衣既然传信说东日要轰炸夏珧线,那他们下一步,应该就是针对这里。”

    烛光明灭,老板隐在桌后的手指无声敲打着,此时下意识地停驻几秒,方才重新移转目光“我倒没看出来,你还在战局上有些想法。”

    “夏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只是不明白……”微末的头绪随着信息聚拢疯狂滋长,出口已不觉带出急切。久川重义惊觉,抬眼正迎上对面不知是揣度还是了然的笑意“怎么,怕了?”那边说着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致地接续道,“对你我可以开个特例只要不被捕,津常站永远为你庇护。也算是,看在你哥的份上。”

    久川重义定定看着他,似打量其中有几分可信,须臾却是摇头“这话若说是为了青衣和老生,我还信些。”老板笑了,倒也不再多言,抬手扫一眼表,起身道“提醒一句,你在新闻社那个助手,和冈村有些故旧。”

    久川重义闻声皱眉“青衣取走信物的时候,他在场。”话音落地,老板脚步一顿,却未应答。寂静中,只见着物蜷叠的褶皱随震动渐次舒展,似涤落燃尽的灯灰“往后联系,就在聿报上发则广告,急报电传,或者去豆家茶屋请良姜。”

    语毕,人已自拉门而出,很快消匿于长廊鳞次栉比的雅间之后。久川重义跽身听着,直到屋外声息具寂,方才深深吐纳一口气,盘膝坐开。未几,又闻廊头长短响了三声,接着再度传来木屐绵绵不绝的轻细磕擦。

    第14章 Ⅺ 长庚第六

    薄暮时分,盘旋在城区上空的防空警报终于停歇,赵长庚逆着人流,走向早已人去楼空的上珧国大。橘红的晚霞浸润云脚,远处明德楼大钟敲响整点,铜声遥袅,徘徊于整齐丛立的校舍之间,仿佛哀回低泣。赵长庚突然再迈不出一步。

    响午过后,最末一批文史院学生在校方组织下,暂别熟悉的校园,赶赴上珧火车站,准备踏上西迁之行。几日来,長河两岸不断有军队调度,上珧虽未明言,但稍有眼力的也知晓已进入备战状态,如此紧张的时局下,这本是长官特批给高校的通道。那些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书通二酉的学者,应该带着这个民族的文脉,去存续,去传承,到有一日海清河晏,还能够落地生根,香溢九州。

    可是不会有了,他们有些人注定长眠于上珧的土地。赵长庚知道为什么,就像他清楚地知晓这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多半是向着何处而去中华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十七时零七分,东日联合飞行队轰炸上珧火车站,正值内迁院校发车之际,师生伤亡惨重。而彼时他坐镇津常总部,指挥经由临珧区域的所有人员及物资调度,是他亲手送他们上了这条路。

    校舍西拱门前,赵长庚长久伫立着,余晖攀上他的西装裤脚,似斑斑干涸的血渍。他脑海中还回荡着总控室起伏不绝的电铃声,眼前还有悬挂着斑驳的线路图,一切仿佛只是忙碌间隙中,不该出现的须臾失神。那些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是他们再明白不过,姑州也好、弗阳也罢,都挡不住东日的脚步,会战在即,上珧最大的价值便是争分夺秒地为夏口输送资源。也正因如此,本无权限的津常站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老板曾告诉他,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想办多大事情,就必须做出多大交换。他认可这句话,他以为这是老板的放手一搏。上珧的运输压力人尽皆知,为筹备長河中游防御战,渝川方面长官几次三番通电督促。谁都看得清,这差事虽然油水不小,可稍有差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军部和交通部自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督统局掌握着最及时的情报,而负责津常总站的老板也的确需要一个漂亮业绩,来扭转当前持续不利的局面。既然事情总要有人做,依老板的性格,那不如就试试。

    所以当赵长庚坐在总控室里,被周匝嘈杂而规律的接线声包围,不断分析着时时变动的数据与情报,推算最为安全与高效的分配方式,将之转化成一条条指令发出,与敌军随时可能降临威的胁争分夺秒抢夺资源时,心里也格外地清楚。没有谁是救世主,党国需要人才,但绝不会仅仅因此而垂怜于谁。这世间奉行最基本的经济原则,凡可得利益最大化,无不牺牲,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私利。

    就像此刻,并非没有他赵长庚不行,他在这里,只是因为老板需要。老板需要他接手这项已凝聚了无数人辛苦的工作,并为它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老板需要他获得这份功劳,以此水到渠成地向渝川引荐,让更多可靠的自己人进入中枢系统,而非消耗在前线。这个世道,仁人志士固然有之,蝇营狗苟之辈也从来不在少数,想做事就必须站在更高的位置,握住更大的权势。所以结果必须完美,这就是原则。

    然而又谈何容易。長河流域的交通往来,素来倚靠这一条河流和几个屈指可数的铁道线路,如今前线溃退、院校内迁、会战筹备,加之日常人货流量,各类需求扑面而来,早已超出临珧区域承受的极限。而平阴作为军方的隐秘中转点,非但不能轻易为上珧分流,必要时更需依赖上珧的掩护,一旦到无可回避的那刻,哪怕牺牲上珧线,也要为它争取一口气在。

    赵长庚所能做的,便是充分利用所有汇集到手的情报资源,协调各方需求,将无谓的浪费降到最低,如同沥尽海绵里的水分,使其尽可能地榨干合实。他确实有这个天赋。当年老板还是平京国大图情管理员时,就在来来往往的学生里一眼看中了他惊人的脑力,而那份掩藏在低调之下的蓬勃生气,正是老板求而不得的。

    老板没有走眼,整个津常站里能做这项工作的有,但能做到极致的一定是赵长庚,敢自作主张的也一定是赵长庚。不过老板有这个耐心,就像经验丰富的花匠知道,好的花草自有其品格精神,也就容易随性忤物,可任它如何散漫,最终还是要被修剪成可人的模样。老板相信赵长庚还是太年轻,即便触摸到黑暗,却还信奉理想,希冀着只要不妥协、不放弃就终有日会雨霁天晴——他必须撞上一堵墙,撞疼了,才知道什么是现实。

    赵长庚无疑是知晓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无条件接受老板的主张,纵然老板是他的领路人,他是别人眼中老板的得意门生。从平京到上珧,这么多年,其实倒不如说,老板需要一个得力的属下,为自己巩固势力;而他见不得山河破碎、苍生涂炭,他想必须做点儿什么,恰好老板给了这个机会。

    事实上也没有多少周旋的余地。夏口之战意义重大,所以军方的筹备计划必须实现,否则一顶扰乱战略部署的帽子扣下来,整个津常站都担待不起。院校内迁刻也不容缓,如今上珧岌岌可危,面对东日无差别轰炸,难道真能拿这些朝气勃发的学子祭祀炮火?还有滞留的难民与伤员,甚至于上层某些打着官号运送的私货,工作要继续,就不能不向他们的诉求与利益让步。取舍之间,谈何容易!

    二十日落款朱雀的电报虽不可信,但从外围情报员观察到的迹象看,东日一定会在临珧附近有所行动,平阴在暗处,与之相对的上珧恰是亮在明面的屏障。若此刻上珧停运,河陆两端人货流量会很快暴露平阴的价值;而若要平阴完成使命,上珧便必须牺牲一批疑兵。

    赵长庚尽力了,可是竭尽全力,鱼和熊掌依然不可兼得。他甚至有种预感,东日要进攻的必然是上珧——空军前期投石问路,一旦情况明晰,陆军便会紧随其后发起突袭,闪电式占领全城,为下一步进军夏口、呼应台南战局铺路。那一瞬间赵长庚已经做出决断继续平阴运输,抢在东日轰炸前动用上珧一切渠道送走学生与伤员,再谈军需和私货,就算得罪那帮天上的神仙,也得先把眼前这坎儿过去。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杜诚转告他有老板最新电讯津口确切消息,东日将出动四十架战机,于今日梗戌轰炸平阴。零号电台的滴答声尚未完全停歇,赵长庚一把夺过耳机,他知道杜诚在自己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疑惑,却也唯有相信。而同时他心里也确确实实松了口气东日攻击平阴也好,至少上珧占优的运输承载量能够确保送走学生,争取更少的损失;至于那些打着军用物资输送的紧缺货物,若真随平阴线毁在敌军手里,那些个中饱私囊、发着国难财的长官们,也着实无话可说。

    赵长庚知道,倘若今日老板在此,绝不会同意他这般任意妄为,可他只感到欣慰,这个贫弱的国家经不起内耗,非风雨同舟、前仆后继不能挽回败局,其实早该如此,不是吗?彼时敌占区前端驻潼县三号站点观测到敌军机队沿河北向西上溯,分站例行向总控室汇报情况,可这份情报夹在雪花般扑面而来的讯息中,仅被当做重复信息,尚未传到赵长庚眼前,便被彻底淹没。

    十七时零七分,潼县消息发出四十三分钟后,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在上珧城区爆裂。巨大的声响掀过总控室,震得吊灯剧烈抖动,碎屑灰尘簌簌坠落,赵长庚下意识地想要抱头伏身,却又在瞬间僵直了身躯,面如死灰。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情报有误,东日轰炸的确实是上珧,而非平阴;可就在几分钟前,他刚刚下令载满学生的列车随最后一批伤员发出——早先他与老板分明已分析过敌军趋向,为什么情报还会出错?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鼓噪着,逼得他想去问问杜诚、问问老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拿这些学生去当炮灰,交换一个完美无缺的任务、一个锦上添花的前程。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杜诚和老板不会回答,也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所谓真相于事无补,这是他亲手造下的孽。不该是这样,那些青春蓬勃的生命应该带着他们的理想与信念去成长、去传承,那才是这片厚土的希望啊!

    夜色已然散布寰宇,远处有零星灯火亮起,似点点残星。赵长庚看着天幕下岑寂的校园,漫无目的地想,若能换得山河太平,要他跪在这里受万世唾弃也好,拿去这条命也罢,可是都不能。临走时杜诚对他说我们合该下地狱,可是没有权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蠹虫,在敌人突破防线前,先把这个国家蛀倒吗?

    或许杜诚有他的道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价,而能轻易让人接受的,绝难称之为代价。赵长庚不怕下地狱,他只怕一切做得并不值当,可他也仅仅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盲者,就像百年来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解救这个古老的民族——没有人会告诉他对错,时间也不能。

    用不了多久,也许就是明天,渝川的嘉奖令就会下来,表彰津常区域在这次配合调度中的突出表现,如不出所料,也将如期迎来有关他的调令。至于上珧,会成为必要的让步,而那些死难者,将是敌人残暴的最有力证明——这日的上珧会见诸报端,但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为什么。

    赵长庚突然觉得茫然无力。寂静中前方巷口传来人声渐趋嘈杂力夫夹杂粗重喘息的唠叨、板车承载重物的吱嘎杂声,还有偶尔应和两句的南方知识分子口音。有人从校园西门迎将上去,双方很快寒暄起来。他站在暗处,认出那是几天前来经济组闲谈过的文史院教授陈勖,对面是声名在外的嘉禾史学大家卢松年,他想原来这就是陈勖嘱托的友人,万幸炮火还没有殃及他们过路的土地。

    赵长庚突然认识到,即便是这空荡的校园,仍然有人坚守着。他明白弃用上大讲师这个身份后,不该出现在任何可能被熟人认出的地方,可这次他放任自己出格。赵长庚从来都明白,老板是军伍走出的强者,虽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天生叛逆于学院与正统;而他来自高校,与他们有着无法隔断的联结,所以他从来理所当然的期望偏袒,可乱世里文明不过是被舍弃的弱者。

    此时赵长庚并不知晓,仅仅三十六小时后,上珧城头便挂上了东日膏药旗。而那位有着几面之缘的嘉禾学者,拒不接受日方聘其为新校名誉校长的逼迫,在一个无比明媚的清晨,从明德楼顶一跃而下,血溅五步。

    第15章 xii 启明第六

    入夜的津口从来不缺光影声色,虹湾平安桥是其中年头最长的一条日侨街,周边店面虽都不大,却难得种目齐全,俗雅兼备。东日军方占领津口四个月来,宵禁尚未完全解除,但这些侨民聚集的地区,却享受着额外的特权。如果说租界的摩登世界从华灯初上时苏醒,那么在这里,东日的风情也才方方馥郁起来。

    几辆黄包车在檐角挂着素纸灯笼的街道上穿行,好像轻风拂过高低参差的风铃,余音清泠泠坠落微染苔色石板,终停在幕帘书有“豆家”两字的茶屋后门。两名盛装的吴服女子款款从细篷布下露出身姿,其后跟随三位携持琴箱等的男众。早有舞子在门口等候,见状迎道“良子姐姐,方才有位客人在前室闹僵起来,坚持要今晚见你。”

    芸者应邀赴宴,照规矩须经由茶屋,每晚行程也早有安排,按理不当出现差池。何况豆家茶屋在整个津口也是数得上的风雅之所,更因曾拒绝没有介绍人的来客而出名,从未听说有这种事。看对面舞子的神情不似说笑,豆良子不免讶然,心下回忆着识得的客人,一时也想不起那些达官贵人里谁能闹这么出,遂问道“主人怎么说?”

    “只安抚那人说姐姐赴宴未归,请他到‘姬椿’间小坐。”舞子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室内,发间花穗挑起一抹流光,疏忽明灭。“看主人的意思,似乎是想等姐姐回来,瞧瞧是否在何处经人介绍,免得唐突了贵客……”

    豆家茶屋在中华土地上颇有些年头,所属芸者不多,却是正宗的京洛风范,也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通常只应城中富贾之邀。如今东日军队驻扎津口,军中长官远离家乡,经介绍来此寻乐,又不能过分光明正大,便渐有易服改换的生面孔出现。茶屋也指望借军部权势抬高身价、庇护,眼下时节自不愿贸然得罪生人,如此谨慎倒在情理之中。

    豆良子知晓,门前来传消息的舞子艺名换作松子,素来心性单纯,与自己亦颇亲近。听其几句言语,心下似有机窍贯通,蓦地打了个突,转念间却只做不经意般信口应道“那人可说什么了?”

    “我原不在跟前,也不认得,依稀听了两句,好像是与北井中佐有些交情,倒是带路的时候,闻见他身上酒气不小,或许——”舞子故意拖长声音,新桃般的发髻下,精描的眉眼如月弯弯,半涂的樱唇随之弧起,一派天真烂漫,“是真惦念姐姐芳姿,不知哪家居酒屋里喝多了,兴起这么一折,倒算他运气好,没被直接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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