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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4节

作者:南山孟姜 字数:13234 更新:2022-01-09 07:39:15

    这话说得自有客气的程度,却也是实情。平素里梁聿的确常有感慨,道自己这大半辈子阅览的书籍,差不多都快被一个跨学科的后辈看遍了。陈勖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你们是真研究透了,我不过走马观花而已。”说着却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蔡公的安排,商院是在明日搬迁了?”

    “是啊,跟着理法的尾巴。说来也是仓促,这要不是还排着课,学生们的心更不知飞哪儿去了。”时运如斯,莫说生计艰难,就连安心学问也大不易。赵长庚跟着应了一句,就见默然颔首,似乎心有戚戚,一时又道,“勉公也莫着急,东日悍然动兵,两河下游高校本就多遭殃及,眼下上珧局势堪危,蔡公急着迁校,也是一心求续图存。”

    自中华二十五年仲夏起,便有零星高校开始筹备内迁,到二十六年末掀起高潮。如今东部近海一带,大小院校迁往巴桂之地的已然过半,珧大依仗地利,有幸至今未受损失,却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赵长庚约略一提,旋即转过话头,但问“先前也未看得仔细,只记得文史走得最晚,不知是什么时候?”对面应得似有心事“比你们能晚一日。”赵长庚稍稍沉默,片刻又安抚道“那也无妨,如今是交通不畅才不得不拆整为零,等出了夏口集合,大家还是要同行的。”

    陈勖却不答和,寂然稍许,方沉声接话“其实,我今天是特地向梁公告辞的。”说着顿了一顿,在赵长庚诧异的目光中悠悠开口,“勉之不才,治学二十余年也攒下不少古书,连带历年存留的批注草稿,本托朋友从虞阳寄来,可听说东日炸了铁道,给耽搁在半路了。如今迁校消息来得这么急,我在上珧也寻不着妥帖之人,昨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等等。”

    赵长庚不由皱眉。長河下游,敌军正在以一日一城的速度推进,张皇的情绪在城内滋长,带得通往大后方的车票千金难求。错过这个机会,别说路上会不会和大部队失散,就是能否顺利出城都是问题。他突然忍不住劝道“勉公,我有一言未必在理。老话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这时候了,别说东西,人能早走一步,还是尽量早走吧!”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张茶相遇,陈勖没有立刻回应,似思索着,良久,但叹“谢谢,不过我也有一句话,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姑且这样说吧,历史之于民族国家,有如记忆之于个人,是行走世间踩在脚下的土地。这就好像你学经济,他学数学,也总要有人把文史记忆传递下去。我是做这个的,可以有生之年不出一部论著,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流失。”

    对面的目光依旧平和,却似乎已在无意间深邃得探不到底,赵长庚惘然。他到底是学经济的,利害得失算得多了,也渐渐不能理解所谓书生意气。他想起那年作客津口印刷局的夫妇,这么久了,心里也怨过,怨他们拼命护着那些老辈子死物时,何曾想过身后少子幼儿,想过自此苍茫寰宇,就只剩他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可就在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学者,却说他要留下来——哪怕此后要面对难以计数的艰难与危险——不是为了个人的成就,而是这个民族需要人负责起千年文脉的传承,他不敢称不辱使命,但甘愿做那精卫口衔的一草,愚公手握的一铲。而那些小心翼翼被呵护着的,就是记忆,就是希望,就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被忽略也不能不承认的星火。

    赵长庚看着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恍惚觉得这便是三代人的合影。他突然想,当年那对夫妇决意献身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也许这世上的的确确有另一种衡量的标准,那是值得豁出一切去坚守的信念,非同道不能理解。那么一瞬,他又觉得,其实这些人在做的,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不能在前线流血杀敌,即便不能在敌后明谋暗战,即便他们是被保护的弱者,但这些弱者也在坚强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与文化的根。

    一声电铃恰逢时候地响起,惊得他恍然回神。刺耳的铃响却不止歇,赵长庚匆匆看了一眼,向陈勖示意,自己接起电话“您好,珧大经济组。”电话里的声音夹在嘈杂的电流里,语调平平,毫无特色“请问赵老师在吗?”赵长庚眉头一皱“我是。”电话毫不停顿,犹然说道“这里是校图书馆,您手中有几本借出的地方经济汇编,请在迁校前尽早归还。”

    电话声音不小,赵长庚正尴尬着,掂量是否被陈勖听去,那边却已笑道“应星兄不必管我这不速之客,赶紧去吧。咱们图书馆这些人可称职,让他们盯上,再想借书就难了!”对方既已如此说,赵长庚也就不多客气,恭恭敬敬道过失陪,便夹了书本出门。窗外几条枫藤枝脉挑开一片莹莹晨光,新一日的天色已然大亮。

    第10章 8 启明第四

    久川重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晃晃旭日从夜幕中挣脱出来,一点点升上院中最高的树梢,一颗吊了整晚的心竟然渐趋平静下来,沉如止水。

    也许过不了多久,东日特侦处的宪兵就会前来敲门,至于迎接他是天堂还是地狱,皆看天意。久川重义暗自苦笑。屋里安有监听,就装在书桌左起第一面抽屉下,条板架起的棱角间。当他小心翼翼地翻箱倒柜检查着,终于摸到这一处泛着金属冰冷的圆状凸起物时,饶是早有准备,心里仍不免“咯噔”一跳。

    他很清楚,东日的这些设备深得西洋真传,灵敏得甚至可以捕捉到笔尖擦过纸面的轻微噪响,在这个将将过去的夜晚,哪怕房间中响起半刻规律的敲击,便足够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他更清楚,这一夜恐怕不止有他一人辗转反侧,所有被这变故连累的人,向日新闻社内也好,霓滩各色人物也罢,想必都已被没有选择的分别“请”来,度过一个无眠之夜。

    要么主动试探,要么坐以待毙。在那个下弦月将升未升的时刻,久川重义险些就要行动了。然而便在他悄声拉紧窗帘,将支空的衣帽小心摆到桌前,避着电灯投下的影子,一步步靠近房门时,悬在头顶的光源却骤然熄灭。几秒钟无声无息地黑暗里,他下意识回头向窗口望去,隔着薄布窗帘,只看见远处探照灯机械地扫过一片苍茫。

    稍许之后,楼道里开始响起轻重不一的开门声,间或一两声诧异的询问。久川重义在这渐趋嘈杂的人声里,依稀分辨出三四名报社同事的嗓音——皆是临近办公室常来常往的几个。脑海中有个念头瞬间闪过,扯得他脚步粘滞下来,这稍许停顿间,对面同样因断电陷入漆黑的小楼上,忽然亮起一晃一晃的手电。

    久川重义的瞳孔骤然收紧,下意识的伸手一扯,拽开窗帘。三个月严苛的集训,让他对一切潜藏规律近乎本能的敏感,他看出来了,在这突然断电带来的混乱里,那小楼里看似不经意的光束,分明打着通用的摩斯码

    –······ –·–·· –· ––·– – –·––

    (bs kite ty)

    来不及加密的明文,就这样以最简省而快速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呈现在眼前。久川重义倒抽一口凉气,楼道里传来远处规律的脚步声,这是特侦处人员在突发状况前做出反应的预示,几乎同时,对面晃动的光亮迅速消失。但已经足够,他读懂了那一闪而过的光语

    静默,纸鸢。       ——青衣

    久川重义听到黑暗里自己胸口剧烈的跳动声。对方在呼叫他的代号,让他静观其变,可他却不清楚那边究竟敌是友。这个虎豹环伺的地方,分秒都可能改变命运,他没有太多时间选择。头顶传来一声噪响,蜷曲的钨丝闪了两闪,骤然通明。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久川桑,方才基地总闸跳闸,现已恢复,请问您这里的情况还好吧?”

    猝然的声响惊得久川重义一个激灵。当下收敛心神,扫了一眼房内,扯掉桌前伪装的衣帽,确信毫破绽,方才压着呼吸开门。门外站着名卫兵服装的少年,脸上写着尚未退尽的稚嫩,似乎只是简单的奉命询问。久川重义打量着,口中应道“无事,麻烦你们了。”少年笔挺地敬了个礼,倒也不纠缠,道声打扰,便自去下一间房屋巡视。

    房门咣然闭合,一声余响颤悠悠地抖了两抖,登时万籁俱寂。久川重义静不下了,他伸手按灭灯光,任由自己陷进无边无际的夜幕,突然荒唐地发觉,那样煌然的光明,竟然会让他急于躲避!他无法忘记监牢里那张阴霾的脸,无法忘记被特训拖得狼狈不堪时,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记住,只有当你开始主动寻求黑暗的庇护,才算真正入行。

    恍惚间,这张脸又与他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重叠,那些讲台上的款款而谈,私下里的引经据典,曾经分外清晰,如今却丝毫回忆不起。他一直知道,老师想写通史,那是一个或许消耗几代人心血的事业,自己本要接过那举薪火,却在这个青黄难接的时候,亲手抛弃了他们。

    久川重义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可他不后悔——哪怕眼前是个精致的陷阱,哪怕今天就要身死此处。文明寄存于独立的民族,正如毛发寄生于皮肤,学史的人视传承胜于一切。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老板在激将,可还是接受了,无论出于对文史的动摇还是坚持,正如他洞悉自己的心意。

    夜色板结如僵硬的墨块,久川重义长久伫立在窗前。对面光束早已消失无踪,干净得甚至让他怀疑之前所见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可就在这样的静谧中,先前忽略的点点滴滴却逐渐浮出水面。久川重义整理着思绪,危机仍然蛰伏着,可他却越来越相信,这一夜变故,不是试探,是自己人在行动。长夜掩盖所有危险,但也会孕育所有希望。

    远天旭日已然挣脱枝桠的束缚,跳上半空。三月末的天,料峭春寒已不见踪影,半薄不薄的衣衫系着,稍一活动便有津津的汗意。久川重义披上浅色羽织,正想走走,却被不知何时守在门边的卫兵客气地拦了回来,不多时早餐便被送进屋里猪肉丁酱汤、腌山榆菜、面包、咖啡和一小份水果。

    津口恒都师团伙食好过其他地方,是驻华军队里显而易见的事情,久川重义却只觉食之无味。稍歇了会儿,又有卫兵进来,只言冈村中佐有请,先头带路而去。这次领去的却非昨夜那个小屋,而是一间位于更深处的厅室,走廊里昼夜点灯,反而愈发显得昏暗不堪。

    一路走来,久川重义大致将小楼构造摸出个七七八,心知此处必离审讯地点不远,被抓获的情报员怕是已经屈打成招,要直接拉去认人了。到时已经略晚,屋里早有十余个或西装或和服的等着,正交头接耳相互打听消息,大多是向日新闻社内部人员。

    此时打眼一扫,心里也就明白,到这时候,若不是有东日国内第一大新闻社的名头撑着,几人恐怕没这待遇。里面位高有新闻社副总编辑,位低有院里打理花草的跛脚老伯,久川重义虽不能各个道出经历由来,却也至少混个脸熟,当下打过招呼,客气地应付了几句问话,便安静地择位坐下,不再多言。

    耳边低语还在继续,说话的是如今系列事变画报的主编,也不知是听来还是猜出的消息,直道昨夜断电不是意外,而是有敌方间谍潜入破坏,统共几个不得而知,倒是被卫兵当场毙了一人。边说着,边异样地打量起厅里众人,分明便是认定有奸细拖累了大家,直引得周围几人也都上了心,或凑头或搭话,一时倒只剩副总编、花匠老伯和他自己还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自恃身份、地位尴尬,还是心怀鬼胎。

    念即此处,久川重义心里蓦地一突。房门却在这时开启,一身陆军红章田野绿军服的冈村贤之助迈步走入,先冲着众人鞠了一躬“诸君远离故土来到津口,都是为天道乐土做出贡献的功臣,此番冒昧请诸位前来,实在唐突,我先代特侦处向大家说声抱歉。”

    没有应答,一干人皆自屏息。向日新闻社在本土虽然财势赫赫,但津口站到底只是个派出机构,还鲜有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可谁都知道,如今的东日军方气焰正盛,连天皇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特侦处又是直属上层的一把军刺,疯起来来自己人都捅。眼下对一群未有尺寸之功的平头小民这么客气,倒明显是先礼后兵的架势了。

    眼见众人噤声,冈村贤之助笑笑,话头却是跟着一转“不过据我们可靠的情报显示,霓滩向日新闻社内确有一位帝国的叛徒,就在诸君中间,相信这个人不仅是我们的目标,也是诸位的公敌。”

    四下里响起轻微的抽气声,冈村贤之助从容开口,继续加重砝码“不用怀疑,联络人已经招供,我们由此掌握了充分的信息——包括昨夜成功诱捕企图前来联络的同伙。我知道你们一直单线联系,依靠报社不起眼的盆栽;我也知道你并不认识他,但是没关系,他愿意指认你。”

    说着话语骤停,视线巡视般打每张脸上扫过。那双眼并不大,扁细中微微上挑,偶尔露出一点光芒却是亮得慑人,如同鹰隼俯视到口的猎物。“伙计,自己站出来吧,别像个支那人一样没种。想找你很容易,无非是把大家带去审讯室转转。不过我清楚,那种场面,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场噩梦。”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身——意料之中的结果。偏生是这种平静,让旁人反而摸不清他到底是敲打还是另有深意。冈村贤之助不晴不雨地看着,目光一点点深沉下去,似有焦点,又似审视在场每一个人“既然没有人肯站出来,那就只能委屈大家了。”言罢他抬起扣着太刀的左手,雪白的手套凭空冲门外打个手势,一排卫兵便应声鱼贯而入。

    一直沉默的人群终于发出些许骚动,久川重义将视线从门边撤回,回看周匝的同事。忐忑抑或茫然,抵触亦或厌恶,众生百态写在一张张脸上,也不过都在意料之中。蓦地,他的目光顿在某处,旋即不动声色地低垂下来。雪白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幢幢人影,余光所及,却是老花匠垂在身侧、平厚而宽大的指骨骨节。

    一瞬的闪念掠过心头,不待捕捉,便被几步开外再次响起的声音打断“我以军部的名义保证,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辨认,不会对大家的人身安全造成任何威胁。不过,若是有人不愿配合,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他的用心了。”

    躁动渐渐归于沉寂。威压之下,零散的人心聚不起任何有效扞拒,这是毫无意外的结果。久川重义随人群沉默着,眼看先头几人一个个被卫兵领出门外,临到自己,却是冈村贤之助亲自领路“久川君,请吧。”

    久川重义没动,反倒抬眼注视对面腰背笔挺的军官,半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我不过一介小记者,在坐同僚皆是我的前辈,我却独得冈村中佐关照,实在太过抬举了。”

    冈村贤之助也未立答,饶有趣味地对视片刻,方不徐不疾地回应“不,久川君兄弟二人本可以远离战场,却为宣扬我天皇明治、圣军威武而甘冒艰险,前仆后继,值得这份礼遇。”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您也可以理解成,这是在下对重仁君的敬意。”

    言罢两人相视默然。屋里众人已经走尽,冈村贤之助又一次伸手引路,久川重义未再多言,径随他迈开脚步。沿漫漫长廊绕过几个弯道,再跨过数道开开合合的栅栏门,便扑面没进一片潮霉而血腥的空气中。

    目不可视的黑暗里,余下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咻咻的鞭声夹着着铁器碰撞的铮鸣,还有远处依稀传来的喘息与哀求,呼吸里尽是铁锈、霉尘与血气交杂的腥臭,几步之远,却仿佛身坠无间地狱。微薄光亮回归的一瞬间,却又万籁俱寂,入眼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阴暗走廊,两侧铁门当关的监室,和偶尔从门缝中露出的一排暗红斑斑的刑具。

    审讯室外已站起长队,冈村贤之助绕过众人先行进屋,久川重义便就势在队尾站定。报社副总编排在正前,循序数两人站着并不起眼的老花匠,再前方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不等多动,便周匝卫兵喝止。久川重义用余光打量着,狭长的走廊里,错落分布着手握轻机枪的士兵,刚好将一众人牢牢压在控制范围内。

    辨认正在进行,按照队列顺序每两人一组进入,排除嫌疑者由卫兵引领自长廊另一头离开。后面的人看不到屋内情形,也听不清其中谈话,所能做的仅是在岑寂中等待,数着队伍以极慢的速度的缩减,就像用钝刀割肉,只等磨光所有的耐性与伪装。

    这样的煎熬中,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又是一组人员离开,队伍已渐趋行至最末。就在前一波,久川重义眼看着花匠和隔壁办公室的小助手走进屋中,关闭的大门隔绝了所有可能逃逸的对话,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就像一场博弈,在赌局揭晓之前,没有人知道摊开的究竟是宝图还是匕首,而他只能等待。

    这一次的时间格外漫长,久得让人分辨不清是不是忐忑之下产生的错觉。蓦然间,屋里乍起一声嘶吼,距离最近的几名卫兵最先反应过来,端枪闯入,铁门内登时响起杂乱的拉栓声,接着便是倾泻而出的枪响。瞬间的变故惊得方才出门的几人悚然回头,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制止。枪响骤歇,禁闭的铁门隔绝了细小的杂音,只余下大片慑人的寂静。

    半响房门又是一响,一身军装的冈村贤之助缓缓踱步而出,衣缝笔直,军靴锃亮,平静得如同方才遽变仅是一场幻觉。稍许他清了清声,语句简省,脸上照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奸细已经暴露,劳两位久等,现在可以走了。”说罢冲门外等候的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带人离开。

    没有任何异议,所有人都巴不得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久川重义甚至听到几步外,报社同事如释重负的舒气。可他轻松不起来,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像一团洇了水的棉花,噎得人难受。身侧卫兵催促似的再次抬了抬手臂,久川重义颔首,迈步前行。

    路过审讯室的刹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身侧沉重的铁门,一涓鲜红的血液,正自门缝下无声淌出。剧跳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沉下来,就像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清楚,不是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长廊很深,目光所及的远端,却有一线天光照进昏沉的监牢。

    第11章 9 长庚第五

    时值动荡,一向人来人往的上珧图书馆,眼下也颇有些门可罗雀。旧式漆褐大门半敞着,露出里内晨光斜打的一道尘束,赵长庚放缓步履,目光从容地往四下巡视一遭,旋即抬脚跨入。

    厅内安静得紧。身穿发白工装的年轻管理员端坐在侧对大门的柜台背后,手边书籍堆了两摞,正低头认真地编检书目。周匝名学生靠边角长椅歇着,或抄录专业笔记,或翻看时下流行的诗歌小说。一道足够五人并行的斑驳楼梯直通二楼,无人走动,愈发显得空旷幽寂。乍看上去,倒是一派平和景象。

    赵长庚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径自走近前台,把夹在掖下的几本书册端正拢好,字头倒冲自己,隔着台面推递过去“打扰一下,还书。”声音温和淳厚,不高不低,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既不显得过分突兀,也不至于被人遗漏,端得是恰到好处。

    年轻管理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瘦长有力的指节擦过页面,快速将书收起,放到手边一摞尚未归理的杂物之间。然后他再次抬眼,自压低帽檐下泻逸的一点精光,清晰地捕捉到对方无声的唇语“当家的不在?”

    管理员审视着眼前灰布长袍的学者,似乎在考量这个打进门起就抛开一切试探与缓冲、直奔主题的男人究竟是否可信。须臾,对面再度发话,虽无声息,却有一股不容回绝的气势,从那看似温良的表象下倾泻而出“杜秘书在二楼哪间?”

    刹那间,所有高速盘旋于脑海的分析与判断行至终尾,管理员收拢视线,不动声色地将书籍册页检查一遍,拾笔在登记簿上写明归还记录,同时以口型回复“201室,十分钟。”赵长庚笑了,点头示意“谢谢。”

    大厅又一次陷入沉寂,零星某处传来翻动纸叶的沙沙碎响,和着绵长而平静的呼吸,如同探至窗前的一枝玉兰瓣上的露水,悄然消失于清早的天光。身后零散几个穿着靛青色学生服的身影犹然沉浸在各自的氛围里,并未因方才司空见惯的对话有何变化,赵长庚了然收敛余光,振振衣摆,缓步踏上楼梯。

    二楼依样是间大厅,四周空旷处摆着几处老木长椅,直向里去可见门后行行排列整齐的柜架,一左一右是两道列有小屋的长廊,统共十二间,201室正是左起第一位。赵长庚脚步不停,径直走入书库,信手抽了本书携着,在隔壁202室坐定下来。

    不多时,临间响起房门开合的动静,未闻脚步,便听几声长短不一的叩门 2629杜。知道对方是在自报家门,赵长庚笑笑,却不动身,但悠闲地又翻过一页,靠椅背向后趄了,好整以暇地等着那面动作。

    门外静了片刻,旋即锁扣一触,已被人轻巧迅捷地拧开。来者一身西装革履,手端薄毡圆顶阔檐小帽,一副乌丝墨镜遮住半张面孔,乍看似某家留洋归来的阔绰公子,细细打量,到底还是掩不住风尘,果然便是老板身边的机要秘书杜诚。

    来者见其俨然意预料之中,倒也不意外,当下掩好房门,遥遥抬手一拱,便笑道“应星兄,自家地界里,还这么谨慎!”赵长庚闻言方才起身,虚起个请坐的手势,旋即出声回敬“信之兄,我这从津口走过一遭的人,若不仔细些个,焉知可有命至今日。”

    话虽说笑,却系实情。即便杜诚不参与日常行动及其情报传递,然处后方中枢部门,每日里大小讯息布置经手无数,情势如何,自然也都清楚。此刻听赵长庚这般说来,又念及当下时局,心中不由暗叹,遂不再多言,但沉声道“奉渝川指令,华东战区主力退守夏口,一切物资补给由津常站配合调度。老板昨夜已动身前往津口,临行交代,此事由你坐镇,务必看好后方运输线。”

    赵长庚心头一凛,立时蹙眉“老板还是要用平阴?”军情迟滞不得,厂校内迁照样要赶着推进,肩挑手扛、沿河溯流早已不能满足如今需求,而由上珧至夏口及内陆的铁路线一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

    長河两岸,上珧平阴互为唇齿。如今上珧已端端摆在眼前,东日线报提及平阴,显见也有所察觉,只待稍加试探,便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前有狼虎后有掣肘,近乎无解的死棋。赵长庚看不出更多出路,便寻思老板许是要赌上一把,哪怕冒着平阴真被空袭的危险,也要抢于东日前面将一概人员物资悉数转出,在暴露之前榨干这条暗线的最后一点价值。

    思及此处,念头陡转,也知这般形势老板当有安排,自己不该多问,登时停住话头,只谦道“我方从津口回来,总部事宜生疏已久,如此牵涉各方的调度配置,一时之间恐难胜任。”

    话音未落,只见杜诚正色打断“你只需确保眼下各条线路正常运转,至于何时何地有何变动,总部三号话机直通津口,必要时候,老板自会指示。”

    语罢神色稍缓,又和声劝道“应星兄莫要太过自谦,若非当时情势紧急,不得已使你去津口接头,如今你也是半个站长。此事你若不担,难道要我一个只会抄抄写写的书生纸上谈兵不成?”

    赵长庚抬眼看着面前步入中年的儒雅男人,并不接话。他很清楚,这一行里,来去生死都太过寻常,但像这人一般,多年以来打理着机要室,朴素低调到毫不起眼,却凭一张熟人面孔同上上下下都说得来话的,着实也没有几个。

    杜诚究竟在津常站究竟干了多久,赵长庚不清楚,只知道当自己年轻气盛,凭着一腔意气投身这个系统时,他就已经作为机要秘书跟在老板身边。这些年来,这人就像一条影子,乍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细细思量又的确无时不在。

    说杜诚是一介书生,赵长庚信;可要说杜诚是个只知抄抄写写的文员,那便是天大的客气了。他甚至相信,倘若有朝一日老板出了差池,能接替其撑起津常地下局面的,决不会是自己,而是杜诚。

    窗外和煦春光擦着老旧的窗框落进屋里,赵长庚振振衣摆,似要抖去无意溅上的细碎光斑,却终是起身,盯着杜诚的瞳眸隐在背光处,粼粼如古井微澜,深浅不定“为什么是我?”

    杜诚笑着看他,也不急做回答,但道“上峰决定,诚不敢妄加评议,不过老板素来倚重应星兄,此番你又从津口全身而退,劳苦功高,想来老板有心向渝川举荐亦未可知。眼下东日步步紧逼,我方整个华东力量向夏口收缩,势必有场大战要打,这调拨周转的事情做好,自是大功一件。怎得应星兄面对敌军都从容不迫,如今反倒不敢了?”

    赵长庚没笑。放眼官场军营,仁人志士、热血儿郎固然有之,但归根到底,绝大多数孜孜以求的无非还是名利。他听得出,这话里半是吹捧半是利诱,临了还不忘加几分激将,想来这般套路吊过不少人的胃口,若放在从前,自己必也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如今却全无格外的心思。

    自打津口金蝉脱壳而回,老板仅安排他在外围打点,从前的事务一概不再接手,许多敏锐觉察的疑窦堵在心里,偏又不能多问,只觉得自己似被雪藏了一般。他自知老板曾斥责他在大事上多显优柔寡断,但就因这点将人闲置于上珧国大候命,却也不像其素来物尽其用的风格,如此思虑,杜诚的话倒也非毫无缘由。

    按说他在津常待了数年,或许也着实到了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从看不见的前线撤下来,退到血肉筑起的壁垒之后,放下游走于刀锋之上面对面的厮杀,转投进己方层叠交错的机构。老板终究也是在外之将,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身处渝川,助他在党派林立的争斗与掣肘间从容周旋。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似乎看到了背后的棋路,却没有任何欣喜,只觉得这样一个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机会,竟让他从心底里透出茫然。可时间已不容许更多踌躇,他只得出声答道“如此说来,赵某若再推辞,倒真是得着便宜还卖乖了。”

    杜诚仍然笑着,仿佛早已努定对方不会回绝“这就对了。老板走时说过,应星兄是千里马的资质,不该局限在津常这一小片地界,如果可以,他愿做回伯乐。”赵长庚不应,将目光从那永远挂着一张面具似的客气面容上挪走,向着小窗踱开几步,哂然一声“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曾经有过,放在五六年前,他可以一言不合拍案而起,甚至不惮于公然抗命。那时老板也咬牙恨道赵长庚啊赵长庚,你小子就是一匹烈马!他不为所动,哪怕清楚地知道,不能为人所用的良驹,无非是被抛弃和死亡两种结局。可他终究没走上任何一条道路,他想老板大约会得意,执拗如自己,终究也还是被驯服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绝不是穿上军装时那一句空洞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许是见过太多的牺牲与筹谋,许是曾经险险酿出弥天大祸,对的、错的、值得的、不值得的……终于也认可了,一台机器上的齿轮,只需要按它固有的速率转动,至于机器是正常运行,还是锈蚀不堪,都不是一枚小小零件的格局所能看透乃至左右的。

    赵长庚明白,老板需要他知道的,杜诚透露得已经足够多,也足够清楚,不管是否理解,自己只需要听命照做。他突然回身,看着对方苦笑“信之兄,说句心里话,我倒宁愿留在前线,即便是在钢丝上行走,起码自己做了什么,能看得到结果。”

    杜诚避开他的视线,半晌喟然叹道“如今像应星兄般一心做实事的人可不多了,所以才更要留着,用在刀刃上——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这话真情假意无从得知,不过一语既罢,两人具无多言。

    稍许,赵长庚从长衫内掏出怀表。进门时的十分钟已所剩不多,他摩挲着擦得锃亮的表壳,又道“明日经院搬迁,我在这面的身份也能卸下了。在此之前,我需要总部以往经上珧通向各中转站的沿线路径、客货流量等详细记录。”

    杜诚应声“这是自然,即刻起总站机要室听凭应星兄安排。”赵长庚笑笑,手中怀表无声转动着,刹那交合分离,端得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人已行至门边,脚步忽的顿住,也不回头,但笑问“门口是新来的?”杜诚不徐不疾地跟上两步“培训班推荐的,带出来试试水。”

    赵长庚点头“胚子不错,不过还得多练。”杜诚一怔,虽说是新人出面,但这番联络规划也经他审视首肯,自谓无甚纰漏,眼下却被人一语道破,不免错愕。赵长庚倒是笑了,自撂下话道“就那个活儿,你让他再干上十天试试。”

    声音未落,人已踏进外厅融融天光之中。杜诚此时业已回过味来,眼看他一身灰布长衫没进楼梯拐角,也迈出屋去,凭栏俯瞰一层景象。春光正好,偶有鸟鸣虫噪和着金丝般的光束从正厅敞开的大门淌入,宁静祥和得全不似危在旦夕。

    第12章启明第五|上

    午间稍晚时,由新闸方向驶出的中级军官指挥车,停在霓滩东日町鱼品料理店前。街上行人稀疏,偶有拖着木屐的吴服女子匆匆走过,繁复的发髻掩在四十八骨唐伞之下,只露出一节颤巍巍的镂花笄头。

    司机踩着檐底灯笼的投影走出,恭谨地拉开右后侧车门。天光直射下来,照得其人带青茶褐色制服格外笔挺,而那帽缘下一张脸却惨白着,如裁刀削薄的纸片。久川重义道谢下车,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徘徊,投向对侧同样着物羽织的主人。

    北井茂三抬手遮了遮阳,老字号店铺的牌匾在日光下灿亮一片,几乎辨不出字迹,但仅凭门面正统的本土格调,就足以让人认清。他先向立在厅口木阶上的久川重义礼节一笑,示意到了地方,接着转身对随行司机交代“石原君,请送纪子回去吧。”说话间余光已快速掠过街角楼头几个隐蔽地点。石原太郎会意顺方向一扫,旋即敛回视线,鞠躬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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