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陈的建议下,他给外公和自己采了血,亲自带到美国一家权威实验室,将自己大学四年勤工俭学的积蓄与博士第一期奖学金,全部加在一起,支付了两份加急检测。
大约一周后,检测结果寄回斯坦福。寻聿明记得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加州的阳光总是很好,就像庄奕的笑容总是很温暖。
他签收后没敢看,带着那两只黄信封跑到学校教堂,在里面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他不停地祷告,一遍遍说着“阿门”,祈求神能眷顾他、怜悯他。
终于在夕阳落山前,他颤着手打开信封,瞥了一眼。
只一眼,浑身血都凉了。
两份检测结果一模一样,致病基因阳姓,推测患病概率大于等于百分之九十。
“他做完检查跟我一说,我就确诊了。”老陈叹了口气,道:“他外公那时候已经吃了一段时间的盐酸硫必利,症状也能控制,那次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犯病了。”
“那他呢?他有没有这个基因?”
庄奕太阳穴突突狂跳,脑子里浑浑噩噩,他从前夜复一夜地梦见寻聿明,梦见他说他有苦衷,他说他不嫌弃自己。
如今真发现他有苦衷,庄奕反而盼着他单纯是嫌弃自己,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不会得病,分不分手还有什么重要呢。
老陈却摇摇头,道:“我猜应该没有吧?他没跟我说,我也不好问。他外公和他隔了一代,他妈都没听说有事,他怎么会有事?”
但如果他没事,又怎会对岑寂说出“结局注定”这种悲观的话?
庄奕冥思苦想,种种线索汇聚,都被“基因遗传”四个字串联在一起,一切顺理成章。
寻聿明当初在开罗甚至肯为他落水而死,一个愿意放弃自身生命换取恋人一线生机的人,岂会轻易分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可真是遗传病吗?
庄奕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这病发病期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如果是真的,寻聿明还有几年时间?若是假的,最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怎么测基因?我想让他测一次!”
“你说小寻?”老陈凝眉道,“那你得给他采血,还得经过他本人同意签字才行。这种隐私问题,正规检测机构不会随便给测的。”
庄奕点点头,道:“我去办。”他怔怔起身,和老陈道过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夜色已深,阴霾弥漫,残月半遮半掩。病房楼外寒风瑟瑟,落木萧萧,一片凄清。庄奕只觉得浑身冰凉,冷彻骨髓。
他随手拦辆车,回到家时,卧室灯还黑着。掏出钥匙,打开反锁的卧室门,屋里安安静静,寻聿明细细的鼻息一声深一声浅,听来格外安宁。
庄奕缓缓踱到床边,垂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靥,心尖像被人掐了一把,疼得他眼眶发酸。
寻聿明梦境缠身,一时看见庄奕向他招手,一时又看见庄奕和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拥吻,而背景却是胡夫金字塔与蓝天烈日。
他想放声大喊,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猛一睁眼,只见四周漆黑一团,却是在庄奕的卧室里。寻聿明眨眨眼,转过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庄奕?”
“是我,别怕。”庄奕抬手拍开壁灯,扯出一个微笑:“我回来了。”
他穿着黑色薄呢夹克,周身寒气笼罩,显然是刚进门不久。寻聿明碰碰他袖子,缩回手指:“好凉。唔……”蓦地被他抱了起来,“你做什么?”
庄奕紧紧拥着他,仿佛要将他融化在怀里,低低的声音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告诉我实话。”
寻聿明挣扎不过,乖乖任他抱着,道:“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真相(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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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克制
寻聿明眼里透着懵懵懂懂、小心翼翼,仔细看, 睫毛也在微微颤动。庄奕定定望着他, 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如果他当真有遗传病, 那他这般忍辱负重守护了八年多的秘密, 多少心血, 多少酸楚,多少委屈和泪而吞,却被自己轻飘飘的一句“我知道了”打碎,想想也觉得不忍。
话到嘴边,庄奕顿了顿,又改口:“我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去见你爸妈?”寻聿明先前答应得痛快,可如今情势转变, 他拒绝了庄奕的真情实意,以后会不会陌路还两说, 再去他家似乎显得多余。
“不止我爸妈。”庄奕松开他, 笑道:“前段时间我妈住院,我家亲戚来了不少,大家对你都有点抱歉。”
之前秦雪岩在ICU里突发癫痫,情急之中, 他的亲戚们将寻聿明堵在门口咄咄逼问, 事后却又都觉得冲动后悔,是以想给他道歉。
“不用这么客气。”寻聿明屈起膝盖,抱着自己双腿坐起来, “家属着急是正常的,我都习惯了。”
类似场面他见得太多,但面对庄奕家属总是不同,那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愧疚,至今想来仍然后怕。
“他们也只是想请你去玩,没那么正式。我家人特别有趣,你看见就知道了,尤其是我舅舅,他呀……简直是个活宝。”庄奕顺手拍拍他白生生的脚背,触手冰凉:“怎么回事?”
伸手拉开床头柜,他从里面找出一只薄薄的黑色遥控器,打开新风系统和暖风,道:“天凉了记得穿袜子,尤其你末端循环不好,从小手脚冰凉。”
庄奕搁下遥控器,握着他两只脚踝,一把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这姿势忒也暧昧,寻聿明不由得脸红。
“给你焐焐。”他笑着掀起自己的薄衫,将寻聿明月牙儿似的两只脚塞进衣服里,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去,不一时便暖起来。
寻聿明半仰半躺地看着他,突然转过脸,吸了吸鼻子。
“哭了?”庄奕笑问。
“没有啊。”声音都拐着弯,还嘴硬,寻聿明缓了缓道:“嗯……实验室最近挺忙的,之前我一直想用人工材料培养神经元,因为自体移植有很大的局限姓,但是一直没有进展。前几天我发现,16年罗格斯大学研究团队的方案其实有可取之处,可以尝试用分离多能干细胞的方法培养神经元,我正打算试验。”
一说起研究内容,寻聿明便双眼生辉,浑身上下光彩熠熠。
庄奕捏捏他脸颊,道:“那也不耽误你跟我回家,我已经跟他们定好时间了,你不去我没法交代。”
寻聿明点点头,小声咕哝,“我又没说不去。”
“好。”庄奕拿出他温暖的双脚,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一双印着小熊图案的羊绒袜给他套上,“快睡吧。”
说完又想起他还在发烧,庄奕摸摸他额头,道:“还是烫,要不咱们去打退烧针?”
“不要了。”寻聿明忙摆手,“明早就好了,你又不能开车的。”
“那……”别看他钻人脑壳时胆大心细,自己其实很怕打针,庄奕笑话他:“害怕了?”
“谁……谁害怕了。”寻聿明心虚地遮起脸,“我连抽血都不怕。”
庄奕顺势道:“那好,我明儿就给你抽血,检查检查血常规。”顺便测下基因。
“我又没病!”寻聿明越发连头也蒙住,“抽什么血。”
“还说不怕?”
“我不抽,我也不害怕,我可是大夫!”
庄奕笑道:“行吧,我先给你抹点清凉膏。”去外间拿来一只巴掌大的蓝色小罐,“自己解开衣服。”
“呃……不要擦了吧。”寻聿明他一脸正气,反倒显得自己胡思乱想,只得假装大方地解开了睡衣扣。
庄奕挖了一小坨膏体,慢慢在皮肤上揉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起一阵阵颤栗。寻聿明耳尖红得发烫,两只眼盯着天花板,尽量不去看庄奕的表情,心里直敲小锣。
清凉膏缓缓渗入肌理,淡淡的薄荷味在鼻端飘散,果觉神清气爽。
寻聿明皮肤薄,灯下细看时略微透明,蓝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庄奕不过摩挲几圈,便泛起了红晕,“好了,再擦点酒精。”
他到卫生间端来半盆水,兑进酒精稀释,再沾湿纱布给寻聿明擦擦脖子和腋窝,才放他躺回去,“晚安。”
“你不在这儿睡?”寻聿明见他关上灯往外走,不由得疑惑,这里是他的卧室,他不是最爱和自己挤一张床么?
“我去对面。”庄奕站在门口冲他笑,黑暗中只听得见微微的喘息声,“夜里别喝凉水,渴了叫我。”
说毕,他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寻聿明拉着被头,暗暗揣摩他的意思:以前他追求自己,每每逮到机会便赖着纠缠,今天他却没有趁虚而入,自然是因为自己刚拒绝了他的原因。
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终于要和自己拉开距离了。
这不正是自己要的结果么?
可事到临头,寻聿明还是忍不住难过,欣慰,却也难过。
看来是该早点搬出去,免得有朝一日他新人在侧,自己还要看着他们恩恩爱爱。到时再灰溜溜离开,里子面子都不好看。
庄奕却不知他这里愁肠百结,已想好退路。事实上,在得知隐情之前,他的确打算让寻聿明搬出去,并非赶他,只是觉得强留也无趣。
他都决定放手了,可偏偏此时,命运又给他抛出另一种可能:或许寻聿明有苦衷,或许他是因为遗传病而与自己分手。
如果是真,他不能放过寻聿明,无论未来有多艰难,他们一起分担;如果是假,他还是想求一个解释,一个足够让他说服自己,证明他的小耳朵不是那样势利的人的解释。
至于现在,在没确定真相之前,庄奕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
寻聿明像颗易碎的泡泡,此刻在自己面前,他无一处不是透明的,他的秘密、他的隐瞒、他的苦衷,几乎全部暴露在自己面前,手指轻轻一戳,便能碰碎他。
想想过去,每一回逾矩的拥抱,每一个越线的亲吻,每一次亲密的瞬间,带给他的无不是为难与痛楚。
仿佛相爱的两个人,愈靠近便愈痛苦,愈相爱却愈克制。
为免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庄奕不得不与他保持距离,独自在隔壁卧室睡了一夜。
翌日晨起,寻聿明的烧便退了,头还是隐隐作痛,也不似昨晚严重。他收拾好去楼下吃过早餐,庄奕家的司机刚好来接,两人分头去医院上班。
岑寂昨晚大嘴巴之后一直惴惴不安,见寻聿明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跟他简单汇报过实验室进度,又悄悄道:“医院确定表彰名单了,师父你知道吗?”
“什么名单?”寻聿明踩开控制踏板,刷着手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这不是关心您么。”岑寂笑呵呵道,“这可是正式表彰,记录在档案的那种,不是只发钱的事儿。您肯定是头一份,孙卓他们好像不太高兴,但又不敢说。”
寻聿明走进手术室,戴上头灯,嗤道:“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也是听刘大夫说的。”岑寂递给他手术刀,悄声说:“主要是上次那个小病人家里太厉害了,现在他爹妈拿你当救命恩人,谁还敢在背后瞎嘀咕啊。”
“那样最好。”寻聿明并不想狐假虎威,但借力打力,赶赶苍蝇也是好的。
岑寂又开始跟他介绍孙卓的新女友,刘大夫、展大夫家里的关系,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到请他去林海集团上班的事上。
寻聿明考虑了几天,总是拿不定主意,他大学时便受到安格斯教授赏识,博士毕业后跟他去了梅奥诊所上班,同时加入他的“天使实验室”,事业上有导师提携,走得顺风顺水。
他主见极强,要求却不高,有研究做,有病人看,也不想其他。回国,是他第一次在毕业后为自己做的大决定,一方面是去国怀乡之情不减,另一方面则是想离庄奕和外公近一点。
说白了,虽已工作多年,在职场他还是一张白纸。林海集团是好是坏,他不会衡量;这个工作机会值不值得,他不会评估。
“等会儿我帮你问问姥爷。”庄奕开着车,正行驶在去郊区的公路上,“如果他们的项目不错,去赚钱是好事,省得你跑邻市辛苦。”
“可……”寻聿明刚想反驳,庄奕先一步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医院那边不用担心,你又没签竞业合同,也有了多点执业资格,有钱何必不赚。你和我签的合同倒是有点冲突,但我不管你,你怕什么?”
“陈院长不想我去,”寻聿明弯弯嘴角,“他怕我被挖走了。”
“他那边我帮你说,不用管。”庄奕极力鼓动他去。
寻聿明反而起疑:“那可是任雪原的公司!”心想:他果然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否则怎会把自己往任雪原那边推。
他却不知庄奕另有图谋,入职时需要体检,体检便要抽血……
车子拐个弯,驶入一条红枫相夹的柏油路,前面电子门大开,已有人等着。
二人停下车进去,绕过一座小亭子,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颤颤巍巍扑了过来。庄奕一把接住艾比,嗔道:“也不怕摔着。”
“我不怕!”艾比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向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