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与不知还能不能称作朱寒父亲的人纠缠了太久。
“朱伯父!”他控制着力道一边扭住他手腕,试图迫使对方卸力、被他制服,趁着对方短暂的停歇大声喊他。
但徒劳无功。那双浑浊的眼中毫无反应。反倒是前一刻被他束住的胳膊发出“喀”、“喀”的声响,竟无视骨骼关节的连续生生扭脱,随后身子一拧,空着的那只手继续蓄足了力道打过来。
宫无后心惊不已,慌忙松开了手,实不欲伤他分毫。
要怎么做?他试着封住他穴道,但对方会凭蛮力冲开,攻势不减,毫不在意新加的一层内伤。他也可以断他手足,让他无法行动,但等人清醒势必落下残疾,万万不可。或者索性像对付无情楼里的那些非人的怪物般一招毙命,却如何向朱寒交待?但是,就算他最终把人带回烟楼对质,但以他表现出来的这种全无意识的症状,还能帮朱寒脱罪吗?
宫无后脑中一片混乱。他少负不羁之才,武学独步当世,惯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仰视浮云,下临无地。然则,总是有他打不退的敌,降不住的妖,非是对手都是拔山盖世、神乎其神,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道理画地成牢、削木为吏,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悲夫!
他本来就重伤在身,心事杂然,犹豫惊惧间竟是慢慢落到了下风,出手慢了半拍,一下子露出了破绽,肋下一股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眼看着血花就要爆起。
但那迅猛的身形突然一顿。宫无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老人的头顶渐渐聚起一团黑气,慢慢地,一个仙草灵芝的图腾冉冉而升,同时人的生气则像是跟着这幽蓝光圈离体而去一般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就在他眼前,轰然垮塌倒地,彻底成为皱皮包骨、双眼凹陷,并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尸身。
凉守宫站在他对面,还没收起出掌的姿势。
“丹宫早就清楚这个朱三闻已死去多时,无非依赖着这种有悖天道的邪魔妖术才能行动,却又狠不下心出手,守宫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干着急。”他挥挥绢扇,那团诡秘的纹样如灰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宫无后惊魂未定,毛骨悚然,脚下竟是往后退了数步,好像就能避开这不幸似的。
可有人阴风不散,逼近身来“无论何人,违抗烟都大宗师,就只能是这个下场。吾以为,这个道理,丹宫五岁时便懂得了。”
宫无后心上一揪,无力阻挡迅速蔓延扩散的悲绝,痛贯五内。眼前的场景一晃,便又成了当年的白雪皑皑,饮血崩心。
凉守宫一身缟素兼顶着一张大白脸,好像阴间走脱的魂,做出要拉住他的样子“但话要说回来,莫要管别人如何,丹宫永远都是大宗师心头至宝。如今死无对证,大宗师纵然不会宽待丹宫最亲近的侍童,但丹宫的地位总是屹立不倒的。”
宫无后全身骤然绷得死紧,不知是恐惧还是仇恨,面孔血色全无。就好像身处累卵薄冰之险境,却又提不起力气反抗,即便找回了力气也不知道与谁为敌。凉守宫又离他近了一步,世界都只剩下茫茫然的白和揉碎肝肠的闷痛。他唯有拼命咬着嘴唇,只怕一开口,就会是一腔子热血涌出、死在这里。
吸进的风都像刀子似的一路割进心里。无处求生之际,迷惘复迷惘,他顿生一念,师兄……师兄一定有办法的……
霍的转身,化作一道红风追向耸峙在层云碧峰间的烟楼去了。
杜舞雩鬓发散乱,衣衫褴褛,被梦骸生手下的魏坤舆单臂困缚在地,面如死灰,垂死的挣扎渐渐如滚水冷却般平息了动静。
秋云裳自始至终连睫毛都没有动过,不言不语,等待殿中重又平静到只听见吊顶巨烛嘶嘶拉拉的燃烧声,宁静不起微澜的一双眼才请示地看了眼怒火方休的鸠神练。
他们的神女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在场的人,心头烦乱不已。
正好见秋云裳看向自己,忽想,这秋云裳掌管逆海崇帆罪狱,为弁袭君直属,行事分寸把握精到,把人交给他其实最恰当不过。是故微微颔首。
秋云裳领命,抬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把将死未死的死印之主拖下去。
经此一闹,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退。
梦骸生踌躇满志,由魏坤舆紧随着离开玄境明都。忽而他似有所感,驻足眺向远处。
“怎么了?”
“没什么。之前做的玩具坏掉了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尘世暗夜将坠,届时千万生灵,还不是操控在你我手中。”
等他冲回烟雪九重,只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静默而出。
正在被洇出一团殷红的白布包裹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来。
愕然惊伫立。
宫无后那一颗沉沉浮浮在逆流漩涡中呼救的心终于被这最后一股恶浪打下悬崖,悠悠荡荡不知归何处的三魂七魄终于被抽了个干净,只剩了完整的碎裂。
于是寂定了。你我都寂定了。
真奇怪,当此一幕,竟麻木得没了知觉。
他理所应当地伸手拦阻,又迟迟不敢上前揭开那块布,犹如不敢撕开心上的某道疤。
到最后,终是隔着那块布,粗粗地触到那张娃娃脸。这是最初和最后的,来自一直被这个孩子唤作“公子”的人的怜惜。
他仿佛睡着了。
就如同那个下午,他抱住自己哭着哭着,也是这般睡了过去。
当时他就在想,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却一点都不牢靠,不若亲手杀掉你吧,毕竟我能确认,你一生平遂。
“至少……你能与父亲团聚了……”宫无后兀然一笑。
不似人面。
举步入内,满庭衰草愁兰。
他看见西宫吊影依旧是那个佩玉怀黄的雍雅君子,一人,一座,一几,素爱的青瓷碗里,茶烟未歇,柔袅如缕。师兄最是爱洁,记得小时候把满是泥巴的手故意蹭在他身上、逗他生气乃是一大乐趣,这会儿果不其然,又是不甚利索地在擦手。
面前的人与脑海中的轮廓遥相呼应,原来自己竟记得那样深,那份淡暖的细细身量,抱影生姿。
如果不是那方白帕太过刺眼,如果不是一旁的桌上、朱剑血未干。
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趴伏着的,沉默的兽。
宫无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走入了倒转的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否则,为什么西宫吊影可以像未曾觉察他的存在一样、淡而无味地平静?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俄然,西宫吊影悠悠起身,轻巧地握住长剑,像把一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交付出去一样,递给宫无后。
“这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言犹在耳。
翻过一日,就成了刀剑相逼。
秋风穿庭而过,一地残枝落叶在他们脚边簌簌地打着旋。西宫吊影温柔的双目,清莹碧透,横波流睇,不闪不避、不遮不掩地看向他师弟。连谎言都省略。
宫无后却觉得他眸中似有千山嶙嶙,万水迢迢,好似这么多年蒙骗了他在其中兜兜转转,今日一脚踏空,就跌落下万丈深谷。
他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握住剑柄,像坠崖之人奋力抓住悬崖边探下来营救的手。
手腕急转,垂坠的剑锋旋起,呼吸间已成刎颈之势,隔着可以忽略的毫发的距离压上西宫吊影的颈。
西宫吊影被一重浩荡内劲冲得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小几,“乓啷”一声,瓷碗倾倒,沿着圆边一滚,茶汤泼得满桌都是,慢慢有细细涓流蜿蜒而下,摔入尘埃。
西宫吊影好像心疼那茶水,略斜过眼去看那清透的水痕。心里浮起似在无后那里看他写过的一句,打翻相思?
宫无后执剑的手骨节铮铮,青筋暴起,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但是,离得那么近,西宫吊影呼吸都不曾乱一分,安静得像一首诗。
二人仿佛从这一世熬到了下一世,不知在为何拉锯。
宫无后断然收手离去。
西宫吊影苦笑,心里像遭洗劫般地空了下去。
身上一松,连帕子都握不住,自他手中如白色的蝶,扑翼而飞,飞出七千里。
剩下一地的灰扬起,把跌坐进椅子的他抱进芜杂的虚无缥缈中,太沉重太沉重,不堪负荷。他摸着自己毫发未伤的脖颈,直道,师弟啊,你若多加半分力气,一切也可都结束了。
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完这一章,会不会被打啊……
这年,苦境岁时坏序,方季秋之月,而寒韵已深。铅云低垂,凝然遏定,已连日不开,像一段难懂的欲诉还休。八荒易暮,四顾茫然,天地通为灰黯一色。时有浊风,急如捲篷,行人愁旅,莫不断魂。如这般隐忍了十来日,终于掉下一颗寂静的粒子,麻衣不可比其色,盐晶未足拟其洁,山有千仞无以阻其路,愁虽万端难于变其心,天然质素,从风远飏,不辞这污下腥臊之地,轻洁回旋,一落人间。
于是眉间一点刺痛,激得杜舞雩复从昏迷中慢慢醒来。
逆海崇帆关押刑讯异端的森罗罪狱占地宽广,整体造成一个天井,正中乃是一方空地,呼为“明庭”。差不多十年间里,刑房主人自第一日驾临,便总是正襟危坐于一侧廊庑当中的荆棘玉座,一身白衣,溷秽不染,虽貌非惊艳,却反衬得清圣难描。而明庭四周则一圈一圈罗列囚牢,呼天抢地之声、锒铛镣铐之击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为这鬼哭狼嚎充作点睛之笔的,通常是明庭受刑之人的声嘶力竭。处刑之际,远近囚徒时见利刃加身,红血白肉,相混为糜,时闻烈油烹躯,焦腐之臭,令人作呕,连“滋滋”油爆之声都格外折磨视听。多少人明庭一过,尚未用刑,就已疯傻,进来前妄言非议圣教典训的贼胆老早吓破。但罪狱司判方正严明的一张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表情,薄唇一抿,目不转睛,大约天塌地陷、银河倒回九天也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除了对圣航者谦恭敬慎,别人的脸色一概不理,教中位阶低下者恐惧其严刑峻法、脸黑心狠,视若楚江秦广,分明冠玉之面,竟愕窒不敢与接;位次在他之上的生老二尊也得不到他额外的通融,偏又介意他背靠地擘这个后台老板,其人行事惯会天衣无缝,也是拿他没辙;更难得的是天谕在他冷若冰霜之貌下,时感其一颗不着痕迹的七窍玲珑心、虔敬事之,于是乎,信赖日增,成就了人人尊称一声“秋殿”的这个人在逆海崇帆特立独行的玄妙地位。
杜舞雩披发散服,汗垢遍生,恶气逼面,骇骇然若疯魔。锁骨被刺穿的那个血窟窿已经结痂,黏着着破碎的衣料,黝黑凝结的一块。但毕竟是风岛之主,修炼多年的这副身体的愈合力也远迅于一般人,受此重伤,竟然也在短时间内自愈至此,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接受下一轮酷刑。秋殿调|教出来的狱卒个个精于典刑,认穴辩位奇准,割面削足,一刀一刺,必令惨痛锥心,但绝不致死。他轮番受刑,或钝重、或尖锐、或剔骨、或霆击,连绵不断,身上已无一块好肉,亦不知还没有连着的骨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地开合两下,好多吸入一些空气,让这具冰冷而沉重的残躯恢复些许知觉。然后又试着动了动手脚,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泠然的铁器峥嵘之音。垂落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更多色彩,只有突然飘入的纯白衣裾如此鲜明。
司判好似秋日天际孤高的烟云。“死尊果然顽强,一百八十多套刑罚下去,终究,还是不肯归返圣教的崇辉之下吗?”
“错了……我们都错了……”如一对铁锈斑斑的铁器摩擦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下方传来,“这是不仁……是不义……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呃!!”他突然一声痛呼,一处剧痛,全身崩裂,一对灰蓝色的眼球上翻露白,几乎要挣开肌肉神经的束缚、脱眶而出了。
是秋云裳让人闪电般急速拔下了他的残存着的一片指甲。这下总算十指都干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舞雩浑身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堆,甚至不敢呼吸,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发自上到下、排山倒海的创痛。铁链叮当响成一片。
秋云裳却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算得上“失望”的表情。十年里,还没有哪个人落到他手上是不肯改口的,但这个祸风行,公然叛教,更酸腐至极,就算是一身铁骨,也该被他磨没了,可这家伙大概笃定了主意死不悔改,莫不是吞了秤砣了吧。
他微微一叹,吐出旷日持久的倦意,“死尊果然是威武不能屈,秋云裳只有感佩心折。”他让开一步,笼着手道,“既然如此,逆海崇帆的神圣信仰,便要拿你祸风行的血,来洗罪图新了。”
杜舞雩昏聩良久,不辨日月更迭,乍然闻听此语,还需吃力地仰起头通过对方的表情来确定:他们终于耗尽了耐性,决心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了么?
秋云裳眉长眼细,眸光清锐,炎凉不侵,唯有长睫乌发间密布的孔雀蓝玉屑,荧荧粲粲,添一分仙气翩然。“秋云裳受命于天谕,遵逆海崇帆圣教法典,按异端论处,赐予你祸风行以枭首极刑。”
终于要结束了。杜舞雩身心一阵松快。
雪霰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冰珠在敲打着他。秋时已过。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杀尽万物,再从死寂中分娩出完好无损的开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都不言,他杜舞雩还需要说什么呢?
他被人卸除了那些镣铐,像一只残破的麻包,被一路拖行至明庭正当中的铡刀前。
“吾以为,杜舞雩,”一直寂寂地坐在上位的秋云裳望着他屈从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是有德而威的君子,视息人世,但凭一腔浩然之气,槛阱之陷、缧绁之辱并不能夺去你创教之初心……”
创教之初心?
那是多么久远前的事情了。
但即便初心还在,他铸下大错在先,逃避躲藏在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一颗初心也已污秽不堪,且让它随着自己永埋于地下吧。
“……但你身困囹圄,势位屈于匹夫之下,志不得张、道不得广,腾蛇失雾,比于蚯蚓,你,真的甘心?”
杜舞雩深锁的眉间涌上一重困惑。秋云裳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为何这些话、这种语气,竟然那么熟悉?
好像某一个孤鹜落霞的天宇下,碧海推潮,一眺成空,有人也是这般取笑他“西子衣褐,见者旋走;尧舜见逐,美政不行。风入青云、心逐骇浪,我以为既负扫除天下之心,怎能安于一座世外孤岛?”
当时以为是在劝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在宣称自己的野望?
但现在看来,刽子手手起刀落、他身名俱灭,曾经的对与错、是与非一概泯灭在万古江河滚滚,无声无息。而那个人,也不过是顺从本心,却真真切切一步一步登凌绝顶。南面而王,自然令行禁止,权重之下,自不必忧谗畏讥,甚至要改变规则,牵举国系于一身,又如何?可曾山崩地裂?可曾日月颠倒?倒是自己,总归,负尽风流清狂名。
但,都罢了。
尺宽的刀面被缓缓推起,雪亮如鉴,照过眼帘的瞬间,他看到远远坐在那玉座上的人,赫然就是……
心神巨震,他忙要转头去找。狱卒们以为他要逃,纷纷拥上,一使力,“砰”的一下生生把人摁在刀下。水色的发丝在拉扯之后散了一脸,模糊了视线。
刀风起,尘埃落。一种透骨的压力遽然降下——
杜舞雩闭了眼。
“等等。”
刀锋骤然停于颈上毫厘。
杜舞雩心重重一跳,随后半晌都不在收缩扩张。他睁开眼,松了牙关。空庭萧索,全部的人皆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行刑突然被阻,一时俱不能转圜,竟皆呆滞当场,如梦初醒,震骇无声。唯有一缕断发随风雪飘转,落在眼下。
是秋云裳,正垂眸看着从宽大绣袍中伸出的秀气手指,显然是掐算过什么。“吾决定将祸风行的死期改到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