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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烟雪任平生 第20节

作者:安零 字数:8365 更新:2022-01-09 06:43:59

    他音色淡淡,却清冽如金风过寒林。

    宫无后略定了定心神“可是西宫不是正等着拿柳天阵对付杜舞雩的灭徽死印么?”

    西宫吊影松开手“杜舞雩被烟都牵制了那么久,一时半刻不会找上门来。原先我担心的是中原正道会注意到四奇观的异动而对烟都不利,但拜师弟所赐,烟都目前不会是他们首要针对的目标了。就算还有人存疑,如今势头渐起的道真三辉也会卖我们这个人情。外无敌国外患,烟都有大把时间恢复地气。”

    宫无后把笔放在笔洗中漫不经心地涮着“要说耗费心力,怎及得上西宫你。大宗师有意让你外出散心,却还一路筹划谋夺剑谱。”他一皱眉,忍不住脱口问道,“西宫这般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西宫吊影被这一问弄得有些错愕。他慢慢走回自己桌前,把摊着的书慢慢合起来,碧色的一双眼,如观沧海的深敛。“我从小就看史书,那些五霸、七雄之类的合纵连横固然精彩,但是,还有众多小国,也在世事无常中浮浮沉沉。他们有自己的礼仪、崇拜的神明、传世的经典,你知道,就像小小的烟都一样。但是,因为太过弱小,就如这烛火,也许强敌随便呵口气,就湮灭无存了。而在那些胜利者记载的史传里,那些小国可能就是毫无生机的一行字,百年以降,书同文、车同轨,什么都不会留下。所以从小,我就很害怕烟都有一天也会像这些小国一样。这个武林、这个天下,太残酷,一时得势的也许明天就被夷平,渐渐地无人再提起他们的存在,但事实上,那里一定也曾出现过绝代高手,比如师尊、比如你,但是,因为你们生于烟都,而不流于中原正统,有太多的人就像我轻易合上了这本书、皆为过眼烟云,什么痕迹都无法留下。我不甘心。师尊当然更不甘心。所以烟都必须一统四境,才有更多机会活下去。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能握有制衡中原的筹码——只要能制衡就好……”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情绪不免激动,一时气力不继便停了下来,接着深吸一口气,流露一个自嘲的笑来,慢慢转身往外走了。

    宫无后一直望着笔洗中一缕一缕云烟似的墨,安静许久了才抬头去追看那背影,却只剩一段衣袖,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侧。

    他烦躁地丢开那支笔。

    可笑他当日还想着靠冰楼一战还清那些债,可如今看来,怎么好像平白无故已经欠了别人一辈子了。

    这日午后,朱寒困得趴在外间睡得鼾声大起,不时咋吧咋吧,口中还念念有词。宫无后犹在揣摩柳天三清变的剑谱,偶尔被这声音一扰、分了心,一下子一股沉重的倦意涌上头。知道自己凝心太久,日以继夜,只恐劳神太过,反而欲速不达,便撂开了纸笔,慢慢踱到朱漆栏杆前。

    但见晴阳如泼,却因为时气诡变之故并不怎么酷烈,而庭院中碧树蓊郁,苍翠若滴,更有一架一架红色、粉色、白色的蔷薇,织锦堆绣一般,攀援而上,盛开如海。时风拂过,花影扶疏,露出了那个卧在碧草芳丛中的人来。

    宫无后心念一动,遂旋身而起,无声无息地就飘到他身边。

    西宫吊影难得没有戴冠,一把栗色的发丝随便一束,婉转绕过修长颈项散到前襟,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上面,浮金点点,波流光转。盛放的蔷薇如笑靥,似都在偷偷看这张不易亲近的、清峭的脸,连那眉峰都好像柔和了角度。落红成阵,几瓣正打在他素色的衣服上,柔软的花蕊愈显繁艳。

    空气里满是甜香如醉,却教一袭清气冲和,变成了难以描摹的幽朗气味——原来是一旁的大石上,余杯未尽,细品那酒香,应是荼蘼酒无疑。

    宫无后也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一地花叶如茵上。

    西宫吊影睡眠极浅,似有若无一点动静,立刻惊醒。

    却见身旁暗红色散发如瀑,肆意流淌,随意披上的浅金的氅衣,薄如蝉翼,透出里面金缕盘凰的朱红单衣来,日光下辉火明灭,烟影浮彤,直如傍晚云蒸霞蔚一般。宽大的衣袖重绫叠绮,凉风出入,像休憩时收敛的凤羽颤颤翕动。正朝他微微转过来的侧脸如玉妆成,略带慵困之色。永远那么精致的细眉之下,眼若点漆,一点朱砂如殷殷血珠垂落挑起的眼角,凄迷难言,整个人就如同微雨后的牡丹。

    时间都模糊了节奏。正好有一阵风过耳,他顺手拂去吹到脸畔的一缕长发,轻声叹道“看书看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身旁翻了一小半的《公羊传》有几页已经被压出了折痕,正要坐起身取拾那书,却叫人拉住了衣袖。

    “有好酒岂能不行令。”

    “啊?”

    “呐,以你我身上的落花为算,多的人则胜,须赋诗庆贺,少的人么,自然是罚酒一杯。”

    不待抗议,宫无后已经坐起轻抖羽衣,撩起一把数了起来,不多不少,整十枚。

    西宫吊影无奈,也坐起来低头去算衣裾上落下的零星花瓣,竟也是十片,死里逃生般地松了口气“一样啊。”

    宫无后却狡黠一笑,细指探进他冰凉顺滑的鬓间——竟又拈出一瓣。

    一点嫣红像在他指尖凝固了一样。

    他还颇有些失望的样子“唉,愿赌服输。吾自斟自饮,正好领教西宫绝妙好辞。”

    西宫吊影分明感到自己被算计了。

    眼前笑意隐动,耳畔清亮的酒液涓涓而流,真正是“向花间,小饮杯盘促”,他不得已抖擞起早已迟钝于诗书的神经努力拼凑。

    宫无后衔杯在口,仰面,一饮而尽。视野中是密梢亭亭如盖,流光轻舞,自在飞花轻似梦,在更远的地方,有半幅澄空如洗,一抹微云悠荡来去。那些涌向天际的花叶就如同谁的回忆一般、触手难及,徒然芳菲欲渡。

    那是最好的时光。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如神,在他身旁,清绮洋洋

    “猗猗兰无心,皎皎月胧明。

    旧忆不成梦,披衣庭中行。

    举目花碎玉,回望雁分影。

    岂因风霜骤,立雪待春景。”

    西宫吊影胡乱念完,大窘,感叹自己质木无文,无趣得紧,以至于无后又躺下去,合眼睡了。

    第27章 二十六、风烟怼

    海潮汹涌,洪峰如怒,轰然冲撞在如簇的礁石上,炸开万千飞沫,如冰楼终年飘飞不止的雪。这里是西溟幽海,吞光去影,浊浪排空,万顷沧澜阴沉如墨。无数旋风像林立的擎天巨柱成为这里的主宰,它们随心所欲地颠覆一切,在海面极速扫荡、碰撞,似要把天空也撕扯、嚼碎才会止息。厉风怒号,好像无数神灵在大笑,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极尽目力,则可以隐约看到一大团薄雾不知仰赖了什么、没有被飓风吹灭,苍白似乳,犹如无数怨魂在游荡。那里就是霜旈玥珂要去的地方。

    她手中是一个精巧的圆球,掐丝织就萦回的风纹,镶满珠玉,流光焕彩,内中则是一团致密的云气,四时枯荣,生死循环,如天轮激转,似地轴争回——一颗元生造化球,以风岛特出的金石为骨,以云界重九第一缕光映照到的霞为媒,润之以冰楼万年封藏的宝珠,佩以烟楼王脉所孕化之玉,代表的是协力守护苦境四时常在的承诺,更有一份四奇观千载的情谊。

    然而如今,都成了笑话。

    造化球缓缓自霜旈玥珂的掌心升起,无可名状的混沌扩散开去,得一以清、守元资始,如吹醒万物的第一道风。那些桀骜不驯的长龙像受到感召一般,变得顺服沉默;波连如山,渐次退开两侧,中分一线,不振不耸,遥指太清;而那些不久前还在狂欢一般的烟雾,如同受了惊,四下流散,一座孤岛,露出了它作为金枢之穴的峥嵘面目。

    彼时,金乌沉落,像一块凝固很久的血迹一样深。霜旈玥珂缓行水上,如步落九泉之下。长长的珠串流苏顺风漫起,似惊蛰的乱蛇,不时打在异常苍白的脸上。她形容枯槁,心却不死,那个叫杜舞雩的人、以及他所掌握的最终审判之力,成为点点火星断续灼烫着那颗心,痛一次,心便跳一次,人就暖一分。

    她终于登上了驭风岛。

    心火腾燃,烧得她双目尽赤。

    她看到石桌边,二人对饮。

    “说曹操、曹操到啊。”背对着她的那个人悠然开口,殷勤相邀,“公主,要一起喝一杯吗?”

    这声音听在耳里,让她全身有如万蚁啃噬,激烈的恶心钻入毛孔,腐蚀肌骨,一瞬间,她什么都不要想。

    “古陵逝烟!!”她尖声一叫,像凶爪挠心。极寒冰气瞬间凝聚,抬掌便朝那个人攻去。

    掌势半路被阻。却是一段白色衣袖飘覆在她手臂,再也动弹不得,随即格住她的那只手一笼、一抹,一股大力冲进她掌心,劲风拂面,无法呼吸,她胸口一闷,全力皆散,人软软地倒跌了几步。

    霜旈玥珂浑身气血乱走,急喘间惊怒交集地看向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杜舞雩?!你竟然帮他?”她几乎是嘶吼出声。

    古陵逝烟端坐着喝茶,二人短暂的交手犹如戏台上的唱念做打,连他一片衣角都吹不起“这便是公主不识好人心了,舞雩明明是在救你啊。方才他还让吾赌咒发誓地说了一堆,就为了保下你。其实何必呢,吾原本就无意为难公主——当然,这取决于公主要不要以和为贵,毕竟古陵逝烟一生最重剑道,即使被犯秋毫,断无不还手之理,到时候公主的生死可就另当别论了。”

    霜旈玥珂听得睚眦俱裂,死死盯住杜舞雩的脸说道“杜舞雩!在你身后的这个人,就是谋害凤座、覆灭冰楼的罪魁,你身为四境刑名之主、执掌死印,不就是为了惩恶锄奸?你竟然、竟然要助纣为虐吗?”

    杜舞雩沉默了一阵,却只说“杜舞雩对不起凤座和冰王,更愧对三境百年相交的情意。”

    霜旈玥珂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死寂片刻,她才听明白杜舞雩说了什么,盛怒道“你居然是要放过他?!”她跌撞地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扣住他的手,“凤座、皇兄和冰泓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冰楼上下那么多冤魂!只杀他一人尚不足以平恨!而你!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到现在大义当前,还要枉纵这个恶人!你如何对得起‘一剑风徽’之名?你如何配得上拥有的权力?”

    杜舞雩眉峰深锁,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似乎什么极大的苦痛填满了这个躯体,让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他只能微微垂首,像是在对全部的过去与未来忏悔。灰色的眼瞳沉淀了太多霜旈玥珂无法解读的东西,她只觉得像极了一对经年磨损琉璃珠,夕阳就在他们身后燃烧,却无法在这双眼中折射繁采。她直觉知道杜舞雩不是没有感情、没有触动,但有什么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在钳制、碾压着他的思想。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潇洒忘机、儒雅沉稳的前辈贤者。她突然悲伤起来。

    “我知道,一定是古陵逝烟胁迫你对不对?你的犹豫、你的苦衷尽管说出来!四奇观都已经瓦解,你还有什么好顾忌?”

    杜舞雩深重的呼吸都似染着余霞般凄恻“四奇观过去一直逍遥出世,但它终非无本之末。公主,在四奇观之外,尚有天下,为天下故,杜舞雩不能妄动禁力,求你明白。”

    “一剑风徽好大一顶帽子!什么‘天下’?‘天下’在哪里?你不要用这种含糊大道替这个奸贼遮掩!你不作不为,却还口称道义,何其可笑!你与这个罪人又有什么差别?”

    不知被什么刺痛,杜舞雩明显地剧颤了一下,脸色青白如纸,丧气失神,那大袖上的云锦回文、衣缘上的玄理纹章都一层层地失了色,整个人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灰蒙。

    “公主所言甚是,杜舞雩很早之前就已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囚困在此,以期稍稍弥补往昔罪愆之万一。”他声音沉重,像一块块玻璃从高处坠落、再摔成粉碎,“试问,一个永世服刑的罪人,如何还能判定他人的罪与恶?”

    霜旈玥珂脑中嗡嗡作响,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胸口的那点火也跟着熄了,心已死,意难申。

    这时,古陵逝烟发话了“公主养在深闺,古陵不妨告诉你一句,世间的善恶曲直可不像你想的那般一分为二。永远不要拿圣贤书上那些骗人的道理当作指标,殊不知自己已经错得离谱。凡事一动不如一静,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安分守时、自适求全而不是自以为是、与天争胜才是正理。”

    这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两个人的脸齐齐铁青、一般无二。

    杜舞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一字一句都像在胸腔里压榨而出“大宗师,您可以先请了。”

    古陵逝烟起身,笑意像深渊一般“唉,难得找好友谈天,这么早就下逐客令。也罢,公主一向脑子都不够用,还请好友多多点拨,这么不通世故,将来找不到夫婿可如何是好。哦,对了,舞雩,方才的提议还请考虑一下,古陵敬候佳音。”说完,略一欠身。

    “你要用风元来换取烟都庇护之事,吾不会答应。”杜舞雩神情苍白得接近破灭。

    霜旈玥珂本已颓丧至极,竟生生又被这句话激得震惊不已。

    风元等同杜舞雩的功体修为,一旦交出,则同废人无异。她脑中混乱不堪,什么叫“庇护”?有什么人会需要只身登临天榜的一剑风徽被逼寻求外力援手?

    “唉,好友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虽然对别的人,古陵一向没什么耐心,但对舞雩你,吾会等你最后的选择,且等多久都不成问题,毕竟你我知交几世的情分,值得吾以至诚相待。”

    杜舞雩见他那么气定神闲,怒愤填膺,几乎呕血“话说得这么好听,但你只会接受你想要的那个选择,与你一贯的巧取豪夺又有两样?”

    古陵逝烟抬手捋了捋脸侧的长缨,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道“从结果上看,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是从过程上看,已经给足好友面子了。”他沉沉一哂,“这已经是烟都大宗师所能回报这段情谊的极限。请。”

    说完,他丢下孤魂野鬼一般的二人,化光而去。

    霜旈玥珂犹要去追,被杜舞雩抓了个死紧。

    “放开我!”她厉声叫道。

    “古陵逝烟还没走远,你不可以离开风岛。”

    霜旈玥珂眸色如刀,出其不意地割进杜舞雩魂魄深处,她突然尖酸地笑了几声,话中极尽刻薄“怎么?一剑风徽无动于衷了这么久,现在却想要用保住霜旈玥珂一命来抵消你心里的罪恶感?——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盯着牢牢不放松的那只手“再不放开,我有的是办法死在你面前!”

    古陵逝烟离开了风岛,诧异岛外的雾锁烟迷阵已失效,他停步略微一想,便明白是那个冰楼公主动了手脚。要消化以烟都地气结成的阵法,凭她弱质之身当然办不到,龙宿虽然修为卓绝,但不是四奇观的功体、也是徒劳,能达成这变故的,只有——

    他果断地写了一道烟讯传给冷窗功名的澹台无竹。

    “原本想要得到风元之后再取出造化球,看来如今可以双管齐下了。”他回望那座孤舟似的岛屿,“公主啊公主,有的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事呢。”

    太阳终于没进了海底。

    霜旈玥珂浑浑噩噩地出了驭风岛,四顾茫然了一阵,开始一步一步往冰楼故地走。

    日升日落都失去了含义。

    阴晴晦明对她也毫无触动。

    这个世界的匪夷所思的程度大大超越了她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她一直被保护得那么好,而当亲人一个个离去,那些恩怨情仇一股脑儿压下来,快要把她活活闷死。她累极了,只余最后一口气撑着她还能走回终点。

    头顶的黑夜与上面密布的星辰,与在那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充满欢笑的晚上、她与皇兄跟冰泓他们所仰望的,有什么不同呢?

    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哦,还是不一样的。她只觉得满眼的星光比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亮,斗转星移,像仙灵的舞步一样飞旋,留下涟漪似的星轨。

    大地也不安分,陌生的山河地貌绵延无际,在四野八荒走马灯一样呼呼地转。

    那也不是她的冰楼,没有宏伟惊艳的拱顶,没有朝天耸立的塔尖,只有没在雪地里模糊了棱角的一堆冰柱霜垣,远远看去,简直像一个被活埋的人最后露在地表的一颗头颅,空洞地望着天。

    因为没有衰草枯藤,连一个王朝灭亡的悲绝都无法虚掩。

    她突然浑身抽搐,摇晃了一下,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诶,小心!”有人那么温柔地扶着她。

    她却感觉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

    “古陵逝烟!!!”

    ——不对?……这个人不是。

    眼前朦雾遮没,她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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